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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第十九章、立储大典 ...


  •   第十九章、立储大典

      淳化五年九月壬申,以襄王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大赦天下,除十恶、故谋劫斗杀、官吏犯正赃外,诸官先犯赃罪配隶禁锢者放还。
      同日,以左谏议大夫寇准参知政事。
      足足三天,新任的寿王元侃,未曾到过薜萝书院了。
      刘娥坐在窗外,看着那片片枫叶自枝头慢慢地飘落在湖面上,转眼间,已经落了一池。她轻轻地伸手,拣了一片较大的叶子,沉吟良久,提笔题道:“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忽然听得脚步声急响,侍女纹儿急忙跑进来,喘着气道:“夫人——王爷、王爷来了——”
      刘娥骤然站起,转身间衣袖带动砚台翻转落地,在她美丽的裙裾上飞溅了几滴墨汁。她低首看着那点点墨迹,微微地笑了。果然——是心有灵犀呵!
      她对着镜子,抿了抿发际,却也不更换衣裙,径直进了前厅。
      前厅却早已经坐了好几人,煞是热闹。
      刘娥微微一笑,上前一步盈盈下拜:“妾身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却是元侃早已经抢上前来抱住了她:“小娥,你也敢来取笑我,我可要罚你了。”
      刘娥盈盈一笑:“难道三郎不高兴吗?”
      元侃抚额笑叹一声:“固然是欣喜若狂,可是,更觉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哪!”
      众人听了这话,也不禁皆轻叹一声。本朝开国以来亲王兼开封府尹,相当于皇储之位。可是离龙椅太近的位置,却是最危险的位置。
      自当今太宗即位以来,前面已经有三个亲王的前车可鉴了。秦王廷美,流放房州一年后病死;楚王元佐,已贬为庶民,如今还以疯症被幽禁在南宫之内;许王元僖,死得不明不白,连死后都要再度受贬侮。
      想到寿王这“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心境,众人弹冠相庆之余,却也有一种寒意升上。
      钱惟演轻轻鼓掌:“难得王爷如此清醒看事。为将之道,未虑胜,先虑败,方能够百战不殆。其实,自许王去世之后,官家对于皇储之事,亦是慎之又慎,思虑已久。官家春秋已高,此事的变数,自当是极小。”
      王钦若叹道:“只怕是越王吴王他们不死心,暗中生事。”
      张耆接口道:“还有王继恩,此人对楚王极为忠心,当年许王死后被贬,就是与他有关。他若是从蜀中回来,也会弄鬼的。”
      刘娥沉吟片刻,问道:“因此,王爷这开封府尹,确是危险。对了,听说此番提出立储建言的,是寇准?”
      杨亿是寇准好友,忙道:“正是寇准自青州回来,听说是一见到官家,就提出立储之事了。”
      王钦若叹道:“也亏得他是个直言敢谏的人,自前次冯拯上书立储被流放之后,再敢无人敢提出此事来。”
      钱惟演笑道:“我看官家此次也是等着有人来提出此事呢,可惜无人敢提,因此来特地召了寇准回京,就是知道唯有他这性子,才能提出此言来,正好借机宣布了。”
      刘娥优雅地坐了下来:“我记得以前听钱大人讲课,说到契丹的萧太后举行再生礼柴册仪的事。听说她最近又行了一次再生礼了,是吗?”
      杨亿点头道:“不错,萧太后以女子之身执掌契丹这样一个大国,要镇服二百部落、南北两院、契丹汉族的文武大臣们,确是不易。因此她效法契丹远祖,行柴册仪再生礼,昭告天下,彰示她的权力乃是天命所赐。上一次的柴册礼之后,她很快就镇服了四方部族,此次她再次行再生礼,怕是要召集兵马,会有一次大的军事行动了。”
      刘娥点了点头,道:“我中原历代亦有祭天告祖的仪式,相信也与此差不多吧!”
      杨亿点头道:“正是。”
      刘娥笑了一笑道:“杨大人是当世名家,我一个小女子知识浅陋,说错了请勿见笑。”
      杨亿欠身道:“不敢,月夫人每有振聋发聩之言,令我们受益非浅。”
      刘娥笑道:“那我就说了,我中原自唐末以来,朝代更叠,乱象纷纷,只怕已经有一百多年未曾有过祭天告祖的仪式了,这种仪式,怕也是与契丹萧太后的柴册仪近似,都是安民心昭示天下之举吧!”
      杨亿点了点头,眼中仍有些迷惘。
      元侃忽然心头狂跳,一把抓紧了刘娥的手:“小娥!”这主意太大胆了!
      刘娥含笑道:“中原已经有一百多年未有过立太子祭天告祖的仪式了吧!从古到今,有哪一个王朝不立太子呢?终不成自本朝起,去了太子位,改叫开封府尹了。”
      这时候不但杨亿,连王钦若钱惟演张耆也都立了起来,叫道:“正是,一旦王爷正式召告天下成为太子,这名份才彻底定了。”
      元侃摇头道:“不可,不可。父皇英明,眼中揉不得沙子,最恨亲王与臣子们结成朋党,只怕是弄巧成拙。”
      刘娥瞟他一眼,道:“咱们又没做什么,怕什么?对了我听说寇准此番回京,还未找到房子,如今是暂借住杨大人的一处府第?”
      杨亿点头道:“正是呢,前几年我在南门买了间宅子,原也准备修个花园。恰是寇准那年下贬青州,因路途遥远,他是个手大的人,历年宦囊无积,便把原宅给卖了。如今刚刚回来急着找房子,却正是看中我这间宅子。只是他要买,我不肯卖,因此同他说好,园子共赏,宅子租他来住。”
      刘娥笑道:“如此说来,杨公与寇大人平时相交甚多了。”
      杨亿笑道:“平时也是谈些诗书画艺的,此人性子甚拗,却也是难以说动。”
      刘娥含笑缓缓地道:“杨大人有闲暇时,只把契丹的柴册礼与唐代的册封太子之仪,有何安定天下民心之功,做为对典制仪式研究的心得,如我们吟诗填词一般,与寇准大人做些学术上的讨论,这便够了。只须杨大人点到即止便可,咱们只是提醒寇准一声,有这么一种可能存在而已。寇准是最直言无私的人,由他说出来,官家心中自有一个印象。”她扫视众人一眼,缓缓地道:“只要今后一提与契丹有关的事,官家会想起萧太后是以柴册礼而掌握契丹部众的心,这就足够了。”
      元侃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小娥,这个主意太胆大了,太胆大了。”他口中似是反对,却是并没有摇头的意思。
      钱惟演怔了半晌,忽然向着刘娥一个长揖:“月夫人,从此之后,钱惟演再不敢在夫人面前称师。”

      两个月后,随张咏去蜀中的刘美回到了汴京城。
      刘娥见了刘美回来,甚是欣喜,道:“大哥,你可回来了,说说蜀中的情况怎么样?”
      刘美道:“自张大人去了之后,每天的形势都在转好。此番亏是王爷荐了张咏大人去,那王继恩自恃功高,骄横无比。若不是张大人,当真谁也镇不住他。这一次我跟着他赴蜀中,那王继恩竟然只派了一名小吏来回话,而且言辞中颇多冒犯轻忽之语,张大人便罚他带枷示众,那小吏恃着有王继恩撑腰,竟出言恐吓,说什么你敢枷我,枷我容易除下来难,现在我把这枷就戴一辈子,永远不除下来。要么你张咏给我请罪,要么就砍了我头。”
      刘娥啊了一声,道:“此人竟如此骄横,纵是有王继恩撑腰,也是可恶透了。”
      元侃摇头笑道:“张乖崖的性子最是乖张,越是横的他越不怕。”
      刘美笑道:“正是呢,张公也大怒,立刻喝令叫人即刻便斩了他的头。”
      刘娥笑道:“这件事未免做得过分,其实不妨让他戴着枷,且看他是不是真的戴上一辈子不可!”
      元侃笑道:“小娥这法子倒也有趣。只是你却不知,这乖崖虽然是文官出身,论他少年时的行径,却是游侠一流的人物。他未中举时,有一次得汤阴县送了他一万文钱,夜晚他投宿于山道上的一间小客栈,那客栈却原来是家黑店,店主父子见他带了不少钱,很是欢喜,悄悄的道:‘今夜有大生意了!’不料却被他听见。到了半夜,那店东长子先摸进门来……”刘娥听到这里,惊呼一声,却听得元侃继续道:““张咏早已有备,先已用床抵住了左边一扇门,双手撑住右边那扇门。那人出力推门,张咏突然松手退开,那人出其不意,跌撞而入。张咏回手一剑,将他杀了,随即将门关上。过不多时,次子又至,张咏仍以此法将他杀死,持剑去寻店东,只见他正在烤火,伸手在背上搔痒,甚是舒服,当即一剑将他脑袋割了下来。黑店中尚有老幼数人,张咏斩草除根,杀得一个不留,呼童率驴出门,纵火焚店,行了二十里天才亮。”
      这一段故事只听得人目瞪口呆,气都喘不过来,说了完刘娥才轻吁了一口气道:“阿弥陀佛,素日见他一派云淡风清的样子,竟不知道他原来有这般杀人的手段。”
      元侃笑道:“素性今日就说故事了。还有个故事,也不知道真假,是杨亿说给我听的。说有个士人在外地做小官,受到悍仆挟制,那恶仆还要娶他女儿为妻,士人无法与抗,甚是苦恼。张咏在客店中和他相遇,得知了此事,当下不动声色,向士人借此仆一用,骑了马和他同到郊外去。到得树林中无人之处,挥剑便将恶仆杀了,得意洋洋的回来对那士人说:“我已经劝此人离去,终身再不会来骚扰你了。”
      刘美点头道:“也只有这般的杀星,这般肆无忌惮的手段,这才能镇得住王继恩呢。那王继恩部下士卒不守纪律,掠夺民财,张大人派人捉到,也不向王继恩说,径自将这些士兵绑了,投入井中淹死。王继恩见他张咏手段厉害,那些手下人行事就规矩得多了。那一次,王继恩故意将许多乱党来交给张大人办罪,张大人尽数将他们放了。王继恩大怒,张大人道:‘前日李顺胁民为贼,今日咏与公化贼为民,有何不可哉?’”
      元侃鼓掌道:“说得好,蜀中百姓,却也都是我大宋的子民,都只为这些人骄横不法,以致于官逼民反,如今是得要善家安抚才是。兵法上说,不战而曲人之兵,是上上策,战而不能曲人之兵,那是下下策了。”
      刘美道:“我随张大人初入蜀中之时,大军给养得由陕西征粮运过来,结果叛军四处打劫,都堵在路上了。进益州的时候,只剩下不到半月的粮草了。后来张大人知道民间盐贵,而官仓中仍有存盐,于是下令把这些盐让百姓以米易粮。不到半月,便得好米数十万斛,军士欢腾。那时候简直是四面八方都是叛军,那王继恩整天只是饮宴,闭城不出,于是等他的营中要粮草时,张大人就给折价给了钱。结果王继恩大怒找上门来说:‘马岂能食钱?’张大人说,兵马不出,坐守城中,哪来的粮草,我并不敢扣了你们的粮饷,此事已经具奏上报了。结果把王继恩给噎得……哈哈哈,可惜你们看不到当日的情景。后来行营约他共同剿叛军,他也肯派出兵马了。”
      元侃点头道:“这王继恩出了名的骄横,也便只有张咏这样的人,才能治得住他。王继恩的兵马一出,则攻破了好几处地方,令得蜀中粮草召集能自给了,前几日听说张咏已经上书,免了陕西再运粮进来,父皇很是喜欢呢。”
      刘美笑道:“正是,王继恩的部下作战还是能行的。我来前几天,崇仪使宿翰在眉州大破叛军,斩了伪蜀的中书令吴蕴。”
      刘娥啊了一声,道:“那现在就剩下张余了。”
      刘美点头道:“正是。不过如今张余所部,也被赶进了山里了,已经不足为患了。”
      元侃道:“看来王继恩继续留在蜀中,也已经没什么用了,还是上奏父皇,让他回朝好了。”
      刘娥皱眉道:“就怕他回朝与你作对。如今他有平定蜀乱、擒杀李顺的功劳,实在是难办!”
      刘美忽然道:“擒杀李顺,只怕未必!”
      元侃问道:“此话怎么讲?”
      刘美犹豫了一下,道:“这事我也不知道当不当讲。”
      元侃笑道:“此处就我和小娥两人,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刘美犹豫好一会儿,忽然冒出一句话来道:“听说王继恩那天抓到杀了的并不是真李顺,而是一个假货?”
      元侃大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李顺未死?”
      刘美道:“是的,王爷。许多人都在说,官兵大军围城之时,成都旦夕可破,李顺突然大做法事,施舍僧众。成都各处庙宇中的数千名和尚都去领取财物。李顺都下数千人同时剔度为僧,改剪僧服。到得傍晚,东门西门两处城门大开,万余名和尚一齐散出。李顺早已变服为僧,混杂其中,就此不知去向。官军后来捉到一个和李顺相貌很像的长须大汉,就说他是李顺,呈报朝廷冒功。又巧言欺君,说是押来京城路途遥远,恐生变故,因此请旨将他就地格杀了。其实是怕那个假货上了京城一审就露馅儿了。”
      元侃面沉如水:“刘美你可肯定,此事可非同小可,事关社稷安危,可不是一两个人的性命能够摆平的。”
      刘美犹豫了一下,道:“李顺被斩之后,又曾经有人在蜀中其他地方,千真万确地看到过李顺。”
      元侃惊道:“此事非同小可,我现在就去内阁之中,与王钦若钱惟演商议一下。小娥你且等着我,晚上我还回来,有事再问刘美。”说着匆匆地出去了。
      刘娥也不留他,待元侃率从人都已经离开,她迸退左右,又细细地看了看,确定只有她与刘美二人,这才关上门,看着刘美道:“哥,你是不是还有事没有说?”
      刘美连忙摇头:“没有,该说的我都说过了。”
      刘娥忽然叫着当日的称呼道:“美哥哥,你别瞒我了,咱们自蜀中到京城,中间千山万水的经过,你心里有事,我怎么会看不出来?”
      刘美看着刘娥的眼神,挣扎了一会儿,终于放弃,颓然坐下道:“是的,我还有一句话没敢说出来。”
      刘娥紧紧相逼:“什么话?”
      刘美咬了咬牙,毅然道:“那个亲眼看到李顺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我自己。”
      刘娥大惊:“天——李顺当真未死?你在哪里看到他的?”
      刘美轻叹一声:“就在我们第一次见到他的地方!”
      刘娥怔怔地问:“则天庙?”
      刘美点了点头。
      刘娥怔怔地坐着,思绪却已经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晚上。那是一场大雨刚过,她与李顺并肩坐在则天庙的台阶上,听着计辞讲故事。
      十年时间一晃而过,当时的情景,此时想来竟恍若隔世。
      刘娥猛地回过神来,问刘美道:“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刘美轻叹一声:“那一日的情景,似仍历历在目。那天我去了则天庙,让两名校尉守在门外,那庙比原来的更破落了……”他沉默了片刻,道:“然后,我就看见了他——”
      他的思绪,似又回到了那一天——
      旧日的则天庙中,回廊下,他与一个僧人迎面遇上,擦肩而过。他不禁停下来再看了对方一眼,那样龙行虎步的身影,原非一个流浪僧所能有的。就是那一眼,他猛然认出了那人是谁,不由自主地将名字脱口而出。
      那人站着没有动,甚至没有回过身来,然而这些年跟着王府侍卫们练过身手的眼中,他可以看出那人蓄势待发的身影,只要他稍退后一步,便可将他击杀。
      他没有退后,也没有高叫,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人,道:“我见过你,也见过王小波大哥,你们曾经帮过我。”
      那人缓缓地转过身去,看着他,眼中的寒冰稍敛。
      刘美上前一步,道:“十三年前,我们曾经就在这里见过面,还记得吗?你们救了我小妹子,王大哥问我肯不肯跟他走?”
      那人摇了摇头,道:“这条道上,姐夫曾经帮过无数人,不会记得这么些小事。”眼睛却看着他身上的打扮,仍有些寒意:“你是官兵?”
      刘美点头道:“我知道你不记得我了,可是我却记得你们。”
      那人点了点头:“你可知道我头颅几何?可以让你升官几级?”
      刘美直视着他:“我不敢发这样的财,升这样的官。只是,大蜀王,你又何去何从呢?”
      那人站在那儿,虽然是一身僧衣,气宇依然不减:“成都城破,我欲前往嘉州,会合张余,再兴大事。只是一路上盘查甚严,耽误时日。”
      刘美上前一步:“如今四海升平,朝廷派了张咏大人来治蜀,大蜀王,你再兴兵乱,苦的只是蜀中百姓。”
      李顺上下打量着他,嘴角一丝讥讽:“如今你衣锦饱暖,好一派官老爷的腔调,倘若你此刻还是个难民,你扪心自问,说得出这样无耻的话来吗?这数十年来,涂毒蜀中百姓的,哪一个又不是朝廷所派?兴兵乱苦的是百姓,不兴兵乱,难道百姓就不苦了?”
      刘美为他气势所摄,不由地退后一步,道:“我也是蜀人,我也是逃难过的人,我也希望蜀中百姓日子过得好。如今已经是太平盛世,你不可能在蜀中自立一国的。官家下了罪已诏,张大人是个好官,蜀中百姓会得到好日子的。李大哥,你这样的人才,如果与朝廷合作,一定能让蜀中百姓过得更好。”
      李顺仰天大笑:“天下只要有贫富不均,人分高下,李顺便不会罢手。我知道外面有一队官兵,只要你高叫一声,便可将我抓住。只不过王小波死了有李顺,李顺死了有张余,只要天底下还有百姓受苦,便会有人揭竿而起,只要有百姓过不下去,所谓的太平盛世便是狗屁。”
      刘美怔怔地站在那儿,但见李顺的身影大步向前走去,而他,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离开——
      刘娥听得刘美讲完则天庙之事,不禁轻叹一声:“‘王小波死了有李顺,李顺死了有张余,只要天底下还有百姓受苦,便会有人揭竿而起’,大哥,他说的实在是很有道理啊。”
      刘美小心翼翼地道:“小娥,你说我们要不要将这件事告诉王爷?”
      刘娥急道:“不可——”
      刘美一怔,刘娥轻声道:“哥,你不要忘记了,咱们的身份,如今都见不得光。而且,李顺是反贼,咱们怎么可以认识他呢?”
      刘美不由地点了点头。
      刘娥轻声道:“我猜,知道李顺未死的人,未必只有咱们两人,王继恩也未必能够一手遮天,本朝开国以来,哪个将领坐拥大军,官家都不会这么放心的。官家在王继恩军中,未必没有细作。可是李顺不死,蜀中不安,不管杀的是真李顺还是假李顺,只要昭告天下,李顺已经伏法,便是天下太平了。所以官家才会下旨将李顺就地斩杀呀!”
      刘美的瞪大了眼:“小娥,你是说,连官家都知道杀的是假李顺?”
      刘娥微微一笑:“我也只是猜测而已,杀李顺能够杀一儆百,朝廷明谕李顺已死,纵然以后再抓到李顺,也必是个假的。”
      刘美摇了摇头,叹道:“小娥,你如今的脑子,大哥是跟不上了。”
      刘娥笑道:“那也不打紧。大哥,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便成了。”正说着,忽然听到外声有脚步声,两人立刻住口。
      却是门外一声请示:“回夫人,钱郡主来了。”
      刘美脸色大变:“钱郡主来了,我先离开。”
      刘娥好笑地看着刘美:“惟玉来了,你躲什么?躲得了初一,还能躲得了十五。”
      刘美急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叫了一声:“小娥,你帮帮我——”
      刘娥笑道:“我帮你什么?”
      刘美顿足道:“帮我躲开她呀!”
      刘娥笑道:“奇怪了,惟玉与我们相识也有十年了,你何以今日要躲开她?”
      刘美的汗珠更多了:“我、我不能说,总之,我得躲开她。”
      话音未了,就听得“砰——”一声,门已经被推开,钱惟玉站在门口,脸气得通红:“你躲呀,有本事你躲我一辈子,有本事你躲到蜀中去一辈子不回来,你还回来作什么?”
      刘美顿了顿足,期期艾艾地道:“郡主、郡主——”
      钱惟玉冷笑一声:“不敢当,刘虞候。”
      刘娥左看看右看看,瞧出了些什么来,忙笑着迎上去道:“啊,是谁惹咱们惟玉郡主生气了,说出来,我好好地帮你教训他。”
      钱惟玉顿了顿足,忽然间眼圈红了,道:“他、他——”一转身,忽然跑了。
      刘娥怔怔地看着钱惟玉一阵风儿似地来了,又一阵风儿似地跑了,怔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过头去,问已经石化掉的刘美道:“哥,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刘美的脸一红,头摇得比什么都快:“没,没什么。”
      刘娥细想着方才的情景,有些了悟道:“哥,你我兄妹之间,还有什么事不可以说吗?”
      刘美的脸更红了,直摇头:“真的没什么。”
      忽然听到外头有人道:“还是我来说吧!”
      刘美看着来人,神情更是狼狈,叫了一声:“钱大人。”
      钱惟演走进来,对刘娥笑道:“惟玉丫头喜欢上刘美了。”
      刘娥喜道:“那是好事呀,恭喜你了大哥!”
      刘美顿足道:“小娥,怎么连你也胡说起来了。”
      钱惟演笑道:“这又怎么是胡说了?难道说,你嫌弃我小妹不成?”
      刘美连忙摇头:“不,是我配不上她。”他叹了一口气,道:“钱大人,你们是王子郡主,我却只是个小小的银匠,怎么敢高攀郡主。”
      钱惟演古怪地看着他:“你就是为这个拒绝小妹。”他忽然大笑起来:“我们钱家是亡国王孙,谁知道哪一天今上会赐下灭门之祸,你不敢沾惹我们,原也是正理。”
      刘美急得涨红了脸,上前一步,大声道:“钱大人说得什么话来,当年小娥遇难,若无你们相助,怎么有今日。救命之恩决不敢忘,吴越王府若有什么事情,刘美决不置身事外。”
      钱惟演笑着拍拍他的肩头,道:“这不就结了。你既然知道我们是患难之交,何必说这见外的话。”
      刘美站在那儿,只觉得心头一股热流涌上来,一时间竟不能自已。虽然小娥敬他如兄,寿王待他如心腹,但是此刻钱惟演这三言两语,却给他一种推心置腹的感觉,这样的话,竟是从他心底涌出来似的。
      刘娥笑道:“哥,钱大人既然这样说了,你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她微一沉吟,道:“只是你们为我所累,岂不委屈惟玉郡主。”
      钱惟演微皱了一下眉头道:“这件事,也不忙在这时。相士说惟玉的相格,这一两年内也不宜出阁。待等这阵子过去,自然得风风光光地办。”
      刘娥低下头,细想了一想他话中之意,忽然心头一阵狂跳,她强抑心头的震惊,道:“钱、钱大人可是听说了些什么?”
      钱惟演忽然笑了,道:“夫人可还记得,崇仪副使王得一此人?”
      刘娥怔了一怔,道:“听说此人淡泊功名,欣慕道家,素有出世之心。前些时日还自请辞官,要把自己家的房子改成道观,自己出家为道。官家一向好道,自是大为欢喜,优诏许之,还将他家宅改的道观御赐凤名叫寿宁观呢。”
      钱惟演笑道:“出世为的是入世呢,自唐代起,就有人钻营这终南捷径了。早先太祖皇帝时就召过华山道人陈抟,后又有道士种放,特地跑到终南山去隐居,弄些文字招摇弄名,引得当今天圣上宣召,得以近侍天子。早些年他自言山居草舍五六区,啖野蔬荞麦,到如今衣饰舆服,广置良田,岁利甚博,强市争利,门人族属依倚恣横。他自己犹往来终南,按视田亩,每每亲自诟责驿吏迎送细节,亲自计算着田产的收入,一丝一毫都算得清楚之极……”
      刘娥听得他细细说来,早笑倒在案,道:“原来是这么个假隐士,这条终南捷径走得好。”
      钱惟演嘴角微露笑容,道:“前有陈抟种放,如今自然有个王得一。王得一颇懂得炼丹之术,官家很喜欢召进宫谈道,得赐甚厚。王得一颇敢言外事,就在前天,官家问他——”他眼中寒光一闪,压低了声音道:“官家问他,对辽国的再生仪柴册礼等可有研究?”
      刘娥顿时只觉得呼吸停顿,好一会儿,才道:“那王得一怎么说?”话语暗哑,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钱惟演的额头也微见汗,眼中透出一种奇异的光来,低声道:“王得一说,真真假假,不过安民心而已。犹如打猎,一人得鹿,众人悉止。这种仪式,不过是昭告天下,鹿已经在谁的手中而已,如此一来,纷争自然平息。”
      刘娥只觉得全身似已经湿透,好半天才道了一句:“谢天谢地,官家终于提起此事了。”
      钱惟演微微一笑,拉了听得怔怔的刘美道:“我们去外头,你告诉我,你们在蜀中作了些什么。”
      刘娥眼见着他二人退出,忽然间脑海中灵光一闪:“惟演——”
      钱惟演站住,回头看着刘娥。
      刘娥深吸一口气,微笑道:“惟演近日,想来与王得一研究道家学问甚多吧!”
      钱惟演看着刘娥,意味深长一笑:“官家近来,挺喜欢长生之术的。”
      刘娥心头巨震,失声道:“长生之术?”太宗素来并不迷信这些的,难道是因为……
      钱惟演微微一笑,阳光下但见他玉面薄唇,笑容中早已经说明一切。

      自张咏入蜀,蜀中大治,既免了陕西运粮支援,李顺余部的势力,也渐渐被官兵所围剿得差不多了。七月中,李顺朝中书令吴蕴所带一支人马被灭后,大将军张余率所部人马退入山中。
      张咏上书,以蜀中乱军渐平,王继恩所率的禁军长驻蜀中,已经无敌可剿,反而骚扰当地,激起新的民愤。但是因为蜀中刚刚平定,骤然全部撤军,会引起地方上的不安,请求缓缓撤军,并授于张咏安抚蜀中的权力。
      禁军长期驻守地方,本来就是太宗所不愿意看到的,得报甚喜,当即下旨,令峰州团练使上官正、右谏议大夫雷有终并为西川招安使,代替王继恩的职务。并令王继恩率所部兵马,缓缓撤回。
      太宗每遇大事,喜欢更改名字年号,以改变心情。
      自蜀中之乱稍定,便下旨,于次年改年号为至道。
      改元之后,果然有了新气象。
      就在李顺之乱初起之时,辽国和夏州所派在中原的探子,早将此消息传了回去。夏州李继迁先按耐不住,派了小股人马先行试探着骚扰西北之境。
      与此同时,辽国招讨使韩德威,率党项、勒浪、嵬族等各族部落共联兵数万铁骑,从振武关而入,南下侵宋。这韩德威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辽国全权总揽南北二府的楚王兼大宰相韩德让的亲弟弟。这次辽国由他挂帅,拥重兵,正是气势汹汹而来,乘着大宋内忧之内,趁火打劫而来。
      兵临城下之日,恰是蜀中之乱已平之时,太宗得以从容腾出手来,坐镇指挥。
      至道元年正月,永安节度使折御卿与韩德威大军交战于子河汊,韩德威中其埋伏,大败。勒浪等部族早受韩德威的气已久,此时趁机反击,韩德威雪上加霜,这一战败得全军覆灭。所有辎重全部丢弃在战场,只率一小股人马,逃回幽州。辽国一向治军严厉,若换了别人遭此大败,必受重惩。只不过韩德威自有身为幕后太上皇的哥哥照应着,也最多是领些微责而已。
      折御卿连忙报捷太宗,此次大捷,共杀了契丹计有突厥大尉、司徒、舍利等许多大将,并抓获吐谷浑族首领一名,押送京城。
      折御卿的捷书中,以此次战胜,全凭以太宗的圣旨早下,契丹大军果然一切行动皆在圣上掌握之中,此次大捷,皆是照圣上密旨行事,臣全无半点功劳云云。太宗闻讯大喜,当场便对左右侍中道:“契丹军队虽然来去迅速,但是喜欢轻进易退,朕常诫边将勿与争锋,待其深入,分兵以邀其归,必无遗类。今日果如吾所言,半点不差。”左右侍从,忙齐声恭贺官家,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太宗大喜,这才坐下来,细细反省蜀中之乱的起源和后果。直至半夜,宫中仍然灯火通明。太宗为了安抚蜀中百姓,竟亲举书写了罪已诏昭告天下,诏书中深切地反省了自己用人之过。
      这道诏书,太宗本是叫了翰林学士钱若水草拟,却是见了钱若水的旨意后,自己不肯满意,亲自提笔全部推翻重来,加了许多深切责已之言。钱若水见了太宗改后的诏书,也吓得脸色惨白,道:“官家自责过甚了。”
      太宗却不理他,将诏书递给寿王元侃,道:“你且学着看看。”
      元侃接过诏书,仔细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原来旨意竟是写着:“朕委任非当,烛理不明,致彼亲民之官,不以惠和为政,筦榷之吏,惟用刻削为功,挠我蒸民,起为狂寇。念兹失德,是务责躬。改而更张,永鉴前弊,而今而后,庶或警予!”
      元侃忙跪下伏地奏道:“父皇,蜀中蠹吏不法,原是朝中儿臣等失察之过。父皇如此责已,儿臣等却是都无地自容,不敢再立于朝堂了。”
      太宗点了点头,道:“你且起来。”
      元侃站起,仍然不敢抬头。
      太宗看着元侃,道:“你可明白,政教之设,在乎得人心而不扰之;得人心莫若示之以诚信,不扰之无如镇之以清净。推是而行,虽虎兕亦当驯狎,况于人乎?古人有书云:‘抚我则后(厚),虐我则仇。’这一句话,你要牢牢地记在心里才是!”
      元侃听了这话,心中连忙跪下磕头。
      太宗缓缓地吐了口气,神色中却是说不出的倦意,淡淡地道:“你很好,这次蜀中的事,你做得很好。”
      元侃抬起头来,看着太宗,忽然间心头一动,他有多少时候,没有这样近距离地抬头看父亲了。平时奏对,只是当眼前的人是皇帝,战战兢兢,深思密虑,想着国政,想着军务,想着如何不逆了龙鳞,如何恰到好处地讨他的欢心。到底有多少时候,想着眼前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却又是多久,没有这样以儿子的心情,却看过父亲了。
      这一看之下,才骤然发觉,眼前的人不知何时,竟有如许多的皱眉,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发鬓苍然。
      忽然间心头热流涌过,不禁上前一步,颤声道:“父皇——保重!”
      太宗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元侃眼中的孺慕之情,关切之意,竟是怔了一怔。这种感觉,对于他来说,竟然是有些陌生了。
      两人怔怔地对视着,好一会儿。
      这一刻,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这一刻的眼光交流中,两人只是父子,不再是君臣。

      至道元年二月,嘉州府抓获李顺朝大将军张余,函首送至西川行营。至此,王小波李顺起义军中的最后一支力量也已经被消灭。
      三月,夏州李继迁亲派其弟,赴京进贡谢罪。
      四月,雄州大破契丹大军,斩其铁林大将一名,契丹大军,全线退出宋军境内。
      至此,天下太平。
      过了闷热的夏季,到了八月壬辰日,太宗下旨,诏立寿王元侃为皇太子,改名恒,兼开封府尹,大赦天下,文武百官皆得赏赐。同时,以尚书右丞李至、礼部侍郎李沆为太子宾客,九月行册立太子的大典。命有司草其册礼,以翰林学士宋白为册皇太子礼仪使。同时,罢平章事吕蒙正为左仆射,以参知政事吕端为户部侍郎,平章事。
      九月,秋高气爽。
      这一日,正是册封皇太子的吉日。
      本朝自开国以来,这是第一次行册封皇太子礼制,一切都参照唐代开元年间册封皇太子的礼制。九月丁卯,皇帝御驾亲临朝元殿,殿中礼乐陈列,如元会之仪。皇帝着衮服,着十二旒冕的平天冠,设黄麾仪仗及宫县之乐于殿外庭中,文武百官早已经就位。
      此时,皇太子着常服,骑马来到朝元门外,进入幄帐,在大内司仪临的服侍着,换了皇太子大仪所用的十二梁远游冠、朱明衣,由太师、太傅、太保和少师、少傅、少保这三师、三少的东宫官员引导进入朝元门,入殿到正中位置。
      太常寺博士引着中书令到西阶解下剑、履,升殿到御坐前,跪服听宣。
      宣制毕由东阶至太子位东,南向称“有制”,太子再拜。
      中书侍郎引册案就太子东,中书令北面跪读册毕,太子再拜受册,授与右庶子;门下侍郎进宝授中书令,中书令授太子,太子以授左庶子,各置于案头。
      由黄道出,太子随案南行,乐奏《正安》之曲,至殿门,乐止,太尉升殿称贺,侍中宣制,应答如仪。
      皇太子站起来,缓缓向朝元门而出时,文武百官,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
      此时似乎是普天同庆,然而,谁又能够知道,每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刚刚从蜀中回来的宣政使王继恩站在朝班列中,看着这人人称贺的场面,心中感慨万千。此时,又有谁还想得到,皇太子的长兄楚王元佐被囚于南宫之中,正好已经十年了。
      宫乐之声,越过重重宫墙,是否也飘到了南宫之中?
      但是,至少于刘娥来说,她听到了。
      她不能亲临现场,亲眼看着皇太子受册封的仪式,但她的马车,却可以停在朝元门外的人群中,透过黑压压的人头,透过高高的宫墙,分辨着隐约飘来的乐声,她可以用心,感受着皇太子一步步的册封仪式,是如何进行。
      宫县之乐,正安之曲,每一声钟鼓曲乐之声,她都在心里一点点地辨别着,皇太子册封之仪的每一个步骤,她都已经在心里头温习了不知道多少遍。
      直到正安之曲的最后一段终于奏起,她直起身来,轻呼道:“太子就要出来了。”
      在车中与她同来的钱惟玉忙问:“在哪里。”
      刘娥微微一笑:“正安之乐就要奏毕,太子要出朝安门回宫了。”
      钱惟玉也连忙打起精神来,全神贯注地向外看去。
      果然不久,就听一阵喧闹,远远地但见朝安门开,隔着人群,隔着御林军,隔着文武百官和仪仗,刘娥二人,也能只是远远地见皇太子的仪仗顶上飘动的紫色勋带一闪而没。
      此时已经过午,皇太子易服乘马还宫,百官赐食于朝堂。
      一直到人群寂静下来,刘娥才轻轻地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了薜萝别院,张耆之妻何氏迎出门来,笑道:“今儿看了皇太子册封仪,一定是很热闹了?”
      钱惟玉撇撇嘴道:“哪儿呀!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就看到前面一排的人头,连皇太子的影子都看不到。”
      却见刘娥仍然站在那儿,嘴角含笑,忙推了推她,大叫道:“回魂啦!”
      刘娥含嗔看了钱惟玉一眼道:“你呀,真是顽皮。”这边却向何氏娓娓道来,皇太子几时出门,几时入朝元门,几时受册。
      钱惟玉听得眼睛越瞪越大:“刘姐姐,你长了天眼通天耳通呀,我跟你一块儿儿去的,怎么我什么都没听到看到。”
      刘娥微微一笑:“这得用心去听,去感觉!”
      钱惟玉摇了摇头:“不明白。不过,我今天可累惨了饿惨了。刘姐姐,咱们天没亮就等在朝元门外,等到现在……”她看看窗外都已经是晚霞满天了:“我可饿惨了,还什么都没看到,早说不去了!。”
      刘娥轻抚了钱惟玉的头发,柔声道:“是我的不是呢。今天是在宫内册封,咱们自然是见不着皇太子的。待三天之后,皇太子要谒庙告天,到时候,咱们可就能够见着了。”
      钱惟玉眨眨眼笑道:“何必挤在人群里呢,姐姐要看皇太子还不容易,怕不是太子隔三岔五地来谒见姐姐!”
      刘娥摇摇头,轻声道:“唉,你不明白,那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时候,我一定要去看着他的。他也知道,我会去看的。更何况,自此之后,我与他见面就更少了。”
      钱惟玉不解地问:“为什么?”
      刘娥看着窗外,神情中有一丝的恍惚:“他做了皇太子,万人瞻目,以后,再也不能象以前那样自在了。”

      三日之后,东宫宫门大开,皇太子具卤簿,谒太庙。
      自唐天祐以来,乱离扰攘,将及百有余年,不曾看见过这立皇太子的盛典大礼。
      因此,皇太子谒庙还宫,众百姓都给纷纷扶老携幼,在道旁观看。
      当年皇太子上书,开太仓,赈济百姓;又建立行馆,收容落地士子;推荐张咏治蜀,亲仁爱民的名声,早已经深入人心。
      京城百姓,受恩尤重。多年来,中原久历战乱,现在活着的人们耳中,听得的都是父祖辈如何在动乱年间挣扎救生的事。
      此时,见皇太子自太庙告天而出,这等的仪仗繁华,已经是百年未见了。此时京城百物繁兴,陡然间众人心中却顿时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如今真的已经是太平盛世了。”
      太平盛世,眼前的轩车玉辂中的人,便是太平盛世的真命天子了呀!
      普通百姓,如何顾得这天子是现在式将来式,但听得一片赞叹之声,从太子千岁,竟不自觉得变成“太平盛世,太平天子——”的呼声了。
      马车停在人群中,坐在马车中的刘娥正看着远方皇太子的卤簿车驾过来,但听得百姓们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心中正是暗暗自豪的时候,忽然听得人群中竟有人发出“太平天子”、“真命天子”的赞叹声,吓得脸色大变:“不好——”
      钱惟玉吓了一跳,忙拉住刘娥的手:“姐姐怎么了?”
      刘娥的手已经冰冷,颤声道:“这样犯忌讳的话,是谁竟敢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若是被有心人传到官家耳中,这还了得。”
      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半个时辰,宰相寇准被召入宫。
      太宗脸色铁青,见了寇准劈头就是一句:“今日太子谒庙,竟有人山呼为真命天子。太子竟如此得人心了吗,今日这般事情发生,将朕至于何地?”
      寇准进来时还不知道这话,此时一听大惊,连忙伏地再拜道:“臣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子得人心,说明陛下选择对了储君,大宋江山托付得人。这正是国家之幸,社稷之福。陛下应该欢喜才是,为何反出此言呢?”
      太宗料不到寇准反有此说,不禁怔了一怔,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是这样么?”
      寇准忙笑道:“今日太子祭庙告天,百姓欢呼,正是因为欣逢盛世的缘故。陛下不信,可以去问其他人。百姓欢呼,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如今欣逢明君盛世呀!”
      太宗像是有些恍惚,点了点头道:“朕去去就来。”
      说着,抛下寇准入了内宫。
      寇准独自呆在御书房,心中极是忐忑不安。皇储之位空悬多年,诸皇子明争暗斗不已。大宋立国才不过几十年,倘若在皇储问题上出些差迟。如齐恒公一般,创一世霸业,到死时五子相争,霸业风流云散。
      如今太宗对太子生疑,若是太子的位置,再有什么变动,恐怕太宗一旦驾崩,就会出现诸皇子争位的局面,则这几十年的太平盛世就化为乌有了。
      但听得铜壶滴漏之声,一滴滴似敲打在他的心上,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一声报:“官家驾到!”
      寇准忙跪下迎驾,却见太宗满脸喜色地进来,拉起寇准道:“你果然没走,朕心甚是欢喜。来人,召群臣赐宴,朕要与众大臣们痛饮一番。”
      寇准见了太宗的神情,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忙陪着太宗饮宴。方才发生的事,百官们有消息快的也知道了一二,此时见满天风雨已散,忙着赶上前来奉承,只是不断称颂官家英明,择储得人,太子民心所向正是社稷之福。
      寇准饮到半巡,心中终是不定,忙借口如厕溜了出来,拉着相熟的内侍夏承忠问了详情。夏承忠满脸堆笑,道:“寇相放心吧,事情好得很。官家方才回到内宫,见了皇后娘娘、德妃娘娘等后宫妃嫔都一齐叩头称贺,说陛下付托得人,民心归向,将来后福无穷!尤其德妃娘娘更是称赞太子宅心仁厚,孝悌温良,官家正应该为此痛饮三大杯呢!说得官家高兴起来,就又跑回来要大宴群臣了!”
      寇准听到此处,这才完全放下心来,忙回到宴上,却是太宗正在找他。寇准此时既然放下心来,他本是豪爽之人,更是酒到杯干。君臣们足足喝了一个时辰,但见寇准最后已经是喝得大醉,倒要太宗差了御林军把他运送回家。
      此时,太子赵恒正是祭庙告天刚刚结束回到东宫,便听到了有人把宫中的消息传出来,吓得脸色都白了,立刻就欲到太宗面前去剖白自辨。
      此时正是张耆在旁,连忙劝住了,这边飞快地请了新任的太子宾客李至李沆二人前来。这二人皆是追随太宗多年的重臣,李至刚严简重,李沆深谋远虑,太宗令太子须以师傅之礼事之。并晓谕二人说:“太子贤明仁孝,国本固矣。卿等可尽心规诲,若太,则宜赞助,事有未当,必须力言。至于《礼》、《乐》、《诗》、《书》义有可裨益者,皆卿等素习,不假朕之言谕。”
      此时,见太子惊慌,李至性情最是刚硬,先开口道:“太子不必惊慌,倘有任何事,老臣等必以全家性命力保太子。”
      李沆老谋深算,见状也摇头道:“太子尽管放心,不必急着去官家面前剖白自辨,纵有需要,自有老臣等前去为太子说明辨白。谣言止于智者,太子尽管安坐,先派人去打听了情况再说。”
      好不容易,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满脸喜气地跑回来禀道:“太子大喜!官家召了寇相来查问此事,寇相反而向官家称贺,说是民心所向,是官家择嗣得人。官家甚是欢喜,已经拉着寇相一齐去饮宴了。”
      众人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就在这时,张耆悄悄地进来,暗中递了一张纸条给太子。太子不及细看,忙收在掌心中。
      这时候,李至李沆见满天风雷已过,且日已西斜,忙站起来笑容满面地告辞。太子赵恒打点起精神,亲自来送二人,二李再请辞请不敢,太子只是不听,直到把二李送到东宫大门外,见着二人惶恐感动地站在门口连连称谢,这才入内。
      二李见太子转身入内,这才敢登上车驾回府。
      赵恒送了二李出去,转身回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忽然只觉得全身无力,浑身已经是冷汗湿透。
      他打开了掌心的那张纸条,那是用澄心堂的花笺写着一行细细的小字:“谣言止于智者,行事先问宾客。”
      他看着花笺,只觉得心头一暖。他微笑着,将花笺紧紧地,紧紧地收在手心中,像是收着一件至宝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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