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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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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归人(六)
18.
竹爆惊春,竞喧填、夜起千门箫鼓。
云梦的年味,在年市摩肩接踵的拥挤中,在声声除旧的爆竹中,在红联墨笔的祈愿中,在十全十美的年夜饭中,充满了烟火味。
三十日,腊月三十日,江澄十八岁那年的腊月三十日,还差两个时辰就能换本新黄历,因为家变,那个平凡的除夕永久地印刻在了江澄的脑海中。
很多年后,江澄再忆那年的除夕,更多的是释然后的自嘲,果然精彩都属于话本子里的主角。
他只是个普通人,所以,即便是旧岁最后一日,主母怒而携子负气离家这种壮举,老天也没赏脸来场飞雪或者暴雨,让他能悲壮一番。
不温不火的天色,在云梦最常见,如果触景生情,恐怕大半年的日子都没法过了,所以,江澄伤感了一次之后,就决定,没心没肺挺好,忘却,也不是什么技术活。
那天,他风尘仆仆赶回莲花坞,家宴还没开席,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归来。
酉时二刻,江澄跳下三毒,软靴踩上久别的码头,灯火通明,空无一人。
酉时三刻,踏入阔别已久的后院,门房大叔高兴的迎上来,迭声叫道“少主回来喽!平平安安,刚好吃年夜饭”。
江澄和出来迎接的众师弟们互相拍拍肩膀,锤锤胸口,一时大堂外有些喧闹,陌生感迅速在熟悉的问候声中消散。
躬身向长辈问过安好,虞紫鸢看到江澄发丝间滴落的水珠,连忙让儿子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出来开宴。
熟悉的回廊,熟悉的房间,熟悉的位置有熟悉的东西,熟悉的环境有熟悉的气息。无论离开多久,回到这个地方,都是浓浓的熟悉感,这就是家。
酉时五刻,换上阿娘准备的新衣,江澄落座,开席。
早就该开席的,几个半大的师弟扛不住,去厨房偷吃过两三回。
该说的吉祥话,还是要道的。该敬的酒,可以从简不能略过,空腹喝酒,江澄的脸,红扑扑的散着热气。
酉时六刻
席间,堂叔问起,这般长久没回家,连生辰宴都错过,在外可有什么见闻?
“见闻有的,只是大过年,都盼明年平安吉祥,无忧喜乐,这两个来月忙活的事儿,在席上说来,有些扫兴致,堂叔若感兴趣,咱们改日细聊。”江澄满面盈笑,同堂叔寒暄闲谈。
“二师兄,说说嘛。师姐说你在外面忙大事,不能陪我玩了。是什么大事呀?”过年才满七岁的小师弟从旁边窜过来,趴到江澄身上,绵绵糯糯的撒娇。
整个莲花坞,就数他最小,又是个孤儿,所以大家都对他格外宽容,连虞夫人都不舍得责骂他,倒是给他惯的比魏婴还胆大些。
江澄刚回来时,满面风霜,衣着打扮有些陌生,小家伙躲在江厌离身后没出来。这会儿看到他换回江氏的礼服,便忆起这是许久都没回来的漂亮哥哥,当下就从座位上溜过来起腻。
江厌离也不清楚弟弟最近几月忙活什么,母亲回来以后,多是叹气,郁色可见,想来阿澄这段时间的日子并非在斗酒纵马,恣意玩闹。师弟粘着她问二师兄,她便随口说是忙大事了。
江澄忙活的确实是大事。
定襄至忻州一带地震,祸及方圆百里,官民死伤数万,山河破碎,血流成湖。震后,官家组织官民自救,晋商们也纷纷抽调钱粮财物回援家乡。
天灾,总会伴随妖邪、病疫以及人祸,为百姓重建家园更添阻力,哀民生之多艰。
这几个月,江澄滞留灾区捉流寇,平怨气,扫妖邪。
此番种种,不好拿在年夜饭的桌面上说,不提晦气与否,总是不合时宜。
是以,江澄避重就轻,捡了几件除祟的事情草草搪塞小师弟,让那个眨巴着大眼趴在他膝头的小胖墩听过瘾了就玩别的去。
除夕,云梦镇的传统是要请戏班来唱戏贺岁,为了等江澄,年幼的师弟们都没找到机会溜出去看大闹天宫。这会儿,江澄口述除祟,虽然没有台上猴子打的热闹,胜在师兄说的都新鲜,围过来的孩子越来越多。
原本气氛尚好,直至江澄说到,他蹲守黄大仙时,顺手救下一些被霸占的女子。
“二师兄,所以,并不是黄大仙显灵,是那个富商的儿子故意装神弄鬼对么?”小师弟咬着手指,思索着方才师兄所言。
江澄笑着摸摸软塌塌的小毛辫,“嗯,乱世,妖邪出来作祟,但是,人打着神佛妖邪的名头做恶的更多。”
“呐呐,二师兄,那个纨绔你把他怎么样了?”十五师弟关注的是那个假借黄大仙名义祸害女子的流氓。
江澄回忆了一下知州的判处,回答道:“送官查办了,此罪杖一百,处墨刑,流放关外。他父亲出价值一万两白银的过冬物资,一万两白银折成粮食,另外良田一百亩,知州将他的流放刑改成了服五年徭役。”
“那些个姑娘呢?”十三师弟情窦初开的年纪,怜香惜玉,他唏嘘着那些姑娘的不幸,又希望她们能有个好结局。
“老员外愿意出面,替儿子下聘娶这些姑娘过门做平妻,知州保媒。不愿嫁的,就赔偿银两,我帮她们换了个地方,改换名字身份重新过活。”
哎,师弟们听得扫兴,一个个愁眉苦脸。江澄知道不该说这个的,只得哄了几句,正待把话题揭过,就听到魏婴义愤填膺的声音,“你们怎么就这么算了?那知州收下银钱就能改判,也是个昏聩贪腐的。”
“不这么算了,你待怎地?”
魏婴做了个剪刀手势,愤愤道:“若是我,先一剑让他不能人道了再说,任那纨绔子的爹再有钱,我也绝不善罢甘休。”
江澄闻言忍不住呛声,“你倒是说的轻巧,一剑废了那人,绝不善罢甘休。强出头容易,其他的你想过么?”
那员外在当地根深蒂固,一剑废了他儿子,这种奇耻大辱,大侠痛快完能跑路,那些姑娘被人记仇恨上,以后还能有活路么?
“就是你想得太多,才让那个畜生一家买了个徭役,这种人,判徭役和放回家有差么?”
“有没有差,我是不指望你这种脑子能想明白的。你就是想得太少了,才一路闯祸,委托赚回来的钱还没你管闲事赔出去的多。”
自上次不欢而散,这还是江澄第一次和魏婴说话,果然又是话不投机。
江澄听母亲说过了,魏婴出去办个事,路见不平就要打过再说,鸡飞狗跳过足了瘾,损失就得莲花坞来出。得亏这人没出去云游,不然,准保要么饿死,要么就得做贼养活自己了。
“江澄!”
江枫眠放下手中的筷子,面色凝重,“知道自己的话有哪里不妥么?”
江澄闭口不答,张口便是他说话不妥,哪里不妥?
魏婴看气氛不对,忙暗自拉拉江澄的衣角,口中打圆场道:“江叔叔,他就是话赶话,无心的。”
看到江澄拧头不服气的模样,江枫眠摇了摇头,“阿澄,有些话,需要三思,生气也不能乱说。脱口而出的话,才是你心里所念,说了,就代表你还是没明白云梦江氏的家训,没……”
“江枫眠!”虞夫人一掌拍落在餐桌上,震得杯盘一跳。“我儿子多久没回来了?进门就让你们师徒训。江氏家训,就是像魏婴一样?明知道会给家里惹祸,还要一逞英雄?明知道蓝氏家规,还要翻院墙偷喝酒,让蓝启仁告状到家里来?”
“三娘子,大过年的,不说这个。”江枫眠的语气中蕴含着浓重的无奈,让虞紫鸢听过便怒火中烧。
“谁先挑起来的?魏婴闯祸,去蓝家求个学让人家半途退货,你不提。我儿子在山西救灾实打实忙活了几个月,被你大弟子三言两语一挑,就要让你训斥他不懂家规。你的心怎么能偏成这样?那某某散人当年也是一张嘴巴皮子把你哄得念念不忘?”
江枫眠喝道:“虞紫鸢!”
虞夫人也喝道:“江枫眠!你以为你声音高点儿就怎么样了吗?!废掉那个纨绔,说的简单,废掉除了满足他逞英雄的欲望还能做什么?一万两白银的物资,一万两白银折合粮食,一百亩良田,你们两个不食人间烟火,没有概念是不是?”
江枫眠叹气,耐心解释道:“账不是这么算的。那个纨绔子弟坏了许多姑娘的清誉,这不是用钱就能填平的,此次轻饶了,以后他还会故态复苏,届时又将有多少姑娘遭受灾祸?”
虞紫鸢冷笑道:“一百杖加墨刑不变,只是流放改徭役。那个老头身家出去了大半,他儿子难道还敢故态复苏?你怕不是以为人人都是魏婴?”
在江枫眠面前,魏无羡总要给他夫人一些面子,不敢顶嘴,只是心道:“不敢再犯?那可不一定。”
江枫眠对虞紫鸢所言也有异议,只是他没像魏婴翻白眼那么明显。
虞紫鸢轻哼,讥讽道“江枫眠,你高调唱的好听,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定襄,官报上说,地震使得当地房圆百里几近废墟,砸死的官民不下三万人数,你们师徒还没见过当地是什么样子吧?江澄在那抗灾两个多月了。腊月天,当地滴水成冰,缺衣少食,冻死饿死不计其数,一万两的物资能保证多少人穿上御寒冬衣,一万两白银折现的粮食能救活多少人。还有百亩良田,地震没了田产的百姓,开年就能领到新田。你们两个在莲花坞里吃饱穿暖,却指责风里来雨里去的知州贪墨。”
“那些姑娘呢?她们的公道呢?”将人命公道称斤论两的做法,江枫眠极为不屑。
呵~只有他江氏宗主能想到那些姑娘,别人都没有他懂得侠者仁为本?
虞紫鸢对面前这个男人更是不屑,“那些姑娘,愿意的可以做平妻,知州保媒,不辱没她们。不愿意的,江澄也联系好其他地方的府衙,给她们一个新身份,拿着银钱重新开始。知州等着两万两银钱的物资救急,现在不收拾,是为了督促他爹尽快筹备东西。待定襄度过燃眉之急,那纨绔就要被丢去忻州震区服徭役,能活着回来算他命不该绝,就此死了是他活该。”
随着虞紫鸢的话语,江氏年长之人慢慢陷入沉思。
本互相使着眼色,更站师傅和大师兄的弟子们,也有几个逐渐老实了。
“你们两个还能有更好的做法么?”
默然,江峰眠没有更好的办法,魏婴更没有。一时间,所有听过前因后果的人都找不出更妥帖的解决办法。
死死瞪着那个男人,虞紫鸢不禁回忆起,这大概是近几年来唯一 一次,她完整地说完了自己的想说的话。
唯一 一次,江峰眠没有听半截便闭嘴不言,转头便走,留她一个人歇斯底里的争、吵,让人看她像个泼妇一样。
她是有道理的,她也是讲道理的。
鼻腔酸涩,虞紫鸢眼圈红了。
”江枫眠,我虞紫鸢看不起你,口口声声江氏家规,有种你就放下江氏背景,学你祖上真正去走一遭游侠生活。别只会拿空话刺你儿子这种不会甜言蜜语,只会老实巴交干实事的人。”
酉时八刻,虞夫人带儿子离开莲花坞。
新年历,正月初三,虞氏紫鸢向江氏宗主下休书——休夫!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