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七百里》愚鱼罐头

65、往日不再

　　“至今仍然有人在好奇，为何曾经如日中天的赤眉妖女要放弃在望津郡的大好前途，退居雷州。”

　　罗易虎想起曾经跟着老大逍遥自在生活的日子，虽然也会担忧敌人的报复，也品尝过风餐露宿的滋味，但是不必烦忧邻里间的人情往来，也不必思考家庭的未来。他曾经真的以为他们可以一直这样生活，直到所有人都垂垂暮年。

　　姜渊鹤也曾好奇过这件事，他让手下的人去望津郡查看过，但是，出乎意料的，那些无往不利甚至连皇家秘辛都能够拿下的探子们无功而返。彼时他的父亲告诉他，有时候，真正密不透风的并非高压强权或者钱财贿赂，而是人心向背。

　　因此，虽然后来调查仍未终结，姜渊鹤也没有再过多关注这件事，那时候的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居然也会卷入这场关于江湖中人老去以后的风波里。

　　罗易虎耸耸肩，嘴角向下，又抿了一口茶：“其实完全没有外界猜测那种离谱的原因，事实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简单。我们厌倦了永无止歇的打打杀杀，想要停下来，渴望平静的、甚至有些无趣的生活。很可笑吧，像我们这样罪无可恕的邪恶化身，居然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当时，在萧瑟的寒风中，他们看着那个孩子从废墟的残骸中探出头来，整个脸上都是干涸的泪痕，赤眉突然开口道，这次任务结束后，我就会退出。众人没有质疑她的决定，不约而同地以她为中心，轻轻跪下，他们说，誓死追随大人。

　　后来那个从废墟里活下来的孩子长大了，而那个他们奉若为神明的大人已经是朽木之年，他拒绝了他们一切探望的请求，用那枯朽的老宅子将她关了起来。甚至在她死后，仍要给她灌上污名。

　　他们都认为这件事是来自重明一脉对他们的复仇。

　　“可是事情急转直下的节点是开始出现一些无辜的受害者，他们与大人并无关系，甚至连面都没有见上过，但他们同样被妖风夺去性命，只留下一具冰冷的枯尸。而那个时候，正好在亡魂发作的节点，我们几个和重明家的人都在雷州府衙里，为前几日发生的事情说明不在场的证据。”

　　罗易虎的记性太好，以至于他甚至都可以回想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师爷和县太爷脸上无以复加的震惊和恐惧。

　　如此一来，原本嫌疑最大的几人就都有了不在场的证据，重明家便是再怎么想攀咬他们也无处施展。官府彻底没了办法也只能把他们都放了回去。

　　“我儿媳的弟弟在县衙里工作，他跟我儿媳提过一嘴，那些被怪风带走生命的可怜人家里，除了被风吹卷的落叶，还有一些成分不明的白色粉末。现在县衙里以此为线索，大力搜寻中，我们这片地方倒是安静下来了。”

　　罗易虎从里屋的柜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布袋，把它递给了姜渊鹤，“喏，就是这种东西，老朽路过时发现，便采了一些，本想自己查个所以然，却……诶，罢了。”

　　“多谢罗老先生。”姜渊鹤谢过，这或许就是能打破僵局的重要线索。

　　“别整那些文绉绉的，我把东西给你只是因为你是这么多天来拜访的人中唯一一个没有上来就说她坏话的人。”

　　罗易虎艰难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如果了解雷州城的习俗，姜渊鹤就会发现，这个屋子的布局坐东朝西，再早两个月西晒会非常严重，而现在则是要面对无尽的冷风从窗户中灌进来，实在不是一个好屋子的样子。

　　“您或者赤眉大人认识泊珑观的道士吗？”临别前，姜渊鹤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罗易虎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却只是道：“他也是个身不由己的可怜人，但我相信他绝对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事。”

　　“多谢罗老先生，晚辈告辞，等得空了再来拜访。”依旧是不出错的礼节，罗易虎听在耳中也没放在心上。

　　轻飘飘的承诺是最作不得数的虚言，甚至不用雷州城的冷风一吹就消散了。

　　大公子的病气断断续续又藕断丝连，近日甚至有传染给杜婆婆的迹象。

　　小雪也是雷州城的大日子，等到小雪的时候，雷州成实际上已经覆盖上了漫天的大雪。过年那会儿太冷啦，出个门都有被冻僵的风险，因此，雷州城的新年几乎和小雪这个日子划上了等号。

　　这段时间的天气还没有到寒风彻骨的阴冷，只要穿的厚一些还能够在外自由活动。不过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些，在洛锦二人来前已经下过一场。于是雷州城中的百姓知道，今年又是一个寒冬。

　　重明翀又睡下了，这几日他断断续续白日里清醒过几回，却又很快睡着。在杜婆婆端来的汤药中有明显的安神助眠药材的气味，不知道是有些人额外添加，还是只是为了让他静目养神。杜婆婆也几乎不出现，她的头疼得厉害，有时候甚至还需要洛锦去彻夜照顾她。

　　因此洛锦落得清闲，也终于有时间趁着夜深人静去那被遗忘了似的柴房一探究竟。

　　这个柴房早几年就被废弃了，只是前段时间做了赤眉妖女的停灵房后，家主重明襄祯派了几个伙计守了几日，洛锦见过侍奉家主的侍卫们从柴房里端出一个个小盒子，而后拉到城外焚烧。

　　杜婆婆告诉她，那都是赤眉妖女的遗物，都是些穿过的旧衣服之类的，家主觉得晦气，就命人在赤眉妖女的头七之后全都烧掉了。本他想着把停灵的柴房一起烧掉，可是冬日的雷州干燥得厉害，那段时间风又大，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会蔓延成连绵不绝的大火，为了保住自己的宅子，重明襄祯只能做罢，只是上了锁，让人不能进去。

　　再加上后头发生的一些猝不及防的事，他就完全忘记了这里还留有一个还能算得上赤眉妖女遗物的地方。

　　前几日的侍卫把守也是为了防止他们这些新来的人不长眼进入，半月过去重明襄祯的这份疑虑消失，自然也不会把重要的人力浪费在这些地方。

　　于是这就成了洛锦的机会。

　　落雪后的夜晚总是那样晴朗，天穹之上有许多细碎的星光，它们千万年来光华依旧，远比传说中的神明要更加恒久。

　　现在雷州的天黑的很早，人们睡得也早。冬天没有收成，百姓们自然勒紧裤腰带，能少吃就少吃些。这会儿除了守夜的侍卫，几乎没有哪个屋子的灯还亮着。

　　姜渊鹤前几日一直连轴转忙着，这会儿恰好得了空，也还没有回来。因此洛锦灭了油灯，假装睡着，其实从窗户中翻出来，混入这无穷夜色中。

　　许是赤眉妖女的威名犹在，除了她的好侄子外，没有人敢在夜晚独行。

　　洛锦站在那柴房外，四周万籁俱静，黑黢黢的屋子没有一丝光亮，而她小心推门，走进那个埋葬了一个可怜老妇人的最后时光的地方。

　　从外部看，这只是一个砖石垒起来的小屋子，甚至没有他们下人住的房子大，但其中却别有洞天。

　　洛锦一脚踏入，那下沉式的门槛和远低于外部高度的下沉式地面差点绊得她一趔趄。

　　柴房的门窗都紧紧关闭着，依照张显锋的说法，这里作为赤眉的尸体最后停灵的地方曾经不间断地供奉过三天三夜的香火，可是推门而入的一瞬间，进入鼻腔的是昏沉的迷雾，它远比那些送葬的檀香更加深沉。

　　整个柴房的布局一目了然，里头除了还堆放着一些用过的跪垫和香烛外，没有其他东西。

　　可是作为一个大户人家里随处可见的普通柴房，这里不会也不应当拥有这样精巧的下沉式地面，尤其这柴房中的地面和外头的黄泥地和灰石板路不同，踩在上面像是踩在柔软的绸缎上。

　　借着遮掩着的门外垂落的月光，洛锦看到地上密密麻麻的细沙，她蹲下身用手碾过。细小的砂石像是用最精细的筛子筛过一遍，无论是大小还是色泽都惊人得相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但是洛锦很熟悉。

　　是骨灰。

　　她脚下踩着的这片方方正正的土地上，混合在白砂石之中的是被磨成比面粉还要细小的骨头，压在白砂石之下，但并不贴合，无论是一脚踩在石头上，还是随手关门的动作都能扬起一阵微弱的骨头碎片的风。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洛锦看向那些看似随意摆放的蒲团，眼神中渐渐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怎会如此！

　　为了不被巡夜的侍卫发现，洛锦小心翼翼将柴房的门关上，那盏随身携带的油灯也被它吹灭。

　　房间里本该落入一片黑暗之中。

　　可是当她的眼睛逐渐适应这种黑暗，却在无声的静谧中看到了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微弱的荧光。

　　它不似暖湿夏夜中萤火虫发出的莹莹微光，反而带着一种不祥的蓝绿色，像是深渊中睁开眼睛的恶鬼。

　　荧光是从白砂石的地上发出来的，是那些被磨碎了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