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气》季子宋

37、第 37 章

　　天色暗下来了，不是寻常傍晚时分的渐变，而是一种突兀的沉落。方才还是朗朗晴空，转眼间便见乌云自天际线处翻涌而来，如同泼翻的墨汁，迅速浸染了整个天空。

　　我站在窗前，看那云层愈压愈低。它们不再是轻盈的云朵，而是厚重得几乎有了质感，灰黑中泛着诡异的黄铜色光泽，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潮湿而冰冷的表面。远处的山峦已经被吞没了一半，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水墨画中淡去的远山。

　　风起了初时只是试探性的，轻轻摇动着树梢，仿佛在询问是否可以更加放肆。很快便得了许可似的，渐渐大了起来。街上的梧桐树开始不安地骚动，叶片翻露出银白的背面，远远望去，竟像是整棵树都在发抖。

　　空气变得滞重而潮湿，带着一股土腥气。这气味让我想起童年时在老家的雨季，每当暴雨将至，院子里就会弥漫这种特殊的气息。祖母总是嗅一嗅空气，便知道雨还有多久会来，然后急忙收起晾晒的衣物。她的预言从未落空，仿佛与天地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契约。

　　街道上的行人加快了脚步。一个骑自行车的少年拼命蹬着踏板，衬衫被风吹得鼓胀起来，像一面迎风的帆。几位老太太互相搀扶着走向街角的便利店，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地飞舞。一个小女孩却挣脱母亲的手，在风中张开双臂转圈，直到被母亲轻声呵斥才乖乖跟上。

　　店铺纷纷亮起了灯。咖啡馆的暖黄灯光透过玻璃窗，映出里面安然坐着的人影。他们似乎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雨，反而享受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时刻。一个穿着围裙的服务生正在窗边摆放“今日特供”的小黑板，粉笔字写得格外工整。

　　鸟雀们早已感知到了变化。一群麻雀急匆匆地掠过屋顶，消失在屋檐深处。只有几只鸽子依旧在广场上踱步，它们似乎对天气的变化毫不在意，或者是已经习惯了城市的庇护。一只黑猫蹲在墙头，警惕地竖起耳朵，金色的眼睛紧盯着变色的天空。

　　第一滴雨落下时，在窗台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它们试探性地敲击着玻璃，仿佛在询问是否受欢迎。很快，更多的雨点接踵而至，但它们仍然稀疏而犹豫，像是大部队派来的先遣哨兵。

　　远处的雷声隐隐传来，不是震耳欲聋的霹雳，而是如同巨大的石块在山间滚动的闷响。这声音让街上的最后几个行人也彻底放弃了从容，小跑着寻找避雨处。一个外卖骑手停下电瓶车，匆忙穿上雨衣，透明的塑料在风中哗啦作响。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雨前空气中有一种特殊的电荷，刺激着鼻腔，也唤醒了一些深埋的记忆。我想起大学时的一个午后，也是这样的天气，我躲在图书馆的窗前看书，直到一个闪电照亮了书页，才惊觉时间已晚。那些青春岁月，如今也如同这雨前的天空，被压缩成厚重而遥远的记忆。

　　乌云现在低得几乎触手可及。它们不再是统一的灰色，而是呈现出丰富的层次——这里有蓝灰的漩涡，那里有墨黑的团块，更远处还透着诡异的紫铜色。整个天空变成了一幅巨大的动态油画，而画家显然正处在某种激越的情绪中。

　　街灯自动亮了起来，在昏黄的天色中显得无力而多余。汽车的尾灯连成一条红色的珠链，缓缓向前移动。有人摇下车窗伸出手，测试雨滴的密度，然后又迅速关上车窗。

　　阳台上忘记收起的风铃突然急切地响起来，不是平日清脆的叮咚，而是慌乱不安的碰撞声。我应当去收起它，却莫名地驻足不动，仿佛被这天地间的戏剧所吸引，无法移开视线。

　　第一阵真正的风终于到来，它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纸屑，让它们在空中疯狂舞蹈。一个红色的塑料袋被吹得高高飞起，在灰暗的天空中格外醒目，像是一个失控的气球，或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雨的气味更加浓重了，混合着水泥地的尘土味、植物的清香和远处飘来的烤面包香气。这种奇特的组合只有在雨前的短暂时刻才能闻到，它是城市与自然交汇的产物，转瞬即逝却又年年重现。

　　我开始期待雨的降临。不是细雨蒙蒙的婉约，而是倾盆而下的畅快。我期待看雨滴如何击打地面，如何汇成水流，如何洗净尘世的污浊。这种期待中夹杂着一丝孩童般的兴奋，仿佛即将上演一场盛大演出。

　　天空终于完成了它的蜕变，成为一块完整的铅灰色幕布。乌云不再移动，而是稳稳地笼罩着一切，宣示着它的主权。所有的征兆都已齐备，只等那最后的指令。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风突然停息，树叶不再摇摆，街道上空无一人。整个城市屏息以待，如同戏剧开场前的寂静。

　　然后，第一道闪电划破天空。

　　雨，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