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之奇境》贝比仲

1、黑色风暴降临之日

　　01
　　黑色的风暴聚集在海上，在傍晚的时候，开始逼近小岛。
　　当风暴带来的海潮和雨水，以雷霆之势降落到岛上，发出了节律性的巨大轰鸣。
　　一切都像是圣经里描写世界末日的情景，但，那天不过是一个女孩的十五岁生日—尽管是异常无聊、乏味、单调、悲惨、凄凉的十五岁生日。
　　“但愿明天会好起来……”
　　狄家长女坐在小小卧室的窗前，面对那片咆哮的黑色大海，享受自己唯一得到的生日礼物—一间单独的客房。十五岁的黛安被认为拥有超越同年龄少女的勇气和智慧，但她仍很难不觉得一切充满荒诞色彩。
　　事情得从半个月前说起，他们收到一封来自伦敦的信，亲爱的贝利亚阿姨用比平时还要充满艺术家气质的夸张笔调，几乎是尖叫着转述伊莲阿姨遭遇船难的消息。同样亲爱的伊莲阿姨和她的丈夫夏尔廷侯爵大概是世上最不可思议的夫妇之一，所以当时没有人相信他们会遭遇不幸，不过船难的消息随后得到官方证明，狄家所有人都不禁深深担忧起来，又过了几天，他们接到消息，人们在海岸边发现了侯爵夫妇船上的遗留物。于是他们立刻出发，想要亲自证实……每个人的目的当然略有差异，这一点黛安非常清楚，最典型的无过于贝利亚阿姨，她有多希望伊莲阿姨平安无事，就同样有多希望夏尔廷侯爵葬身鱼腹。
　　然而，黑色的风暴把一切计划都打乱了，他们被困在这个小岛上整整两天，不仅错过了生日庆祝会，而且让她陷入到比平时还要痛苦的境地。
　　是的，痛苦！绝对是痛苦！
　　黛安忍不住呻吟了一下。
　　下一秒钟，门被用力推开，一群穿着睡袍的孩子争先恐后地冲了进来。
　　“大姐！外面好可怕，我可不可以跟你睡？”
　　狄家那对容貌不太相似的双胞胎用无敌可爱的声音恳求着。
　　“黛安姐！！莉莲不要我睡她旁边！！”
　　三女狄安妮大概是世上所有女孩子里最男儿气的一个。
　　“黛安！！你必须教训一下这些无知的女孩子！”
　　狄家未来的继承人，充满骄傲与自信的长子狄瑞文，唯一不能应付自如的就是自己的姊妹。
　　“黛安……”
　　次女莉莲落在最后，继承母亲容貌的她，显得十分柔弱，然而谁都知道她的性格酷似贝利亚阿姨，一切软弱的表现不过只是她为达到目的的手段。
　　除了三岁的罗杰，狄家所有孩子又都聚集在一个房间里了。
　　他们每个人都对黛安大叫，丝毫不以为自己正是令她痛苦的根源。
　　黛安慢慢转头看他们，然后，在确定他们都无意住嘴的时候，再度将眼神转向黑色风暴的大海。
　　她一直不信自己十五岁的生日礼物竟会是一间单独客房，更不信自己竟会对此充满渴望，但是事实摆在眼前，她不能不信。
　　这想法令人越发痛苦起来，黛安觉得不公平，从没这么不公平过。
　　在她痛苦的时候，感觉那黑色风暴仿佛就是夏尔廷侯爵夫妇的笑脸，他们确实是那样一种人，似乎一直活在比较不真实的世界里，把任何人的痛苦或者快乐都看成是无需理解、关注的事，尽管他们从来不承认，至少伊莲阿姨不承认。
　　“伊莲阿姨，这不公平！”
　　黛安无声地对大海大叫，回应她的只有更多嘲讽般的浪潮袭来。
　　自然所展示的霸道力量是她更加看清自己的渺小，同时变得更加无法控制怒气。
　　她很想对自己的弟妹咆哮，让他们立刻滚出自己的房间，但是她做不到，因为自从有记忆开始，每个人都在要求她要牢记长姐的责任，随时都该对每个弟妹慈爱。
　　此刻她只想对这句话吐口水。
　　还好贝利亚夫人及时出现，挽救了她的名声。
　　“好了，小东西们，回自己的房间去，我有话和你们的姐姐说。”
　　即便要面对好友遇难，以及外面的大风暴，贝利亚夫人还是显得那么有精神，但最令人钦佩的并非她的坚强，而是狄家的小坏蛋们没有一个敢不敬畏她。她号称自己来自一百六十年后的世界，在一个为维护孩子权益立法的国家长大，因而熟知最高超的惩罚之道，因为只有如此，才能逃避法律制裁。
　　她甚至不需要重复第二次，他们又表演了一次争先恐后地穿过那道门。
　　“谢谢你，贝利亚阿姨。”
　　“不，我也正无聊着呢。”贝利亚夫人很不当真地微笑了一下，等于承认自己确实在说谎话，懂得说些应酬话大概是她十六年婚姻生活的唯一收获，然后她就彻底对礼节投降了，“来，小淑女，你的礼物。”说着她扔给黛安一个小袋子，袋子异常之沉，落到桌子上的时候，发出金属撞击的声音。
　　黛安犹豫要不要打开看，她认出用来改造成口袋的是一条曾经属于伊莲阿姨的手帕，立刻警惕地想到其中放置的东西恐怕不是什么符合常识的生日礼物。
　　“高兴点儿，小淑女，还没那么糟糕，当年我被它带到这里来的时候，甚至连它也找不到了，现在我把它交给你，你一定要牢记，它是值得珍惜的，要记得喔！好了，打开看看，你会喜欢的！”
　　贝利亚夫人用欢快的语气命令她，仿佛收到礼物的人是自己。
　　黛安不得不打开自己收到的第二件生日礼物。她提醒自己要保持感激的心情，毕竟在这样的偏僻小岛上要想找到一件适合十五岁女孩的生日礼物并不容易，而且贝利亚夫人的艺术家气质也不是每次都表现为大大超前于时代。
　　结果，贝利亚夫人送给她的黄金宝石吊坠，样式厚重古朴，更像是古董而非首饰。
　　然而它实在珍贵得让黛安大感惊讶，谁都知道，贝利亚夫人对这块名叫“平衡之印”的古老首饰怀有特殊感情，她可能忘记戴上自己的结婚戒指，但决不会忘记带着它。
　　“它很美，对不对？”贝利亚夫人开始大笑，“而且很神奇，高兴点，小淑女。”
　　黛安不觉得好笑，她有点儿感动，但是随即意识到自己可能给人添了麻烦。
　　“贝利亚阿姨，这太珍贵了，您没必要因为我……，把它送给我。”
　　“是啊，的确没必要。”贝利亚夫人装出很叹息的样子，然后她自己忍不住又笑起来，解释说事情并非如此。“其实是因为我的笨儿子根本不适合拥有它啊。”
　　不过黛安清楚这仍然是安慰之词，她觉得不好意思，自己低沉的情绪影响到了其他人。
　　“好了，别这样，小淑女，来，说谢谢，今天是你生日，你得开心起来。”
　　贝利亚夫人精力十足地发表完演说，没有留下来观看礼物的效果就走开了。
　　黛安看着已经属于自己的“平衡之印”，听着波浪咆哮的声音，感觉好不真实。
　　她知道世界广大，绝非所有地方都类似自己潮湿但美丽的故乡，但这几天来的落差是她之前从未预料到的，因为她才变得比什么时候都更焦躁，更像个孩子似的不能忍耐—她不肯承认自己的烦恼或正来自于此—习惯了长姐的角色，她绝对不能忍受自己可能变得如那些小坏蛋一样可怕。
　　何况，今天她就十五岁了。
　　想到这里，她尽量平静心情，发誓要赶紧忘掉所有不快。
　　“我要做个好孩子，做他们的好姐姐，绝对要！”
　　然而她的誓言那么无力，连黑暗中的妖精都要嘲笑她的虚伪。
　　“呵呵，你真的这么希望吗？”
　　那熟悉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的时候，黛安以为自己在发痴，随即又想绝不可能，伊莲夫人从不允许任何人用这举动来形容自己的出现啊。
　　但是，它怎么可能是真的？！
　　黛安继续想到，现在的伊莲夫人，要么该在深深的海底腐烂，要么在某个人所不知的奇妙秘境活着，绝不可能出现在她的房间里啊！
　　那么，她一定是在做梦。
　　可是，如果是做梦的话，她怎么会看到自己穿戴整齐，手里还拿着贝利亚夫人赠与的平衡之印？
　　而且，如果是做梦，她怎么会不敢回头去确定，那声音的主人究竟是不是伊莲夫人？
　　她僵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烛火被某种力量指引，变幻着燃烧出妖媚的姿态。
　　然后，那声音再次问道，“那不是你真正的心愿，对吗？”
　　黛安此刻所能想到的已经不是弟妹带给自己的烦恼。她没办法控制自己，颤抖着问，“是你吗，伊莲夫人？”
　　那声音微笑起来，带着一种温暖的味道，一点点接近她。那微笑象极了伊莲夫人，甚至是坏心眼的回答也象，“你不要自己确定吗？”
　　“是你吗？”黛安没勇气回头确定。
　　突然间，一双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颊，那种柔软细腻甚至冰冷的感觉全都像是活人，但是她还是吓得尖叫起来。
　　“不！！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然后她一边大哭一边看到了伊莲夫人。
　　黛安再没比此刻更希望伊莲夫人死于船难，她想不到自己会那么丢脸，更想不到伊莲夫人会因此得意洋洋。
　　“别哭了，亲爱的，只是个小玩笑。”
　　“不！是你们的奸计！”
　　听到她哽咽着声音开口反驳，伊莲夫人又笑起来，那是一种娇嫩细致的少女的笑声，黛安不禁奇怪，记忆中伊莲夫人似乎从未改变过，此刻的她仍然整洁而华丽，不仅不像是穿越黑色风暴而来，甚至不像是被困在边远小岛上的样子。
　　“好吧，让你的生日变得无聊，是我们不对。”伊莲夫人对她道歉，可看不出有丝毫真诚，“但是想想看，住你隔壁房间的是斯科尼亚的王妃，她必须忍耐你的弟妹们制造的大部分麻烦，这不是很有趣的经验吗？”
　　“斯科尼亚王妃？”
　　“斯科尼亚的霍凡洛娜王妃，不过，她还不算，明天还会有更有趣的人到达。”伊莲夫人非常确定地说道，“可惜若你是我，也一定会说他们现在没那么有趣了。”
　　黛安看着她优雅地在房间里踱步，不真实的感觉慢慢淡薄，随之而来是更为现实的疑惑，“那么，他们住哪里？这里已经没有房间了啊。”
　　“是啊……这是个好问题。”伊莲夫人又开始微笑，狡猾又甜蜜的微笑，“但是凡事总有解决之道，这样的小事交给别人去烦恼就好了。”
　　“可是……”黛安总觉得不放心。
　　“现在，告诉我，你想要什么礼物？”
　　“礼物？”
　　“你的生日礼物，伟大的、重要的、关键的也应该是华丽的十五岁生日！我一定要补偿你，说吧，什么都可以！说吧，你想要什么？”
　　黛安有点儿迷糊了，她明明还有很多问题啊，怎么又轮到伊莲夫人提问了呢？
　　但是，和往常一样，当伊莲夫人提出要求，总是能得到满足，她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真心话象流水似的不断倾诉出来。
　　“如果什么也可以……是真的吗？”
　　“当然是什么也可以！相信我，相信你的伊莲阿姨！”
　　“嗯……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他们总是太吵闹！”黛安觉得自己被伊莲夫人的笑容迷惑了，绝对是被迷惑了，“如果是什么也可以，我不要再做长姐，这样父母就不会老是要求我做无论怎样的榜样。还有，不要有太幼小的弟弟或是妹妹，他们吵死了，为什么小孩子越小就越爱吵闹？母亲也不会总是没空和我说话，不，绝对不要有太小的弟弟和妹妹了！”
　　伊莲夫人同情地看着她，鼓励她继续说下去，“我都清楚，那显然是毫无疑问的，所以我才坚决不要孩子，一个也不要。”
　　“那样也不好，必须要有继承人，但是一定会加重责任吧，所以我不要是独生女，必须有人去做继承人，父母的话，不要太关注我，也不要没时间关注我，啊啊……我是不是要求太多了？但是我真的这么想，如果我有一堆姐姐们，亲切又热情的姐姐，她们都宠着我，那该多好啊，不过也许很快会互相嫉妒起来，女孩子都是这样的，所以或许不要那么多？还是有别的办法？告诉我，伊莲夫人，该怎么办才好？”
　　“有个好办法。”伊莲夫人漂亮的深棕色眼睛眨巴眨巴着，“你可以要求一个王子，如果你结婚，就不用时常和姐姐们见面，还会变得非常思念她们。”
　　“王子？”黛安开始变得昏沉，自己的种种古怪要求好像在脑海中黏糊起来，她努力想要清醒些，“不，我不要王子，王子还不足够好。”
　　“是吗？那么我们让他再重要一点，一个皇太子如何？”
　　黛安拼命摇头，“不，我不是说地位，地位和感情还有要求无关，我希望是一个能够爱我并且真心觉得我重要的人，如果是一个王子，他一定很难取悦，就像我家的瑞文，是那种把骄傲挂在鼻尖上炫耀的家伙，不，我不要，就算是皇太子，如果他很难取悦，我也不要。”
　　“我懂了！”伊莲夫人欢呼一声，“你要一个不完美的皇太子，他的性格就像你父亲狄瑞可一样温和。”
　　“不，不足够，伊莲阿姨，你知道的，光是这样，还不足够。”黛安发现自己越来越想睡了，可是她还没收到礼物呢，还有，她觉得自己必须问问伊莲夫人，她究竟有没有沉到黑暗的大海里去慢慢腐烂。
　　“好吧，我的小公主，你的要求可真够多的，不过既然我答应过你，我们再加上一条好了。”伊莲夫人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她仿佛在另一个世界说话，“一个不完美的皇太子，没有财务问题，性格温和，兴趣单纯，而且要在某一方面非常依赖你，不，光是依赖还不够，为了你的生日愿望更加非同一般，要让他没办法不选择你，是的，他只能要你，在那一方面，他最好的选择只有你……还有，一堆亲切又热情的姐姐，一个不太幼小的弟弟做继承人，还有不会忙得疏忽你的父母，这样足够了吗？”
　　“……谢谢，伊莲阿姨，我还想要有狗……玫瑰……百合……还有脸……不要太洋娃娃……”黛安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直到变成那种睡眠中平稳细微的呼吸声。
　　“是的，会给你想要的一切，不过……”伊莲夫人爱怜地看着沉睡中的少女，这个不可思议的小女孩啊，已经在人所不知的期间，长成了微微绽放的花蕾，等待着人生的第一次春雷惊醒她沉睡的情感。透过她柔嫩细致的容颜，伊莲仿佛又看到在十几年前那个美好夏天发生的一切，一想到那么有趣的时光将会再来一次，她忍不住微笑起来。
　　“不过……亲爱的，要坚强，至少象你母亲一样坚强……”
　　伊莲的声音飘然消失，房间里的蜡烛也随之燃尽。再度咆哮的黑色风暴吞没房间内可能存在的最后一点光线。
　　黄金的平衡之印发出一点闪光。
　　而后，它也从这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消失了。
　　是的，空无一人。
　　整个世界，充斥着的只有黑色风暴咆哮的声音。
　　至少，黛安的第一个愿望被实现了。
　　她离开了，永远地，不会再见到总是太吵闹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