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鮟鱇》择玉旁

4、深入

　　康一诚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视线却模糊不清。梦中的枪声依旧缠绕在他的耳膜边，束缚着他的泪水，让他难以从那场噩梦般的往昔逃脱。
　　眼前依旧朦胧，口腔里的似乎不是空气，更趋向于实体般冰冷的液体。
　　他在水中。
　　意识到这点时康一诚倏然呛了一口水，如同将要溺毙之人般挣扎。很快他不知道抓到了什么边缘，用力撑起身体。
　　水声因他哗啦作响，他坐起来狠狠咳了几下。他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现代风格的淋浴设备映入眼帘，像极了中央统一默认的装修风格，同时发现自己坐在一方满是水的浴缸里。
　　他……是回到了后方吗？他甩掉那个生物群侯症者了吗？
　　“你醒了？”
　　背后陌生的女音引得他相顾，却被对方头上正在轻微耸动的奇怪耳朵吓一大跳。他猛地折身，背贴在浴缸沿。
　　生物群侯症者！他警惕地瞪着对方，眼神却止不住流淌出惊恐。
　　“这么大反应干嘛？我们算是同伴啊~”对方的面孔还是人类的模样，就是头顶那对毛绒耳朵过于奇特，右耳带来个蓝色塑料耳环……这让康一诚只能把她划分到同伴之外。
　　“真是奇怪……”对方脚步很轻，背后若有若无的露出长且柔软的……在前文明生物教科书里把这种软管一样东西命名为“尾巴”。为什么这里会有生物群侯症者，而且还跟安什么一样会说话！
　　他只是短暂回想了一下，对方便近在眼前。康一诚吓得胳膊一挡，带起的水花让对方嘶了一声，连连后退。
　　她……是怕水吗？
　　“话说你为什么异化显现这么慢？”对方露出一个伤脑筋的表情。
　　“我没有感染。”苍白无力的自我辩护。
　　这引得已经感染并出现异化特征的女士的轻笑：“保持住这份理智吧，康一诚。”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话一出口康一诚便感到懊悔，不用多想知晓他的名字的也就只有安什么了。它把他带到什么地方了？康一诚望着女士的异化耳朵，答案已不言而喻——安什么把他带到了生物群侯症的大本营。
　　以及他对没甩掉那个生物群侯症者感到格外头疼。
　　女士注意到他依旧紧绷的神情，笑了笑，“忘了自我介绍，我叫堇瑟……”
　　一个只存在逝者口中、预料之外的名字。康一诚猛地抬头，紧紧盯着她。对方注意到他的视线，举起双手露出浮夸的表情：“哇，这么盯着我干什么？会吓死人的。”
　　说谎，她的眼里没半点惊吓，相反充满审视。
　　“康康！”一阵风把堇瑟撞开，伴随着激动的腔调扑倒浴缸前。安什么抱住康一诚的脖子蹭了蹭：“康康我一直在等你醒来。”
　　强力胶水般甩不开的生物群侯症者。康一诚想起了那些记忆片段：他试图求得同胞的庇佑，却被抛弃的生物群侯症者追上，之后他便失去了意识。
　　“他们怎么样！”他追问，他不想有人因他而死了。但面对安什么单纯的面孔，他又惊恐它把他们都杀了。
　　“他们？”刽子手歪头疑惑，绞尽脑汁的回想，“他们丢下康康跑了哦。康康失水太严重了，我就带你来这边了。”
　　太好了，他们都活着。康一诚只听见了想听的前半段，并不在意同胞们的丢舍。
　　他堪堪松了口气，舍弃他一人总比全员阵亡好。视线顺着气息下垂，衣服什么的依旧还在身上完好无损，他就这这样被人扔进满是水的浴缸里……可以向风纪官检举他们滥用私刑吗？
　　“抱歉堇瑟姐，他一回来就往这边跑，我拦不住他……”门外站着的生物群侯症者一脸歉意地望向堇瑟。
　　“反正我也没指望你。”堇瑟不知何时跳到了门口，她听到对方的言语并没太在意，瞟到腻歪的小情侣急忙移开眼睛，“哎呦喂，还等你汇报呢，赶快出来。”
　　康一诚算是知道了，他好像误入了有组织的生物群侯症者中了，好想逃……
　　安什么置若罔闻，追问康一诚身体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后者注意到堇瑟锐利的视线，上道地推了推它，叫它听话跟人家走。
　　这位生物群侯症者微微撅起嘴，不情不愿地顺应堇瑟的拖拽。
　　康一诚从浴缸里出来，低头捏着自己湿透了的军装一角。深蓝色的布料被水浸湿后更像旧式军装，贴在身上却不沉重黏腻。颜色也像极了与队长爱人同名的那人与安什么的军装。不过……她会就是队长口中的“堇瑟”吗？他没法从长相去辨认。最好的方法就是问她是否认识队长。如果她说认识怎么办？他该如何说出，他能坦然说出队长的死亡吗？
　　“你好？”
　　康一诚循声望去，门口探出一个腼腆的脑袋。他僵硬地点头，算是回了招呼。
　　男孩腼腆一笑：“我叫沈飞光，原第五师特种作战部队的成员。”他往旁边跨了一步，完全展现在康一诚面前。
　　第五师不是早已全员阵亡——康一诚目光落到覆盖着他手臂的奇特的褐色长羽。他惊恐地、不由自主地指向他的异化部位，声音堵在嗓子眼。
　　“这是翅膀，天幕2号说我是鹗类群侯症。”沈飞光展开手臂——不，应该说是翅膀。宽大的翅膀形状不规则，上面覆盖着的长羽层次分明，似乎极为柔软。他见他稍微冷静一点便小心翼翼地往前跨了一步：“我一直期待你醒来，毕竟那位……一直声称你是他的伴侣。”
　　后面的轻声细语被康一诚正在思考的大脑过滤掉了。他极为在意他口中的天幕2号，但对方并未过多解释。
　　识别出了他们的异化动物类型？康一诚脑子嗡嗡响。众所周知天幕只能在天幕庇护下的城邦里使用。既然如此便代表他们这群生物群侯症者进入了天幕之中。但为什么，城邦中没有任何警戒，依旧宣扬是人类最安全的居所。除非有人瞒住了他们进入人类居所的事实。
　　可是在天幕之下，有谁能阻止天幕对人类发出警告——不，有一个人。
　　想到那个人，康一诚感到毛骨悚然。他想打消怀疑的念头，但这间室内默认装修又把证据明晃晃摆在他的面前。
　　祖国的支柱，拥有天幕底层代码的访问权限……陛下，您要背弃公民吗？
　　沈飞光注意到他的走神，也见证了他的眼神从沉重、惊慌、难以置信的一系列变化。
　　“你是在怀疑陛下吗？”
　　一语道破康一诚的心思，他略显惊讶地望向沈飞光。后者道：“陛下为公民付出了很多，请不要质疑陛下想要延续人类命运的决心。”
　　康一诚有一些尴尬，声音自然而然的小了下去：“我不是质疑陛下的决心。只是……”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对方身体明显的异化部位。冷静，冷静下来。他握住左手腕，强迫自己不要发抖。
　　“堇瑟姐没有向你介绍吗？”
　　康一诚诚恳摇头，她是想说什么但被突如其来的安什么打断了。
　　鹗类群侯症者莞尔一笑：“欢迎你加入天幕特殊行动作战队，简称特战队，由陛下直接管辖。”
　　“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小队，甚至是陛下亲自领导？
　　沈飞光向他娓娓道来：“你应该知道人类被异化生物感染后会有一定的蛰伏期，异化会逐渐显现直到完全变成丧失理智的异化生物，逐渐异化的这个状态被称为生物群侯症……”
　　这些是所有公民都知晓的东西。康一诚望着他，道出心底的疑惑：“你们能与人理智对话，甚至没有攻击欲望。”
　　“理智。”鹗类男孩咀嚼着这个词语，苦笑道，“你说的没错，是因为我们还保留理智。”
　　他的视线落在康一诚身上，不动声色地吞咽了口水，而后移开眼睛心无旁骛地解释：“大多数生物群侯症者会从感染时便会发狂，成为毫无理智可言的‘野兽’，但‘我们’不一样。研究员们说执念、愤怒、厌恶等这些强烈的情绪会使某些生物群侯症者留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以至于不会立即异化，堕落成‘野兽’。只要心智坚强压制兽性，便会停滞异化，然后就是我们现在的模样，虽然外形上已经逐渐偏离了人类的正常范畴。”
　　“要出来看看吗？”沈飞光邀请道。
　　康一诚扫过他仍属于人类的双耳——右耳戴着跟堇瑟一样的蓝色塑料耳环，下意识又看了一眼对方光滑柔顺的羽翅，点了点头，但他落后于对方半米的距离。沈飞光没有在意这举止间的隔阂，只是尽职尽责的为他介绍。
　　说此处位于离海陲城不远的一处山谷之中，人类同胞和异化生物都不会来此打扰，安全性与保密性极高。虽说康一诚知道海陲城西边有山丘，但谁曾想会存在建筑物。
　　他跟随着鹗走出房门，走廊两侧是打开的透明玻璃。风从窗外溜进来，像总是迫不及待等到十岁的升学仪式偷偷溜进太学部的孩子们，带着叽叽喳喳的笑意与毫不掩饰的身形。理所应当的，他被风中清新的味道和簌簌声响吸引，视线投向“孩子们”的来处。他的脚下，地面的庭院中，绿色像一群不可思议的孩子们，强硬地闯进他的视野之中。
　　“那是什么……”他能认出汇聚成浓绿的每个叶片，但不可思议的是它们在风中轻柔的浮动，井然有序，像是跳跃的钢琴键。
　　“任豆树。”沈飞光向他说明植物的名字。
　　“我不是在问品种。”康一诚双手撑在窗棂上，似乎下一秒就会翻窗投入绿意的海洋之中。他偏头看向他，语气不由地带上焦急：“城邦里的投影植物可从来不会动……不，不对，这里不在天幕之中，哪来的投影？”
　　“那不是投影，是三千年前灭亡的货真价实的植物。”沈飞光望着他张大的眼睛，微笑解释道，“如同‘我们’一般，植物也开始复苏了。不过是极少数，那位……发现了这颗树，于是陛下下令在此建造了特战队的据点之一。”
　　他领着这位好奇的同胞下楼来到庭院之中。近距离的观赏让康一诚更加觉得不可思议：如果狙击手在，那张面瘫脸一定会出现难得一见的欣喜表情……
　　只是……他余光里注意着阴影里的生物群侯症者。
　　“因为鲜少有在异化状态中依旧保持理智的公民，所以我们都很好奇新成员你呢，不过大家都很腼腆友好。”沈飞光示意他不要紧张，这里都是同胞。
　　但这并没有让康一诚放松警惕。这一路上站在阴影里的人可不少，他还是发现无法完全融进黑暗里的各种毛绒尾巴，以及投来的若有若无带有审视意味的视线。他透过反光的地方瞥见了他们统一位置、统一样式的单边耳环。
　　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饰品也就算了，但现在全员都戴着这个耳环，难道是特战队的特别标识？但是安什么却没有戴着。别说耳饰了，它连耳洞都没有。
　　“特战队，是只效忠于陛下吗？有多少人知道你们的存在？”康一诚追问，跟上翅膀男孩的步伐。
　　沈飞光觉察出他的态度，从行动和言语上都在与他们划清界限。他想起了当初的自己也是如此，不由无奈。不过当下还是先解答吧：“‘我们’同样效忠于祖国，为了保护人类同胞，我们正在积极与尚能交流的异化生物进行沟通，虽大多以失败告终。至于知情人员，陛下、元帅、首相，以及研究院生物疾病预防控制科研究人员们。”
　　“为什么疾控科会知道？”那三位知道倒也不足为奇，但是疾控科却知道……
　　这个时候，康一诚忆起未成年时泡在学院图书馆的日子。前文明的所有东西都与现今社会不同，他在阅览这些晦涩难懂的前文明时也常常陷入无法想象的困惑漩涡中。但有样东西他记忆深刻——在前文明里人类会给圈养的奶牛（天幕跟他解释过该名词，但他无法理解）耳朵挂上耳标，如同军人的铭牌。还有在生物科研上类似的标记重捕法。
　　他咽口水，手指轻颤，追问却掷地有声：“跟你们的耳环又有什么关系？安什么又为什么没有？”
　　沈飞光听到他提及耳环下意识微微侧了一点脸，紧随其后的称呼让他头脑发蒙不由重复：“安……什么？”
　　“嗯，它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你们知道它本名吧。”
　　知道是知道，可能说出来会让人吓一跳。沈飞光想挠脸，但又因宽大翅膀遂放弃。
　　“先别管它的名字了。可以解释一下吗？”康一诚望向他的目光略感焦急，他也不知道这份焦急从何而来。
　　“抑制剂，你也使用过吧。”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康一诚并不觉得这跟他的问题有任何关联。
　　等等……还未等他把两手抓到的思绪逻辑碎片拼在一起时，沈飞光已经把拼图图纸展现在他的面前——
　　“是在我们身上做的实验。”
　　康一诚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抵御这重磅炸弹。只能瞪大眼睛接受爆炸所带来的石破天惊、震耳欲聋、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