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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过往 ...

  •   康一诚在中央广场的英雄丰碑上找到了那个身份编号。他看着这串由数字与英文混在一起的简短编号,不可避免地回忆起他们的年少时光。往昔谈及梦想与未来的轻狂时光仿佛历历在目,只要他一转身就能看到年少的好友笑他痴人说梦。
      【天幕:戎才公民是为了保卫祖国战死,祖国会铭记他的荣誉。】
      康一诚从眼前亮起的蓝色面板上调出好友列表,朋友暗淡的头像上天幕系统用简短的两字来表示他如今的状况:已故。
      而他的好友列表里,亮着的头像越来越少了。
      “天幕,这是我学生时代最好的朋友。”
      【天幕:请节哀。】
      几年前他还会问天幕为什么他们的状态栏里显示是不在信号接受区内。天幕说,因为他们正身处天幕的保护之外英勇奋战。而如今,他不会再问这种问题了。
      永远暗淡的头像及无法得到的回应已经告诉了他最惨痛的事实——死亡。几天前戎才还在跟他吐槽将军,几天后他化为英雄丰碑上永恒的刻印。
      英雄丰碑在湛蓝的天空下格外肃穆,他看着朋友的身份编号,目光却不由自主地上移。靠近顶端的位置同样刻着一个已成为永恒往昔的刻印。
      【天幕:叮咚——您收到了一封邮件,请及时处理。】
      他有些疑惑是什么,可突然间想起什么,赶紧叫天幕把邮件打开,满怀期待邮件的内容是教育部的幼师录用通知。但事与愿违,发件人并非教育部,而是□□。
      “为什么?”他喃喃,内心无措地茫然自问,却不想要一个答案。
      一直陪伴着公民的人工智能助手没有错过他的低语,及时且贴心的回答他的疑问。
      【天幕:前方战事吃紧,如戎才公民所属的第六师元气大伤,军队急需新鲜血脉的加入。不过这是一张空白的申请表,选择权在您的手中,您可以无视这份公民兵役登记,继续等待教育部通过您递交的幼师职业申请。天幕预计您将会在27岁时完成自己的职业规划^^。】
      康一诚突然感觉很累,自问面前的两条路——入伍,等待。他怔怔望着英雄丰碑,期望英雄们指点迷津。身旁来往着前来瞻仰或是祭拜的公民,他在其中只感受到无所适从的迷惘与孤独,以及死者带来的虚无回响。
      他觉察要是再这样下去,教育部会先因他的精神状态过于抑郁而给予不通过。
      他突然有了个主意,入伍或许是当下的最优解。
      他呼唤这个陪伴他二十四年的人工智能:“天幕,我记得退伍军人可以去中央学院当教官。”
      天幕及时响应:【是的。祖国确实有这项政策。】
      “如果填写入伍申请表,我大概会被分到第几师?”
      【天幕:第七师,出征海陲城。】
      熟悉且在意的城市名让康一诚垂眸,视线落在了光屏左下角代表天幕的蓝色光圈。
      【天幕的温馨提示:天幕无法计算出您应征入伍后在战场中存活的概率。前线危险,请公民三思而行。您的生命与思维是最为宝贵且无可替代。或许您可以耐心等待教务部的职业审批,天幕预测本次将有46.3%的可能性通过您的职业申请。】
      康一诚摇了摇头:“我意已决。”他手一挥调出入伍申请书,爽快填写。
      *
      半个月后,康一诚随军千里迢迢抵达海陲城,主动申请外勤任务,于是被分配到巡逻二十三队之中。
      他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在这时。
      他坠在巡逻小队的尾巴上,偏头看到十米外灰色的大海,波浪汹涌,零散的异化生物正随着浪潮爬上沙地。
      队伍中的入殓师吹了声口哨,回首朝对中的狙击手说道:“要不我们比划比划谁先打死那个——”
      一杆举起的长枪截断了他的话语,枪口升起徐徐轻烟,很快消散在灰蒙的天地间。
      入殓师再次看向海边时,那只异化生物的尸体已被浪潮带走。
      “嘁,没意思。”入殓师脸缩进立领间,闷闷不乐地踢开沙地上的石子,以表达自己的不满。
      “自找耻辱也是头一次见。”侦察员面露嘲讽,“你什么时候能摆脱人体描边大师的称号再说吧。”
      “好逊的前辈~”突击兵也轻笑着落井下石。
      入殓师猛地抬起头,冲过去抱住了侦察员的脖子,用几乎能折断对方脖子的劲,咬牙切齿低声道:“在新人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突击兵小声嘀咕了一句:“没必要,新人一定会调队的。”
      狙击手冷漠地用枪管拍了拍入殓师的胳膊,示意松开。获救的侦察员捂着脖子喘了两口气,又被空气中无时无刻存在的异味刺激地屏住呼吸。侦察员破口大骂:“*学院文明用语*回去我要把你告上军事法庭!”
      队长没有搭理老队员间的交锋,而是回过头观察新人的反应——对方没有理会老队员们间的友好交流,更没有明显的表达出离开天幕的戒断反应,只是一味地盯着远处的海洋。
      “应该会不符合你的预期。”队长悄然落在队末,向这位安静的新人搭话。
      康一诚下意识嗯了一声,缓慢回神注意到是队长的搭话。他顿时窘迫起来。
      队长注意到了,转头看向浑浊的大海,感叹道:“我的队伍中来过很多新人,他们出过一次外勤后就会申请调队。”
      “我是不会调队的。”康一诚赶紧保证。
      队长被他的话语和突然端正的态度逗笑了,一边拭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连忙摆手:“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其实他们调队的原因很简单,巡逻小队的巡逻地点在天幕的保护范围外,在这里天幕无法使用。”队长语毕指了指他一直攥着左手腕的右手。
      康一诚跟随队长手指的指引看到了自己手上的动作。每位公民的左手腕处的皮肤都有一条一厘米宽的蓝色,那是天幕。在加入巡逻小队前,军官就教导过天幕在天幕外无法使用,要靠自己做出抉择,康一诚有认真听讲。
      看一眼蔚蓝色的大海。这是康一诚长久以往的梦想——也可以换个说法,执念。这份执念甚至麻痹了他对无法随时随唤出天幕的恐慌。
      可是,康一诚余光里的那片海甚至不是蔚蓝色的。
      我该怎么办,天幕?
      “他们入队的原因也很简单,都是抱着同一个心愿——看一眼蔚蓝色的大海。”队长的视线从波涛汹涌且灰蒙的海面收回,转向他,弯起眼睛笑笑,“都怪破晓将军的虚假宣传。虽然近几年少了这样的公民,但你也是因此而来的吧。”
      “……您说对了。”康一诚无法只好承认。
      “现在心愿达成了,虽然很不符合预期。”队长说着,温和可靠地提出另一种建议,“生命宝贵,你可以待在后方为保卫战争提供自己的力量。在那里你的生命可以受到保护,不会有人会指责你的软弱。”
      队长身后的其他队员不知在何时停止了打闹,全背过身去仿佛铜墙铁壁,不关心这场谈话与劝诫。但同时他们也安静极了,连窃窃私语都都没有在墙缝间漏出。
      康一诚又看了一眼大海,与浑浊天空融为一体的大海。他听出了队长的言外之意,他可以申请调队。他问:“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队长面露几分惊讶,坦诚摇头:“我不知道。”
      康一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已经握出了道红痕。他好想问问天幕接下来他该怎么选择,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回到后方,安心等待退伍期限?如果是以往,天幕会用大数据来分析两种情况的概率,再交由他来抉择。但现在他们身处的地方无法让他去依赖人工智能。
      他也终究是明白了教官所说要靠自己做出抉择的含义——是去是留,他不知道。
      “不用现在做出决定,你可以回去找天幕问问。”队长也不指望他现在就能下定决心,“走吧,巡逻完这片沙滩后我们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
      队长转身看到笔直竖立的队员们,推着他们的肩往前走去。
      “我不会调队。”
      巡逻二十三队的身后传来一道轻颤的声音,但语气极为坚定。
      “我会留在这里。”康一诚的声音发抖,但很坚定,如同他永不动摇的愿景。
      等战争结束,中央一定会重启地球计划。他想见证战争的结束,这是他如今的梦想了。
      而且,这是离他的死亡最近的地方。
      *
      自那天后,康一诚发现队员们变了。原本他被分到这个小队时,队员对他的态度说不上熟稔,或者说是直接无视,但当时康一诚一直陷在终于见到大海的激动之情之中并没有在意。
      只是如今,在他第二次被入殓师从背后扑过来,亲切的好兄弟般地勾肩搭背时康一诚疑惑: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呦新人,早上好啊~”入殓师一脸我们是十年老友的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态度。
      “早上好。”康一诚不解,康一诚礼貌回应。
      与入殓师一同出现的还有侦察员等人,后者朝康一诚露出温和的笑容:“新人,早上好啊。”然后话锋一转:“如果入殓师有任何得罪你的地方,你可以尽管向风纪官检举。”
      “喂喂喂,你的心思昭然若揭啊!”入殓师扭头看到侦察员一副恶毒模样,实在受不了,“你都因恶意检举我背处分了,现在还想玩这套?”
      “哈?恶人要先告状了是吗?”侦察员回怼道。
      狙击手朝康一诚点点头,后者瞬间领悟到这是打招呼的意思,也回敬了。
      “别管他们。”突击兵把入殓师的胳膊拨下去,对康一诚解释,“他俩的爱恨情仇都说不完~”
      “听说起因是一次理发。”狙击手插了一嘴。
      “如果有人把我剪成秃子我也会记恨一辈子的~”突击兵微笑着表示理解。
      康一诚惊讶地瞥了对方一眼,因为他第一次听到狙击手开口说话。虽然有失礼貌,但他对狙击手的印象还停留在冷漠的失语者。
      还有就是,他们……有这么熟吗?康一诚偷偷打字问天幕他有没有忘记什么经历。
      【天幕:您是指三天前您的外勤任务吗?】
      好吧,这段经历天幕无法知情。
      “好了孩子们。”队长的及时出现打散了康一诚的一头雾水,以及阻止了侦察员与入殓师的第三百四十七次“大战”,“今天我手气有点背,这周的第一次巡逻由我们开始。五分钟准备好就绪,十点时出发。”
      “是。”
      巡逻外勤的排班全靠队长的手气及天幕系统的随机性,确保公平性。
      知道这一点康一诚也没什么怨言,只是队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康一诚更懵了。
      到了天幕外,康一诚被小型异化生物追赶时,他才知晓队长视线里的含义。
      “加油啊新人~”突击兵与他并肩跑着,但与康一诚惊恐狰狞的表情不同,突击兵脸上洋溢着轻快的笑意,甚至有闲心思和他搭话,“跑得越快,活命的几率越大~这是新人的第一课哦~”说完,突击兵甚至加快速度,不一会儿就把康一诚远远甩在背后。
      “加油加油!你可以跑过它的!”
      康一诚边跑边回头循声望去,看到队长站在不远处,入殓师为他加油鼓劲。他欲哭无泪,感觉这好像职场霸凌……身后穷追不舍的异化生物似乎察觉到他的走神,不满地发出一声低吼,后腿发力朝康一诚跃去。人类心脏狂跳不止,被吓得脚软跌倒在地,绝望地闭上眼睛。
      “呯——”
      “啪叽。”
      康一诚对前一道声音有些熟悉,他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瞅到狙击手还未放下的枪。那一刻,二十三队的新人觉得狙击手比破晓将军还帅。
      “没被吓到吧。”队长上前笑了笑,伸手拉起他。康一诚沉默了一下,想说自己要被要被吓死了。
      突击兵也跑回了他们的身边,若有所思地看向新人:“你比我想象的跑得慢诶,就连枪也不敢拿吗?”
      新人用余光扫到自己腰间的枪套,猛的意识到自己有武器傍身。他的腿有些软,羞愧在敲打他的膝盖。
      “好啦好啦,体谅一下我们新人嘛~”入殓师嘴上为康一诚解围,但已经笑得人仰马翻,“我第一次出外勤看到异化生物也是这样吓得人都僵硬了。”
      队长若有所思:“你的简历我看了,每一门都保持在B也是很少见啊。”
      入殓师猛地抬头,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侦察员满脸讥笑着落井下石:“我记得某人的射击课程就只拿了D吧,要不然怎么只能进入殓队呢?”
      “想打架是吧!”入殓师在嘲讽者面前挥了挥拳头。
      队长看到康一诚羞愧的表情,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灰心,空闲时间可以找队员们给你特训一下。”
      “我来我来!”突击兵抢先一步,拍下给新人特训的机会。
      康一诚悉听尊便,自己确实需要特训。
      *
      第二天他就先找了突击兵特训。
      “我等你好久了~”在室内训练室中,突击兵笑容洋溢的表示欢迎以及对特训的期待,“我好久没给别人特训了~”
      康一诚接触到对方充满热情与激动的视线,心里咯噔一下,直觉大事不妙。但事已至此,康一诚只能硬着头皮上了,毕竟他不能拖队员们的后腿。在这种环境中,任何拖后腿的行为都可能导致一个生命的消逝。
      对方带着他做完热身后,神采飞扬地点着面前淡蓝色的光屏,说:“先来个十公里计时跑步热热身,然后再把田径项目都做一遍,我跟你一起。”
      “十……十公里吗?”
      第三天康一诚拖着两条打颤的腿去找狙击手。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指向桌前的椅子,简洁明了道:“坐。”
      新人简直感动的流泪,赶忙坐下。
      狙击手坐在他身侧的椅子,说:“狙击最重要的是保持耐心。给。”这位不苟言笑的朋友推过来一盆仿真绿植,附赠大大小小的园艺剪刀。
      康一诚的视线从这与枪相差甚远的东西移到了狙击手脸上,试图找出任意的玩笑意味。狙击手接受他的审视,不为所动。
      很显然,康一诚失败了。他意识到狙击手是认真的。“我们是要……特训修剪仿真绿植?”他不可置信道。
      狙击手已用行动回答他的问题。
      第五天,康一诚来到了侦察员这里。他看到长桌以及上面凌散的纸张画笔,思考着这次特训应该是收拾归纳或是图画。
      侦察员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侦察讲究的是观察异化生物的踪迹,从而判断它的所属级别、危害程度,为天幕提供可识别辨认的情报……”
      康一诚打起了精神,这次不是表里不一的特训教学了!
      “……所以!”侦察员拍了拍桌面上的纸张,说,“OK,你已经懂了,我们现在开始画服装设计图纸!”
      刚入伍的新人身体一歪,直接从椅子上跌倒在地。
      第七天,新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地去找入殓师。后者看到他,握着他的手哭唧唧:“终于轮到我了吗!”
      康一诚有些不自在,想收回手。而且他这话说得好奇怪,好像他是什么共享玩具。就在他试图猜测入殓师的爱好会是什么时,回过神的他发现自己衣服外面套上了绿色手术服。
      这位在他接触中认为性格跳脱的前辈站在他面前,头发被拢在同色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口罩下入殓师的声音格外沉闷,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我会教你解剖和拼出完整的尸体。”
      他瞟到入殓师身后手术台上的肉块,暗红色的血液象征着人类身份,死亡的讯息。康一诚胃里翻腾,直直冲出停尸房!
      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死亡的造物——尸体。不可避免的,他吐了出来。
      【叮——您收到了一条新的信息,需要查看呼叫天幕】
      康一诚抱着垃圾桶吐完之后,打开天幕看了新消息,是入殓师发来的。
      【入殓师:果然是青涩的新人~今天就先放过你了,明天可不能跑掉了哦~】
      看到明天还要来,康一诚实在是无法忍受。于是第二天他果断翘约,自己一个人躲在了射击场里。前来练枪的队长正巧碰见了他,顺便传递了队员的急切心情:“康一诚,入殓师正在找你呢。”
      新人恳求队长:“您能不告诉入殓师我的位置吗?”
      “我只是来练枪。”
      他听出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十分感激。
      “特训怎么样?”队长按例询问新人的感受,这毕竟是队长白纸黑字的职责之一:关爱新人。
      躲避特训的新人叹了口气,把这段时间的不理解尽数道来:“我不太明白,队长您让他们特训我,但他们却带我去做与训练无关的事情……”
      队长眸光温和地望着他,缄默不语。
      接触到队长的视线,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未尽的话语突然卡了壳,像是咬合紧密的齿轮进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那是,他们的梦想?”
      “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你应该能在天幕日报上见证他们与荣誉挂钩的名字。”队长温声道,眼眸飘出淡淡的哀愁,“他们参军的原因,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祖国。康一诚,所有人都在期待因战争搁置的‘地球计划’。”
      被点到名字的新人无言,卡在齿轮间的石子让他的发声系统尽数瘫痪。一时间他想到了很多,关于地球计划,关于未来梦想,关于这场战争。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或许会与现在熟识的同伴素味平生,但他们一定会实现了自己的梦想。还有……
      ——他就不会在20岁死去。
      *
      第十天出外勤时,愧疚在康一诚耳边低语,引诱他直视前方,入殓师一过来他便偏转视线和身体,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或者有一搭没一搭的跟突击兵侦察员闲聊。
      “我被孤立了。”入殓师盯着前面的康一诚,幽然道。狙击手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点头。
      最前方的队长突然停住,喊住队员:“侦察员、康一诚,你们同行往西巡视。”
      “是。”
      于是指名的二人脱离队伍朝西走去。康一诚回头看了一眼他们与之相反行进的身影,问侦察员:“队长为什么叫我们分开?分开作战不是会有风险吗?”
      “他们要去入殓前一支牺牲的巡逻队。”侦察员风轻云淡道。
      康一诚倏然止步。
      “怎么不走了?”侦察员注意到他没跟上来,回眸见他一脸沉默,笑了笑,“这种事在这里很常见。亲爱的新人,你挑了个最难的任务。”
      他不喜欢侦察员谈及死亡时的口吻,仿佛他们只是这片海域里微小的沙粒,静默沉底。
      为什么每个巡逻队都要配备入殓师?康一诚想起巡逻手册上的内容:若牺牲在天幕外,入殓师会入殓我们的尸骨,回收我们的铭牌。他用于辨识身份编号的铭牌妥善的挂在脖颈上,垂在胸口。
      他们二十三队去找牺牲巡逻队员的铭牌,这意味着前一支巡逻队全员牺牲。他猛地转头,灰蒙的天空之下早已没了同伴们的身影。
      “他们会有危险。”康一诚语速飞快,满是担忧。
      “宽心,队长很强的,而且主攻手基本都在那边,没事的。”侦察员安慰道,示意他跟上来,继续朝着与他们相反的方向迈步前进。
      “队长明知道有危险,还分散出两个人岂不是……”他接触到侦察员柔软缄默的视线,忽然声音干涩。他顿了顿,意识到缘由:“是……因为我?”
      “新人会怕尸体什么的很正常,我新人时期怕的天天吐。”侦察员告诉他谁一开始都是这样的,“而且入殓师一开始也不是入殓师。”
      “嗯?”
      “入殓师的梦想是成为神枪手,而且也实现过了。”
      “过了?”康一诚奇怪这句话中的过去完成时态,“你不是说入殓师的射击成绩很差吗?而且现在的职业是入殓师。”
      “因为入殓师很没用,没用到甚至要让队伍中的入殓师保护自己。”侦察员轻啧了一声,脸上却没有他想象中的讥讽,“这是入殓师在前一支队伍里的事。”
      “……谢谢。”康一诚听出了对方话语背后的深层宽慰。就如入殓师从队友死亡的阴影走出,继承衣钵成为入殓队的一员。他想入殓师内心可能是旁人无法触动的阴影,但此人并没有因心理评估而被迫退休,而是依旧留在这片土地上。其间的坚强与强大心智领他敬佩,或许他也不该害怕死亡……
      他想起入殓师领他进入停尸房时深沉的眼眸,此时他总算是读懂了,那是悲伤与死亡阴影铸成的铜城铁壁。
      “他们不会是白白牺牲,英雄丰碑会铭记我们的奉献。”
      侦察员意外回头看他一眼,笑了:“你看起来精神多了。”
      沙粒不会沉底,它们会在英雄丰碑上荡起细微波纹,生命的回响。
      回到海陲城,康一诚见到完好无损的队长等人不由松了口气。虽然相识不足半月,但他心里已经把他们划分为重要的同伴。所以他第一件事就是为翘约向入殓师道歉。后者很大方的原谅了他并约他明天见。
      侦察员见入殓师嬉皮笑脸就忍不住翻白眼。
      “我会努力成为一名合格的士兵,从而保护我们伟大的祖国母亲。”康一诚郑重其事道。
      队长扬起一边的眉毛,嘴角勾起无奈的弧度:“这句话颇有破晓将军的风格,像是出自本人之口。”
      “像是每晚在睡前翻阅《破晓将军访谈录》一样。”突击兵对他突然的官腔颇有感触。
      队长抬眼注意到康一诚躲闪的眼神,以及脸颊慢慢浮现的红晕,哑然:“你……”
      队员们一直在默不作声关注着这场对话,入殓师在瞅到康一诚的羞涩情绪后恍然大悟地冲向宿舍。
      “破晓将军的粉丝有很多,没事,这不丢人。”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突击兵也点头,笑眯眯道:“而且我们队长可是破晓将军的同期~”
      队长注意到突击兵此言一出,康一诚的眼睛顿时发亮。队长有些无奈,虽从他入伍看大海就可见一斑,但也属实没有想到现在还有破晓将军的粉丝。
      “哇,突击兵让你说对了,就放在枕头底下。”入殓师回来时扬了扬手中的书。康一诚瞟到熟悉的封面,如触电般僵在原地。
      “哈哈哈可算被我抓到了,啊哈哈哈——”侦察员突然大笑更让康一诚无地自容。狙击手视线里这个羞涩的新人越来越矮,于是狙击手迅速捞起他的一条手臂,避免他瘫倒在地的场面。
      侦察员上前钳住入殓师扬起的手臂,满脸抓到把柄的小人得志模样:“未经允许擅自窥探他人隐私,有什么话你去跟风纪官说去吧!”
      队长扶额,有些没眼看被迅速赶到的风纪官拖走的入殓师。队长向康一诚诚挚道歉并说:“别原谅入殓师。”
      *
      除去这些风波外,在天幕外的巡逻,队长为了回应新人积极向上的态度,特意交代让他独自巡逻。
      康一诚听完后又僵在原地,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我,我一个人吗?”
      “危险状况下,肾上腺素的分泌是平常的2~3倍,身体会让你更快逃脱。这样成长得最快,狙击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队长语重心长道,顺便列举了前辈的例子。康一诚眼神复杂地瞥向狙击手,在接触到对方不为所动的冷淡神情后他恍然大悟:现在最应该同情的是自己啊!
      狙击手疑惑他的视线,但看得出来他的害怕,便在身前握拳:“加油。”
      康一诚:“……”好想退队。
      “不用担心,我们会在后面跟着你的,危险我们会解决的。”队长信誓旦旦的打包票。
      康一诚想说就这样他也是很害怕啊!但他也明白,自己在这支队伍里确实没发挥过多大用处,甚至在入殓同胞时队长也要特意把他支开。
      不能成为累赘,不要害怕。康一诚这样对自己说。他为自己自我洗脑了一番,转头腰杆直挺、独自踏上既定的巡逻路线。同时也开启了往后三次的单独巡逻,不过他每次转头仔细巡视一番,总能看到藏在各种掩体后的同伴们。
      他也进步迅速,从一开始只会逃窜,变的不需要同伴命令也会沉着冷静地开枪击杀异化生物。
      入殓师表示欣慰:我们的新人可以独当一面了。
      第四次巡逻外勤,不用队长开口康一诚便独自脱离了队伍。他转身,一如既往朝大家挥了挥手,然后再次踏上既定的路线。
      不过这次,二十三队的老人们没有跟上去。
      “我相信他自己能做得很好。”队长望着他逐渐消失在地平线的身影,满脸欣慰。
      侦察员也深有同感:“是啊,现在他不会抖得跟筛子一样了。”
      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感慨环节到此结束,队长正色:“报告目标位置。”
      侦察员:“110°50′46″E,22°54′N处γ006超过安全阈值,疑似大量异化生物出没。”
      “孩子们,热身时间到了。”队长简单检查了一下手中的长枪,抬眼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
      “队长,来比一下谁杀得多吧~”突击兵蓄势待发,“输的人要去抢将军的帽子~”
      “我不同意!”入殓师第一个反对,嚷嚷着,“这摆明是要我去啊!”
      康一诚数着自己的步数,多次回头却没有发现他们。甚至连落单的异化生物也没有出没。
      他们藏的越来越好了。康一诚暗想,不自觉的勾起嘴角。轻柔的海风从自海面拂来,康一诚抬眼看着平静无波的海面,敏锐地觉察到某种一触即发的紧迫感。而且,在他的这几次外勤中,他从未看到过如此平和的海面。安静,寂静得可怕,仿佛此刻天地间唯余他一人。
      康一诚晃了晃脑袋。他不是一个人,他有同伴。他再次回头打量每一种可以藏人的掩体,试图寻找同伴的踪迹。
      他们不会又是想捉弄他吧。康一诚如此安慰自己,安抚心律失常的心脏:别这样,一次两次就可以了。
      倏然,远处的某地升起了红色信号弹。康一诚差点忘了呼吸,而后狼狈地、立即地奔向信号弹的发射地点。
      “队长!”
      灰蒙的海边,在海与沙滩模糊的交界处,唯有一人的背影——队长坐在那,听到他的声音也未回头:“你没在规定时间内回去。”
      康一诚在距离队长不过五米的地方猛地刹住脚步,一道暗紫色的警戒线划分开危险与安全。此外他的脚前,五块银色的铭牌静静地、以无法抵挡地姿态阻止了他的前进。
      “他们……队长,他们人呢?”康一诚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那些铭牌上移开,前方队长的背影依旧直挺,仿佛永远不会塌下,“队长……你说过海边很危险。”
      队长却对他的话置之不理,而是自说自话起来:“我还记得十三岁时人手一份的未来梦想规划书,天幕说写下自己的梦想以及打算,可以随时更改。当时她与我一般年纪,她疑惑公民的平均寿命只有46.3岁。她自称自己为行为艺术家,于是她打算达成自己活到60岁接受安乐死的行为艺术。
      她问我还未长大的队长好奇吗?那个时候的队长正为如何糊弄这份未来梦想规划而绞尽脑汁,面对她的询问——
      “要不要和我一起活到60岁~”她说,“这样手牵手一起安眠死听起来好浪漫~”
      反正可以随意更改梦想,队长就同意和她写下相同的梦景。
      但直到毕业队长也没有更改过规划书的内容,即使那时他们常常发生争执。
      直到两人都无法忍受之际,正巧边陲爆发异化生物,一气之下二人分别入伍进入了不同的部队之中。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头像暗淡的场景,时至今日恐慌依旧在梦中不熄。
      初入军队只是普通士兵的队长头一次知晓战争的残酷,这里绝对不是赌气的小孩子玩闹场所。队长开始后悔与她的争执,后悔他们的临别始于一次怒火的背身离去。尽管队长苦苦哀求天幕,祈求她可以活着回来。但天幕只是一个无能为力的系统,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安抚。
      “还好那次她活着回来了。跟死亡相比,我们发现彼此的错误不值一提。”
      他们开始每晚互道晚安并说我爱你,在去天幕外巡逻前会说等你,平安归来时会说欢迎回来。他们仿佛回到了刚开始在一起的时日,缱绻情长。
      这样一晃五年的军旅生活过去,那一年她有了难得的休假,而队长收到了元帅的来信,一封来自元帅之手的晋升信,也将有机会回到中央授予驻守海陲将领的军衔。”
      “她叫堇瑟,我的爱人,死于五年前的西部战线。
      队长娓娓道来自己不为人知的过往,而康一诚听到她的落言中的悲鸣。他无措地想上前,却在铭牌的凝视下动弹不得,只得徒劳地伸手:“队长……为什么,要把这些说给我听?”
      “因为自此以后,只有你会记得她了。”队长言罢站起身。队长的背影刻着自幼遵循的军事化管理与训练,以笔直的姿态汇入凶残的洋流。
      “队长不要往前,你会死的!”
      队长闻言转身。康一诚看清了队长的模样,惊恐地跌坐在地:队长的左眼及面颊自上往下横亘着三道抓印,不详的暗紫自伤痕滴落,融入海洋,不见踪影。
      澎湃浪潮带着千钧过往朝这位在战争中失去所有的军人袭来。队长举起了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身份编号:3525VEGC0224C-09,姜媛婵中尉,于新历3555年2月24日确认死亡。”
      她用完好的右眼看向已泪流满面的康一诚,视线一如既往地温和、坚定、鼓舞人心,仿佛这只是每次巡逻前的一次简单讲话。
      她说:“康一诚,不要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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