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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口是心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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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是摔得太痛,感觉浑身骨头都要散架,还是被戳到了某个点。
周杰希一瞬间突然崩溃了。
他瘫在地上靠着门框,从呜咽开始,变成嚎啕大哭。
人总是会害怕回忆起从前的自己。
因为无法接受时间带来变化的落差。
偷demo倒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回想起来,好像已经是大半年以前了。
那时候还没入冬,日历也要往前翻一年。
天气刚冷下来,他们也刚和新加入乐队的键盘手何复渡过磨合期,各自忙活着准备毕设,还排了本地一家知名live house的演出。
周杰希是在忙完毕设项目,背着吉他赶往排练室的路上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
说他母亲被下病危通知书。
一切似乎是从那刻起错轨。
他攥着当月精打细算还剩下的八百元,一路跑得乱七八糟,最后跪倒在母亲的病床边。
眼泪流进嘴里尝到血腥味。
没钱又没天分的人是不是真的不能做音乐?
他接下来到底该怎么样活?
手头最新最贵的吉他是宁维琛送的生日礼物,最喜欢的效果器是项一帆给的,何复作为学弟和乐队的新人也请客吃了不少顿饭。
所有人都体谅他家道中落,租排练室的费用几乎没让他A过,他能开这个口向他们借钱吗?
他有脸吗?
回想起来,周杰希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要面子要自尊,还是比起别人更信任自己。
——总之他开始偷偷拿走乐队录制不要的demo,稍加改造,变成自己的东西,再转手卖给娱乐公司,从中赚钱,给母亲治病。
这样的日子没过一个月就被宁维琛发现了。
又或者说宁维琛发现得其实更早,但快过了一个月才找他聊。
周杰希心虚,下意识什么也不敢坦白,支支吾吾说自己学了编曲,卖出去的demo是他为赚外快录制的新歌。
好在宁维琛什么也没说,也没追究任何。
就这样每天提心吊胆地过、熬,在黑暗狭小的出租屋里数每一个钱款汇入医院、母亲活下来的黎明。
时间线很快拨到他与星德传媒私联的那天。
……
“……你什么都有了,宁维琛,你不懂。”
周杰希像败犬一样倚在门框,瘫坐在地。
事到如今,他干脆把自己这半年来的不堪和行尸走肉全说了一遍。
最后惨淡地笑了一下。
“你们都不懂。你们都有钱、有未来,有一个完整的家,还有余力靠双手追逐自己的梦想。而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了,我没力气也没希望了,星德是我的最后一根稻草……你不会懂我的。”
“确实不懂。”宁维琛听够了这样的自怨自艾,对周杰希也彻底没了耐心,“把你逼上绝路的人是你自己,周杰希,我不会可怜你。”
他拉了一下纪应臣的衣袖,冷冷地说:“走。”
末了也不等纪应臣回应,自行先头也不回地离开。
背后男人的啜泣像头困兽。
这小区很老,房子自然也上年纪,隔音效果不好。
一直走到楼底,纪应臣都还能听见走廊里传来周杰希呜呜的哭声。
远处的天灰蒙蒙的,好像要下雨了。
而走在前面的人似乎因为情绪波动,忘记顾及他的脚伤,走得很快。
风把宁维琛的头发撩起,纪应臣跟在后面,只能看见这人尖尖瘦瘦的下巴,还有骨骼突出的后颈。
“你后悔对他说那些狠话吗?”他忍不住问了句。
目光掠过宁维琛的从头到脚,最后落在那人挺直的脊背与肩颈。
宁维琛不住往前的步子停了。
纪应臣这才有机会跟上去。
他走到距离宁维琛只有一步远的地方,停下。
“他背叛你们乐队是迫不得已的,是为了多赚点钱给病床在卧的亲人。而且听他哭得,好像很懊悔。”
虽然早在宁维琛的心声中了解过周杰希偷demo这件事的大概,但其中缘由纪应臣也是今天才第一次听到。
原本以为很可恶、很该死、活该的人,好像一下子又讨厌不起来了。
宁维琛应该也会这么觉得吧?
毕竟这家伙向来只是在当事人面前比较嘴硬,内心还是很善良的。
“我为什么要后悔?”
耳边却在这时响起宁维琛毫无感情的话音。
纪应臣一顿,有些怔然地看向眼前人。
宁维琛没有回头,只是微微侧过一点脸,长发遮了表情,剩下语气冰冷的回应。
“他背叛乐队,因为利益熏心被骗,排练期间无数次消极怠工,我有哪句话说错了?”
“可那是因为他妈妈生病了。”纪应臣皱眉反驳,“他出于无奈。”
“所以呢?”宁维琛反问,“所以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伤害乐队的大家?”
说到这里他回过身,目光往纪应臣的脚上扫过一眼,对上人眼睛继续:“你现在和我争吵,把我打进医院,警察来了却因为你脚伤就说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我被打是我活该。是这个意思吗?”
“啊?”纪应臣一下愣住,“你这是偷换概念。”
“那你是替别人圣母心泛滥?”
宁维琛冷冰冰的话音随着远处天空的又一记闷雷同时落下。
纪应臣只觉得好像有一盆凉水,将他从头浇到脚。
分明是夏季的早晨,他却感觉一阵寒。
“你不觉得那句‘不后悔’太冷血了吗?”他皱眉看着面前这个染着粉色头发、身穿天蓝色短袖,素面朝天却漂亮得像个洋娃娃的男人。
一瞬间觉得他们仿佛从未认识过。
他没听过宁维琛的心声、没主动找上门、没跟这人一起表演过,也没吃宁维琛请客的饭。
那刹那他希望自己没听见宁维琛斩钉截铁说的“不觉得”。
宁维琛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走得很果决。
纪应臣站在单元楼下,耳边好像仍然能持续听见周杰希的哭声。
他昨晚崴掉的那只脚踝也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这具身体已经“超负荷运动”了一早上,开始隐隐作痛。
纪应臣感觉自己好像霎时间回到了六岁的那个雨夜。
好半晌才回过神。
他慢慢摸出放在裤子口袋里的那根黑色皮筋,攥在手里,走到垃圾桶边,抬手。
打了一早上闷雷的雨此时终于倾盆而下。
哗哗、哗哗。
宁维琛一手拎着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一手拎着半路买的雨伞,一步跨上两级台阶。
他重新站到华苑小区3幢2单元203的门口。
一般这种老小区,挨家挨户门口都会装有牛奶箱。
据他所知,周杰希有把房屋备用钥匙放在门口牛奶箱里面的习惯。
宁维琛面无表情地把装着万元纸币的垃圾袋塞进203屋旁的牛奶箱里。
鞋尖一撇地上那片由伞尖落下水滴攒成的积水,他也不再看那扇门一眼,冷着脸,目不斜视地往下走。
一出单元门,遥遥就看见不远处花坛边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雨还在下。
宁维琛“啧”了一声。
他把伞撑起来,走过去。
到人跟前,宁维琛皱眉,轻踢人鞋子:“你是打算故意淋雨感冒,好逃下午的排练吗?”
大雨下了已经有半个小时,还没有停息的迹象。
纪应臣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搭在膝盖上,坐在这里,已经从头到脚被淋成了落汤鸡。
黑发湿漉漉罩在脑袋上,挡住他英气的眉眼。
“你是故意把话说那么难听的吗?”纪应臣不答反问,“不是不后悔吗?”
他不抬头,年轻的背脊上好像长着一身无形的反骨。
宁维琛从上往下,也看不清这人脸上的表情。
“是不后悔啊。”他跺了跺脚尖,不想解释太多,“你闹叛逆能挑个天气好点的时候吗?赶紧起来滚回家,回头生病了还耽误乐队排练。”
“所以,原来你喜欢做好事不留名?”纪应臣却好像听不见他话似的,依旧低着头问。
雨声很大,衬得他声音很闷,不等宁维琛再反驳,他继续自己没问完的话:“为什么你明明心软了还不愿意让对方知道?”
为什么明明也觉得周杰希可怜,明明淋雨也要去给人取钱,却不告诉当事人,还要用黑色垃圾袋做伪装?
“……纪应臣,”宁维琛有些无语地撩了把头发,“你就不能偶尔装作没听见我的心声吗?”
他干脆举着撑伞的手,在纪应臣面前蹲下。
“听见了怎么当没听过?”纪应臣自上而下看着那双降落到自己面前的桃花眼睛。
他不懂。
不懂这个人在想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你嘴上说不会给他钱,不会可怜他,也不后悔对他说那些伤人的话。我以为你真那么绝情,四年的朋友说散就散了,结果转身还不是淋雨去给他取钱。”
“你把自己弄得像个坏人,却还要对人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想做就做了啊。”宁维琛莫名其妙,“世界上又不是只有碰见狗屎就跑走的人,也有很多人会跑到一半觉得缺德,再跑回来捡掉啊。没见过吗?”
“……没见过。”纪应臣感觉到他压根不想好好回答,突然一下也懒得再问了,没好气说,“跑走就跑走,还跑回来……多此一举!”
“没公德心的家伙。”宁维琛骂他。
“你有公德心,打别人一巴掌再给个甜枣。”纪应臣说。
“哇,还给甜枣已经很不错了好吗?”宁维琛站起来,叉腰,“看在你才高中毕业的份上我不跟你计较,臭小子,以后步入社会,你就明白遇到我这样的合作伙伴有多幸运了。”
他撑伞的手忍不住伸过去敲了下纪应臣的脑袋。
伞因动作倾斜,害得两个人都淋到几滴雨。
宁维琛又无意识地皱了下眉头,不太温柔地顺手将纪应臣肩头的雨滴撇去。
突然的肢体接触却让纪应臣不自觉绷紧被宁维琛手指扫过的肩。
条件反射般猛地抓住那只撇他肩头的手。
“你……”
抓完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纪应臣蓦然一愣。
宁维琛也是一愣。
雨水打在伞面,发出一阵阵“噼里啪啦”的动静。
他看着面前少年的视线在自己脸上胡乱地走了一遍,顺序大致是从鼻子到嘴,然后粗粗略过下巴后挪开眼。
宁维琛不明所以,只觉得自己耳根子好像麻了一下,皱眉,又用手指去轻推这反应莫名很大的家伙:“帮你拍掉雨水呢,干嘛反应这么——”
话没讲完,他手腕蓦地再一次被人掐住,猛一拉。
最后一个“大”字让宁维琛咬在舌尖上咽进肚里。
“你能不要总是动手动脚吗?”纪应臣话音沉下来。因距离缩短而在宁维琛眼前放大的脸不知何时染上层薄红,剑眉紧蹙,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宁维琛下意识就想反驳,「我到底哪里惹这大少爷烦了,怎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生气?」
但话没出口,他腕就被人往边上一甩。
纪应臣触电般突然一下站起来,满脸“我刚刚在干嘛”的恍如隔世,耳根通红,绷着脊背,头也不回往雨幕里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