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瓦利德》RavenShrike

4、第四章

　　“戴维斯家不该是今天这种样子。”
　　“加入深空探索舰队无法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收益，你需要多少年才能成为副舰长、舰长？在那之后呢？就算成为了舰长，你也只能成天漂在太空里，和小行星带以及那些宇宙尘埃为伴。”
　　那只手非常温柔，慢慢地沿着他的头顶向下抚摸。
　　“这是为了你好。”
　　“这是为了所有人好。”

　　“可我不喜欢军队。”
　　杜克·戴维斯听见自己的声音。
　　别说了。
　　他想。
　　别说了，到此为止吧。
　　他不想加入深空探索舰队，他是喜欢军队的。

　　然而下一秒，原本柔和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那么我们呢？戴维斯家呢？”
　　“我们花费了所有供你进入高等星最好的指挥学院，因为你是成绩最优异的那一个。可我们做这些不是为了培养一位深空探索公司的舰长，签着长达二十年的合同，每次落地时间不超过三个月。”
　　“你得努力些，杜克，你得努力成为重要的大人物，这个家庭才能回到过去。”
　　“你父亲的宇宙辐射病和弟弟的基因病所需要的治疗项目，目前都不在医疗保险的范围内，你不获得高等星的居住资格，他们就只能在中等星的医疗设施就医。别学你的妹妹，她从小就有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衣柜后面躲着一双眼睛。
　　安雅·戴维斯听到了全部的对话。

　　安雅听起来挺像女孩儿的名字。
　　只因为戴维斯夫妇在做胎儿检查的时候收到了一份医疗机构发错的档案，粗心大意的工作人员甚至搞错了胎儿的性别。蝴蝶轻轻扇动自己的翅膀，一份没能及时通知当事家庭的基因病便存留了下来。

　　他得伸手捂住对方的耳朵，告诉自己的弟弟“别听”。
　　安雅从两岁起，便显现出了基因病的特征。包括身体发育迟缓，免疫系统停摆，以及表达能力障碍。直到十三岁，对方的身高还维持着八九岁的高度。
　　比他小三岁的孩子无法像正常人那样阅读文字，虽然智脑弥补了这一问题，让安雅可以在大部分情况下做到生活自理，可与之相伴的冗余压也会给那具身体造成额外的负担。
　　他想说，我喜欢军队，我其实不太喜欢深空探索。给我十年，我就能让所有人移居高等星，那里有更好的治疗设施，基因病造成的负面影响是可以减轻或延缓的。

　　生活顺心的人不会发疯，因为他们要什么有什么。世界和蔼可亲，每一个遇到的人都友善又慈爱。
　　只有生活不顺的人才会发大疯。
　　于是戴维斯夫妇经常陷入互相攻讦的状态中。争吵的内容毫无新意，无外乎“曾经的事情是曾经的事，拿到现在来说有什么用”、“说不定就是因为你得了宇宙辐射病，才会将这种病态的基因传给下一代”、“胡说八道，如果是这样，那杜克和特蕾莎为什么没事？我因为什么才会得基因病？为了让所有人有饭吃，我才会签那些狗屎的外派合同！”

　　安雅不怕治疗。
　　从小就生活在病痛中的人不知道无痛苦的呼吸是怎样的，血液的流动、肺叶的扩张，对他们而言都时刻伴随着巨大的摩擦感。
　　可不怕痛的对方会在听见激烈的咒骂和吵架时躲在柜子里落泪，也会在很久后的一个深夜，将一根连接着旧式地表飞行载具的软管从窗户拖进卧室。

　　见到了太多次同样场景的男人伸出手，试图打开那扇衣柜的门，将门后面的孩子抱出来。
　　他会摸一摸那颗发质细软又干枯的脑袋，告诉对方，没关系，进入军队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高兴。他一点都不喜欢跟着非常满宇宙乱跑，人得落在脚踏实地的泥土上才会觉得安稳。

　　在他的手触碰到安雅的瞬间，剧痛和沉重粘稠的空气一并灌进意识。
　　那种痛苦不仅仅作用于身体和器官，更像是有人连根扯出了一把连接着大脑的神经和脊椎。

　　杜克·戴维斯在治疗舱里睁开眼睛。

　　越过透明的舱罩首先被看见的是灰黑色的屋顶。
　　浸泡在污染物里的时间太长，导致他的认知、视觉和听力全都受到影响，不间断的耳鸣和持续烧灼的剧痛令他弓起背脊，发出无声的嘶吼。

　　温柔的合成音诉说着标准的通用语。
　　“请您短时间内不要移动身体。”
　　“在第二轮全面检查完成前，请维持静止的姿态，并确保意识清醒。”
　　“接下来您将接受一些简单测试，请将目光转移至您面前的光屏上。”

　　杜克没有理会这道声音，他仍维持着侧头的姿势。
　　新世界生物医疗有限公司出品的治疗舱系统全都使用了统一的电子音，他听过许多次，可唯独这一次配合上当前的场景，显得离奇又古怪。
　　因为在距离治疗舱四五米远的阴影中，坐着一只庞大的怪物。

　　那双一直拖曳到地面的宽大翅翼，在黑暗的环境中带着一些不太明显的微光纹路。
　　四只静静睁开的眼睛一动不动，灰色的眼珠注视着治疗舱里的人类，就像在注视某种等待处理的猎物。鳞片爬满那具身体的每一寸，从颈项到胸口，从肩胛隐没入后背直到尾鞭，所有的起伏与线条都昭示着这名捕猎者善于厮杀和斗争。

　　当他们的视线对上，无声的怪物缓慢站起身。
　　原本宽阔的舱室仿佛也变得狭小起来，因为那远超八英尺身躯给人一种快要戳到天花板上的错觉。
　　每走一步，对方身上不知道藏在哪里的一些零件就会发出细碎的撞击声，粗且脊刺锋利的尾鞭拖在身后。

　　这是一只深度异化状态的核心基因虫族。

　　强大，危险，裂开的狭长口器和腰腹处的呼吸缝让人联想到虫潮进食的画面。
　　唯一残留的文明痕迹，大概就是对方左右两侧手臂上仅剩的外骨骼甲。

　　并非所有虫类都乐于同人类做交易、套近乎，还有相当一部分持反对态度的族群成员以捕食方自居。它们不喜欢以拟态的外表行动，更尊崇异化形态，被统一称为啃食者。
　　灰翅的武装种每轮大循环都会进行一次联盟会议内部的肃清，不仅仅是为搞好邻里关系，也是为了时刻磨快这把能够压住所有核心基因族群的最锋利的道。

　　那身影在治疗舱前停住脚步，舱罩随即自动开启。
　　原本固定住杜克身体的拘束装置开始无声撤回台面之下的位置，这令人类意识到某个被忽视的事实——他现在全身上下毫无遮拦，不止是原本散发着污染物腐烂气味的指挥官制服消失无踪，甚至连半片布都找不出来。

　　鳞片遍布的手臂像是要将刚脱离死亡境地人捞起。
　　接触的瞬间，杜克一把攥向对方的手腕，试图抢夺一个先发制人的时机。这只虫族外骨骼肌的收容装置中插着尚未卸除的刀片，只需按下锁扣就能弹出。

　　然而在他的手指触及武器前，对方以一种几乎能够碾碎骨骼的力气钳住他的手掌。
　　深灰的眼睛中没有任何情绪。

　　“弱小。”

　　这是不会引发任何误会的人类通用语。
　　清晰，低沉。
　　没有任何嘲笑意味，仅仅是在阐明一个事实。

　　维持着拽住人类高高拎起的姿势，核心虫族的另一只手臂抬高，尖锐的利爪轻轻地贴着男人的脸往下移动。
　　先是颈动脉，然后是胸口，最后是横亘着狭长伤疤的腹部。
　　可以轻易撕碎猎物的手指在那里停留了很久，只是靠近，这名幸存者的皮肤就随着恐惧且急促的呼吸而细微起伏。
　　“做着软弱的梦，看见死去的同类。枯燥的梦境，毫无价值的泪水。”
　　“你口吐胡言乱语、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时向我发起死斗邀约，可我不需要这样廉价的收藏品。”

　　下一秒，不怕死的男人一头撞了过去。
　　异化状态的虫族头壳不是一般的硬，这些离谱的生物可以空口啃穿战舰甲板，脑袋碰上去就好像碰到了钻石山。杜克用尽全力也只撞到面前的猎食者下颌的部位，纹丝不动的是对方，额头流血的是他自己。
　　腹腔内每个地方都在痛，痛到好像肠子黏连在一起用烧红的铁棍缠绕几圈，他甚至分辨不出全身上下哪里可以动、哪里没有知觉。
　　可人类的脑子里像是被塞了一团火。
　　“谁允许你看我的梦？”

　　被抓紧的手腕发出挤压折断声，但对于被泡过污染物、又来了个寄生大礼包的人而言，一切都在可承受范围内。
　　被紧急缝合、贴上愈合粘胶的伤口洇出红色的血液，人类抓紧对方停留在自己小腹处的手，膝盖猛地撞击上那只手腕。

　　严丝合缝卡死的刀片终于弹出来。
　　用牙齿咬住弹射而出的东西的瞬间，男人的嘴角被自行启动的高热激光刃剌出一刀骇人的血口，同时还切到了一部分舌头，可他没有松开，而是以迅速到看不清的动作再度撞了面前的家伙一记。
　　被叼在嘴里的武器飞快地割向对方的喉咙。

　　高频震动的激光刃在灰黑色的鳞片上迸溅出火花，混合着唾液的鲜血全部擦在这只核心基因虫族的胸前。
　　加大力度时，那猩红色的刀口在目标处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人类听见自己剧烈的呼吸声，他的话语因为舌头被切和嘴里死死咬着东西而含混不清。
　　“谁允许你看我的梦……”

　　四只深灰色的眼珠子盯着面前的人看了一会，任由那强弩之末的刀刃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萨瓦利德没有移动，也没有后退。

　　在那之后，第二双副眼缓慢闭阖。

　　从脸颊，到手臂，所有坚硬的鳞片开始逐一蛰伏、隐藏回皮肤之下。
　　狭长裂开的口器收拢，如同掀开并包裹住一层人皮般，乱糟糟缠绕在一起的硬发和圆环垂落。

　　和人类无异的手指按住了对方拉出血肉黏丝的嘴角，掐着再也无力做出第二轮攻击的颈项，将那枚几乎搅碎男人口腔的刀片慢慢取出。
　　人类因为半痉挛状态而咬得很紧。灰翅族群的武装种用手指在对方的牙齿间垫了一下，才将沾着血的利刃掂出来。
　　“我理解你之前缺乏对自己胡言乱语的准确认知。”
　　“也不会将一个不清楚自己所说话语的弱者当作猎杀目标。”

　　“但这一次——”
　　就算被拇指按压过，人类也还在因为飙升的肾上腺素和僵直的肌肉不受控制地颤抖。
　　萨瓦利德从治疗舱里捞了一把愈合黏胶，直接按进对方的嘴里，扯着那条差点被切断的舌头全部糊上去。

　　“我正式接受你的邀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