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信笺锁长夏 ...
-
暮色是缓慢沉降的灰烬,将书房的飘窗染成一片朦胧的暖褐。林槐桉盘腿坐在地毯上,四周散落着从阁楼深处拖出来的时光遗骸:褪色的铁皮糖果盒装着几枚生锈的玻璃弹珠;早已泛黄的各种手写信;一摞用彩色丝带仔细捆好的、纸张早已泛黄发脆的笔记本——那是她整个高中时代的日记,字迹从青涩稚嫩到飞扬不羁,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青春的脉络。
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与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淡淡霉味的沉郁香气。
“安安,既然你要写我们高中时期,为什么不去翻翻你那个时候的日记呢,那些素材才是最真实的啊”
荀祈在听到她说自己想把自己的高中写成小说时,为她提出了这个建议,
“那你的新书想叫什么名字啊,想到了吗,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
“emm,大概的大纲和人物我已经理好了,至于书名……”
“槐序赴旧青”
林槐桉的指尖一遍遍抚摸过油墨,她需要要更原始的素材,更直接的触感,去锚定笔下那个被记忆过度美化的夏天。
指尖拂过一本墨绿色硬壳封面的日记,扉页上用荧光笔写着大大的“高三·决战!”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龇牙咧嘴的卡通炸弹。她忍不住莞尔,随意翻开一页。
“5月20日,晴。热得要命,蝉吵得人想拆房顶。老江这个灭绝师太!明明知道我函数图像画得像抽象派,还非让我去黑板前画!”**
笑意还挂在唇角,目光却凝固在日记本下方露出的一角异样——那不是日记的纸张。它更厚实,边缘被刻意撕得毛糙,带着一种仓促掩藏的痕迹。心脏莫名地漏跳一拍。她小心翼翼地拨开压在上面的日记本,抽出了那张被时光压得扁平的纸。
是一封信。
信封是当年女生间流行的那种浅绿色无尽夏的图案,右下角用细细的银色荧光笔勾勒了一个小小的、简笔画槐花。没有署名,没有地址。封口处残留着一点干涸的、半透明的胶痕,显示它曾被郑重地封好,却从未踏上旅程。
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挑开封口。里面是一张印着浅淡横线的信纸,对折着。展开的瞬间,一种混合着少女馨香与岁月尘埃的气息幽幽散开。
字迹是她自己的,却带着一种陌生的、极力想要工整的拘谨,又掩藏不住笔画末梢泄露出的颤抖与飞扬。墨水是蓝黑色的,洇染在有些粗糙的纸纤维里。
“……今天放学路过理科班,看到你和叶蓁蓁在讨论那道物理压轴题。她靠得好近,头发都快扫到
你卷子了。你低着头解题,侧脸在夕阳里……很好看。叶蓁蓁数学也很好吧?你们讨论题目的样子,像在说一种……只有你们才懂的语言。”
“老周今天又当众念了我的‘范文’……”
“晚自习下课,你陪我走到巷子口。槐花落了一地,踩上去软软的,没什么声音。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好长,一会儿叠在一起,一会儿又分开。我说想去南方的大学,看海。你说‘海风咸湿,对书不好’。江叙青,你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能把气氛搞得很……奇怪。像解不开的方程,明明知道它有解,可就是找不到那个根。”
读到这里,林槐桉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抵着冰凉的齿列。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翻搅、膨胀,带着迟来了十年的酸胀感。信的最后一段,字迹变得更加凌乱潦草,仿佛在巨大的情感压力下仓促收笔:
算了,写这些乱七八糟的干什么!江叙青,你这个人……有时候真想敲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公式和定理,到底还装了些什么!不写了!反正……反正你也不会懂。
“江叙青,你说槐花落尽的时候,我们的结局会是什么”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日期:**“6月1日”**。
高考前一周。
窗外最后一线天光彻底沉没,书房陷入昏暗。只有手机屏幕幽幽亮着,映着林槐桉怔忡的脸。她维持着展开信纸的姿势,久久未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缓缓松开,留下绵长而真切的
闷痛。这封信……她完全记不起自己是在怎样一种兵荒马乱的心境下写就的,又是出于何种更深的怯懦与自我怀疑,将它永远地锁进了时光的暗匣。无人观看的幕剧……原来早在十年前,她就已
经预演了那场盛大而无声的错过。
同一片暮色,流淌进一中教师办公室。
喧嚣早已散尽,走廊里回荡着空旷的寂静。江叙青批改完最后一沓随堂测验卷,揉了揉发涩的眉心。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在堆满教案和习题册的办公桌上投下冷白的光。他起身,准备将几份需要归档的旧教案放进最底层的抽屉。抽屉有些滞涩,拉开时发出沉闷的摩擦声。里面塞满了历年累积的纸张:过期的通知、作废的竞赛题、学生交上来的检讨书……一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他俯身整理,动作利落。指尖在触及抽屉最深处一个硬质物体时,微微一顿。
是一个深蓝色的硬卡纸文件夹,边角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颜色也褪成了灰扑扑的蓝。夹子上没有任何标记,显得格格不入。一种奇异的预感,如同细小的电流,悄然窜过脊背。他抽出这个被遗忘在角落的文件夹。很轻,里面似乎只夹着薄薄几页纸。
打开夹子。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对折的、质地精良的米白色信纸。纸张边缘已经泛出均匀的焦糖色,像被岁月温柔地烘焙过。折叠处有深深的折痕,显示出它曾被反复打开又合上。展开信纸。字迹清晰有力,是他自己的笔迹。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少年时代特有的、近乎执拗的认真,却又在笔画的转折处,泄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槐桉,亲启“
“提笔数次,又搁下。总觉得要写的话太多,落到纸上又显得苍白笨拙。仿佛证明一道复杂的几何题,已知条件清晰,辅助线却不知该从何处引下,才能抵达那个呼之欲出的结论。”**
“记得你曾说,南方的海风会吹皱书页。那北方的雪呢?它落下时寂静无声,却能覆盖整个喧嚣的世界。我想,或许可以找一个有落地窗的图书馆,窗外有雪,窗内有暖气,书页不会被吹皱,只有翻动时的沙沙响。当然,前提是,旁边坐着的人,不会在解不出题时,把我的草稿纸抢过去折纸飞机。
“昨天在槐树下给你讲最后那道导数题,你听得心不在焉,手指一直在抠树皮。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你鼻尖上,有一小粒光斑随着你皱眉的动作跳来跳去。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什么洛必达法则,什么泰勒展开,都不及你皱起的鼻尖和那粒跳跃的光斑要。答案是什么,似乎也没那么紧要了。”
“槐桉,我……”
“你对我已经产生了意义”
“是像盛夏对青春一样,特殊的意义”
墨水的颜色在这一行明显深了许多,笔尖似乎在这里停顿了很久,力透纸背,在“我”字后面留下一个浓而突兀的墨点,像一颗凝固的心脏。洇开的墨迹边缘,带着细微的毛刺,仿佛能感受到少年
落笔时那瞬间的屏息与汹涌的心绪。江叙青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那个未完成的“我”字,以及那个被洇开的墨点。冰冷的纸张触感下,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掌心滚烫的汗意和剧烈的心跳。镜片后的眼眸,如同沉入深海的古井,所有的情绪都被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吞噬,只留下表面一片沉静的、近乎凝固的幽暗。
原来在这里。
这封写于高考前夕、本应在毕业典礼后交付的信笺,被他藏进了这个最不起眼的文件夹,又随着一堆无关紧要的旧物,被遗忘在抽屉最深的角落,一藏就是十年。
他只记得那年的蝉鸣聒噪得撕心裂肺,空气粘稠得如同融化的琥珀。巨大的老槐树撑开浓密的绿荫,筛下细碎晃动的光斑。高考的倒计时牌翻到了个位数,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灼、亢奋与离愁别绪的奇异氛围。
“分离参数后,讨论导函数零点,你的分类标准错了。”
他抽走她手里的笔,笔尖在草稿纸上利落地划下几道清晰的辅助线,
“看,当参数a在这个区间时,导函数图像穿过x轴两次,所以原函数有两个极值点……”
他的讲解条理分明,逻辑严密。可林槐桉的目光却有些飘忽。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清晰的下颌线,喉结随着说话微微滚动。他靠得太近了,身上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着青
草和阳光晒过的味道,强势地侵扰着她的感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某种蛊惑人心的咒语。
“懂了吗?”
他停下笔,抬眼看向她。
一阵带着槐花甜香的暖风拂过,卷起几片细小的白色花瓣,打着旋儿落在两人之间的草稿纸上。
沉默在树荫下蔓延,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鼓噪。
“江叙青……”
她抬起头,目光却不敢直视他,只落在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上,声音轻得像叹息,
“你……如果你有喜欢的人……你会表白吗?”
问题问出口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蝉鸣、风声、远处球场的喧闹,都化作了模糊的背景音。
江叙青握着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关节微微泛白。他镜片后的眸光骤然加深,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复杂的涟漪。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抿起的唇,看着她揪着草叶的、泛白的指尖。
空气凝固了数秒。
然后,他听到自己清晰而坚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郑重:
“会。”
他顿了一下,目光沉沉地锁住她低垂的眼帘,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我一定会。”
他不知道槐桉怎么会突然问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但是如果对象是她,自己一定会永远义无反顾地回答她,奔向她。
办公室冰冷的灯光下,江叙青缓缓闭上眼,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
“我一定会……”
他的承诺,清晰地回荡在十年后的寂静里。而那个在槐树下仓惶逃走的少女,直到毕业典礼结束,人群散尽,夕阳染红天际,也未曾等到他赴约。
“您好,你拨打的电话……”
“荀祈,你联系得到槐桉吗,她人呢?”
“老江,你没看安安朋友圈吗,她和他爸妈出国旅行了啊”
少年慌忙点开少女的微信,发出信息,却发现,伴随着微信对话框的绿色出现的,还有——
对方拒收消息的红色感叹号
那封未曾送出的信,连同那束早已枯萎的洋桔梗,被他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也锁进了心底最不敢触碰的角落。像一个被强行按下的、未解的方程,成了他十年间无法释怀的执念与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