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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问途归无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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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玙不见的那天,日头暖得正好。
邬祉把他安置在院中的秋千上,白衫被风掀起一角。
手边那本《南华经》摊着,页脚已被翻得发卷,邬祉数不清自己把这书读了多少遍。
邬祉想着去屋里找本没读过的诗集,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扰了秋千上的人。
可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当他捧着书回来时,秋千绳还在轻轻晃悠,可木座上空空荡荡。
邬祉僵在原地,手里的书“啪”地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
风卷着书页哗哗翻动,像谁在耳边无声地笑,又像在哭。
从那天起,邬祉的世界只剩下寻找。他把院落翻了个底朝天,又沿着门前的路往城外走,白日里对着陌生人一遍遍描摹艾玙的模样,夜里就坐在秋千上,指尖摩挲着残留的温度,直到晨光染白他的发梢。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下巴上冒出了青茬,但脚步从未停过。
有人说他疯了,对着空秋千说话,对着风追问,可只有邬祉自己知道,他必须找到他,哪怕只是一片衣角,一缕气息,也好过这满院的空荡,要把人活活吞掉。
直到双腿发软,才扶着墙滑坐在地,指缝间漏出压抑的呜咽,却没料到,转身时,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竟就站在巷口,正歪头看他。
邬祉站起身,他盯着眼前的人,脑子里乱糟糟的。
是谁?是谁把他的艾玙还回来了?
可下一瞬间,这念头又被自己掐灭。
怎么可能?他等了十多年,早该接受艾玙再也醒不来的事实。
他的视线仿佛生了锈的针,一点一点描过对方的眉眼,还是记忆里的轮廓,鬓边碎发垂落的弧度没改,连眼尾那点淡红都和从前一样。
不敢信,但又有个声音在心里疯喊:是艾玙,这就是他的艾玙。
事实就摆在眼前,艾玙以一种他从未知晓的方式,真真切切地醒了过来。
那些年抱着冰冷躯体的夜晚、对着铜镜描摹他面容的清晨、以为要守着回忆过一辈子的绝望,在此刻突然碎成了光。
艾玙就站在几步外,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半分疏离,邬祉却突然红了眼,连呼吸都忘了怎么调整,只觉得眼眶发烫,指尖抖得厉害。
邬祉猛地扑过去,将人死死抱住。
艾玙费了些劲才把他扯开,拍着他的背道:“邬祉,你也来了?总算遇到个熟人!我知道你见着我高兴,但不用抱这么紧,意思到了就行。”
他晃了晃邬祉的胳膊,上下打量着:“你怎么高了这么多?还瞧着这么憔悴,眼下的青黑快赶上墨了,长得也成熟了不少。”
邬祉仅是定定地看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个字都没说。
“邬祉,你搞清楚状况了吗?”艾玙推了推他。
邬祉这才如梦初醒般,哑声问:“什么?”
“就是我们突然出现在这儿的事啊。”艾玙凑近了些,声音压低,“虽说有时是被执念拉来,但执念按理说都是假的,可我们……”
他眨了眨眼,“这个世界是真的吗?”
邬祉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也想知道。”
他伸手,轻轻掐了掐艾玙的脸颊:“你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场梦?”
“梦?”艾玙皱起眉,“可我每次醒来,身上都疼得厉害,就像穿梭时空,你懂吗?我看过类似的漫画,主角穿越过去改变未来。”
邬祉沉默片刻,反问:“那为什么不能是过去改变了未来?”
艾玙愣了愣:“这有区别吗?”
“有。”邬祉的眼神异常认真,“这关系到,你是真是假。”
艾玙静了半晌,忽然抓住邬祉的手,按在自己脸上用力搓了搓,脸颊被揉得泛红:“你自己看,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邬祉望着他眼里的光,那点真实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哽咽道:“是真的……不是假的,没有骗我。”
艾玙见状,连忙用袖子给他擦脸:“你别担心,我们总会找到离开的办法的。”
邬祉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发紧:“我们一起走?”
“对啊。”艾玙扬了扬下巴,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笃定,“当然一起走。”
艾玙跟着邬祉回了住处,他绕着院子转了圈,目光落在西侧空着的地块上,指尖点了点下巴:“典型的三进宅院,就是那边空太多了,这儿到处是木头,要是挖个湖,衬着树影倒好看。”
邬祉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没半分犹豫:“好,回头就找人弄。”
“邬祉,”艾玙回头,语气漫得好似风吹过树叶,“看起来,你比我早来这儿很久啊。”
邬祉没接话。
艾玙也没等他答,又开了口:“在学校时,你知道我和谁住一屋吗?”
邬祉心头一慌,下意识摇头:“我不知道。”
这话刚落,艾玙就转了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和你啊。你新转来,整栋宿舍楼就我那间寝室空着,不是我们住一起,还能有谁?”
邬祉的脸瞬间白了。
可艾玙没再追问,只自顾自转回去,走到院角的秋千旁坐了下来。
藤编的秋千晃了晃,他抬眼,似笑非笑地盯了邬祉半晌,目光像能穿透人的心防。
“你很有意思,”艾玙的声音沉了下来,没了刚才的漫不经心,“可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邬祉。邬祉,我是死了吗?”
“你没有死,”邬祉的声音发紧,指尖在身侧蜷了蜷,“你只是之前太累,睡了一觉。”
艾玙挑了挑眉,从秋千上抬眼,自下而上地凝着他。
邬祉站得笔直。
“行。”他应得干脆,从秋千上起身时,藤绳还晃了两下,“那我睡了多久?”
“很多年了……具体多久,我记不清了。”
艾玙的眉峰皱了皱,明显透出点不耐烦,没再追问,只丢下句“我进去躺会”,便转身往内屋走。
他躺在里屋的榻上,背对着门口。
邬祉在门口站了半晌,才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放得极柔:“你饿吗?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榻上的人没回头,仅闷闷应了声:“随便弄一点就好。”
天刚蒙蒙亮时,艾玙的身影就开始变得透明。他站在窗前,晨雾漫过他的脚踝。
邬祉想抓住他的手,指尖却仅触到一片微凉的光。
“我得走了。”艾玙回头,“天亮见。”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仿佛被风吹散的朝露,消失在渐亮的天光里。
邬祉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掌心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暖意,转眼便冷了。
为什么是这样?
邬祉在空荡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跌坐在堆满书卷的案几前。
他翻开《南华经》,目光扫过“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句子,又猛地合上,抓起《周易》,指尖划过“穷理尽性,以至于命”,却只觉得字里行间全是艾玙消失时的光。
他想从书里找到一个答案,一个能解释这忽来忽去的谜题。
那些泛黄的纸页被翻得哗啦作响,墨香混着灰尘扬起,可没有一句话能说清。
为什么艾玙像晨雾一样来了又散,为什么自己只能在原地望着空荡的窗,连一句完整的告别都抓不住。
为什么?
邬祉猛地踹向身旁的书柜,紫檀木的架子应声而倒,摞在顶端的书卷哗啦啦砸落。
“为什么——”他抓起案上的砚台,狠狠砸向墙面,墨汁溅在梁柱上,好似一道道狰狞的血痕,“为什么就是不能在一起?!”
又一脚踹过去,另一个书柜跟着倾颓,竹简滚落一地,被他疯狂地踩着、碾着。
那些曾被他视若珍宝的典籍,此刻成了碍眼的东西,每一页记载的道理,每一句阐述的天命,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揪着自己的衣领,指节泛白,声音嘶哑:“为什么他还是会走?为什么?”
怒吼声撞在墙壁上,弹回来,变成更绝望的回音。
他在满地狼藉里转圈,踢翻了桌椅,扯断了帐幔,直到喉咙发痛,眼里涌上腥红,还在一遍遍嘶吼:“凭什么……凭什么要分开……”
最后,邬祉力竭地跪倒在碎书堆里,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那句“为什么”碎在齿间,变成压抑的呜咽,一点点沉进死寂里。
邬祉的指尖划过泛黄的书页,那行关于缠命锁的字迹被墨迹浸染得有些模糊,旁边还有江砚舟誊写的语句。
他垂着眼,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暗,指尖摩挲着“以吾之血,锁尔之命”那几个字,指腹被粗糙的纸页磨得发疼。
血尽、折寿、反噬……
书页上的暗红痕迹不知是干涸的墨迹还是别的什么,沾在他指腹上,像朵永不凋谢的血花。
“九锁连环,生死不离……”
邬祉低声念着咒诀,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亮他眼底翻涌的执念,比书页上的阴戾之气更甚。
邬祉的指尖停在折寿二字上,指腹因用力而泛白,但又在片刻后缓缓松开。
邬祉抬眼,瞳孔里映着微光与书页上暗红痕迹的交叠,那抹疯狂的笑意敛去了几分,仅剩眼底深处翻涌的偏执在明灭。
他知道这阵法是饮鸩止渴,血尽之时或许能锁住艾玙的魂,却也意味着自己阳寿将尽,反噬的痛苦会加倍啃噬两人,可他反复摩挲着书页边缘那道被指甲掐出的痕。
“至少……能让他留在我看得见的地方。”他喃喃自语,指尖沾着的血花蹭在书页空白处,晕开一小团模糊的红。
理智像悬在刀尖上的丝线,一边是逆天而行的阴鸷诅咒,一边是求而不得的蚀骨执念,可当他想起艾玙仰头看他时眼尾那抹上挑的光,那点残存的理智便轰然碎裂,只剩用骨钉凿穿掌心时,才能勉强压下的、想要将人彻底锁进血肉里的疯狂。
再次见面时,艾玙在这方天地停留了许久。
艾玙没说话。
两人就这么站着,两两相望,谁都没先开口。
还是邬祉先打破沉默,他试探道:“宅院……修整好了。”
艾玙点头:“我在我那个世界遇到过你,按理说,他该有你的记忆才对。可他告诉我,关于现在的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
“这不难理解。你从将来来,到了现在,本就不会有两个你,你是唯一的。你能带着记忆,可我没有你那样的条件。”
“你想得倒透彻。”艾玙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
邬祉扯了扯嘴角:“我也只能想些这些事情了。”他整个人透着股掩不住的疲惫,状态糟糕得明显。
艾玙看了他片刻,终是松了眉:“回去吧。”
邬祉应了声,率先转身带路,但走了两步又放慢脚步,等艾玙跟上来,两人并肩走着,影子在地上挨得很近,却一路无言。
一进院门,艾玙才发现哪里是修整,分明是彻底重建了。
飞檐翘角缀着铜铃,朱漆梁柱雕着缠枝纹,之前说要挖的湖扩得极大,湖里的锦鲤甩着尾巴,连院墙都往外推了半丈,显然是扩建过了。
唯有院心那棵老槐树没动,枝桠上挂着的小秋千倒重新上了遍朱漆,红得鲜亮。
艾玙仰头瞥了眼,心里犯嘀咕:这秋千是给谁准备的?总不能是给鸟吧?要真是,也得是只被宠坏的肥鸟才配坐。
艾玙想起前几日,曾忍不住绕到后厨外,悄悄掀了点窗纱往里看,那时,邬祉正低头忙活,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明明是张清冷的脸,指尖握起乌木锅铲时,却熟练得不像话,最后端上桌的几道菜,酸甜辣咸全合他的口味。
可艾玙清楚自己的味觉早就是不正常的了。
正想着,就见邬祉掀了门帘进来,声音还是温的:“可以吃饭了。”
艾玙抬眼时,瞥见他身后的影子,在门槛边滞了一瞬,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扯了下,才又跟着他的脚步动了起来。
艾玙收回目光,指尖蹭了蹭鼻尖,心里莫名冒出个念头:长得帅也就罢了,还会做饭,倒少见。
他顿住脚步,侧头问:“我走了几天?”
“四天。”邬祉的声音就在身侧。
“倒和我那边的时间一样。”
艾玙的目光扫过院里新栽的海棠、廊下挂着的新灯笼,心里愈发确定,邬祉在这短短四天里,绝不止重建宅院这一件事。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艾玙看向邬祉,似是斟酌了片刻,才开口,“我怎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