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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烟火烬惊鸿 ...

  •   那日邬祉离开邬宅,曾有人在长鸣山见过他,披雪的披风裹着背上的人,只说带故人回家。

      此后长鸣山雾更浓,再无人见其踪迹,仿佛融进了终年积雪。

      江砚舟也不见了。

      喻执去常去的酒馆、守过的城墙寻过,只有风卷落叶在空阶打转。

      有人说见他往南去了,可再不见他的消息。

      曾经生死间相托的三人,仅剩喻执。

      喻执约莫猜到江砚舟暗地里做了什么,他没多犹豫,直接往邬祉的住处去。

      那天天色已沉,古宅的门虚掩着,没上栓。

      喻执推开门径直往里走,不过是座简单的三进院子,但透着说不出的沉寂。

      接下来的画面,让他这辈子都没法忘掉。

      诡异得让人发怵,又渗着股刺骨的凉。

      堂内比屋外更阴凉,艾玙闭着眼,眉眼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分毫未变,长长的睫毛垂在眼下,仿佛只是下一秒就要醒过来的沉睡。

      他被邬祉稳稳抱在怀里,身上的衣衫料子考究,叠得整整齐齐,连领口的褶皱都被仔细抚平。

      这精致的妥帖,本该与古宅的冷清格格不入,可邬祉垂眸望着艾玙的眼神,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这样抱着一个不会醒来的人,早已是他日复一日的习惯,反倒生出种诡异的默契,像一幅凝固了时光的、失衡的画。

      喻执第一次见艾玙时,他俨然一个从家里偷跑出来的混小子,头发总乱得像揉过的草,衣衫也皱巴巴贴在身上,没半分整齐模样。

      可自和邬祉在一起后,艾玙的衣着、吃食,连住的地方,全是邬祉一手安排妥当,再没见他有过半分潦草。

      邬祉的目光先落在手中那本破旧散乱的书页上,随后才缓缓转过头望向他。

      那双眼睛里毫无半分情绪。

      “师兄。”
      喻执开口,还是从前那声称呼。

      邬祉闻言,仅淡淡点了下头,指尖还停在旧书页的折痕上,没动。

      “我不是来劝你的。”喻执深吸口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邬祉抬眼,目光直直盯着他。

      “鬼性本恶,又最是滥情,哪有什么真心可言。”

      邬祉却缓缓摇头,语气里带了点极淡的反驳:“我见过太多深情的鬼,喻执,你不该这么说他。你这样说,难道就不是在劝我?”

      一句话戳中要害,喻执没再否认。
      “江砚舟不见了,我找遍了能找的地方,我甚至怀疑他已经死了!而你呢?你守着一个要死不活的人,已经这么多年了!”

      邬祉低头,轻轻闻艾玙身上和自己一样的味道,然后把下巴搭在他肩上。

      艾玙被邬祉抱着,头微微垂着,鬓边碎发随邬祉的呼吸晃了晃,像是真的跟着他的情绪波动,生出了几分低落的模样。

      但邬祉心里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错觉,不可能的。

      “你对艾玙,曾有过别的想法吧?”邬祉的声音很平,“男人都精得很,尤其是察觉到自己心爱之人被旁人惦记时。”
      他目光落在艾玙安静的侧脸,“那些人爱上艾玙,该怪谁?怪艾玙太好?还是怪艾玙对你,从来都没有过别的心思?”

      这话砸进心里,喻执瞬间哑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涩地开口:“师兄,可他已经死了……江砚舟找不见踪影,我甚至怕他出事,我不想你这辈子,就这么草草耗过去。”

      邬祉轻轻笑了下,那笑意没到眼底,只剩一片空茫:“艾玙从来没有野心,因为他早知道自己死不了,所以走得步履轻盈,活得那样自由。我想追着他的影子,守着这点念想,有错吗?”

      喻执攥紧了拳:“你这根本不叫给他自由!邬祉,他现在这样,你自己真的看得下去?”

      “那……就不给他自由了。”邬祉喃喃重复着,意识到自己话里的矛盾,他侧过头,委屈道,“江砚舟之前给过我一本书,讲的是怎么逆转时间。里面有一页,是他自己誊写的话,说的是……怎么跟时间抢人,怎么跟将来的自己抢人。”

      喻执心里早有了答案,可他还是不懂邬祉为何要把自己困在这样无望的局里。
      他看着邬祉眼底那点仅存的、系在艾玙身上的光,罢了,不如把选择权还给邬祉。

      若是连他都不肯站在邬祉这边,那邬祉才是真的孤立无援。

      喻执抬手,从随身的布囊里取出一盏灯。

      灯盏是磨砂玻璃做的,透着朦胧的光,整体是对称的双菱柱体,握在手里刚好贴合掌心。
      灯身上刻着镂空的星芒纹路,细碎的纹路里嵌着两颗银色心形装饰,紧紧挨在一起。

      “这灯有说法。”喻执指尖碰了碰那两颗银心,“要是用在彼此有情的人身上,会燃起暖橙色的烟,缠缠绵绵的。要是只有一方动心,烧的就是冷蓝色的烟,散得又快又乱,没个章法。”

      他把灯递向邬祉,最后道:“师兄,怎么用、用在谁身上,你心里比谁都清楚。”

      话落,喻执没再多留,转身掀开门帘,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院外的夜色里。

      艾玙总想着装成个寻常人,把那些不寻常的过往藏起来,在他们面前演着鲜活的模样。

      邬祉心里门儿清,却从没想过说破,他愿意陪着艾玙这样演下去,哪怕只是自欺欺人的暖意,多留一刻,也是好的。

      艾玙走后,心里疼的从不是只有邬祉一个。

      喻执也惋惜,也难过得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何尝不记得艾玙从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可逝者已逝,日子总得往前看,邬祉偏要把自己困在过去,实在不该。

      但他太清楚邬祉的性子,喻执也只能叹口气,转身继续往前走,这条劝不动、也拉不回的路,终究只剩他一个人。

      喻执还记得共看四季的约定,他带着三人夙愿前行,春去秋来,寒来暑往,已是十年。

      花舞阁的琉璃台上,若芷足尖轻点,在一溜儿青瓷沿上旋身。

      今日她已是头牌,裙摆扫过碗沿时带起细碎的响,正到精妙处,脚下一只瓷忽然“咔”地裂开细纹,她身子一倾,眼看就要坠向碎瓷堆,腕间却骤然多了一道微凉的力。

      是那位在楼阁上好奇地往下望的公子,他不知何时跳下,雅袖素衣似流云舒卷,仅一伸手便稳稳托住她的腰。

      若芷仰头,撞进一双黑得极正、没有丝毫杂色的眸子,像盛着未化的雪。

      她喉头动了动,那句盘旋许久的好久不见终究没说出口,只弯了弯眼,浅浅笑了下。

      公子松开手,转身离了花舞阁。

      白衣走在喧闹的长街,如同一枝移自雪山的莲,周身像裹着层淡淡的冷雾,偏生眼尾微微上挑,勾出几分不经意的艳。

      他到处望着,睫毛很长,垂落时投下浅影,可眼底盛着碎光,那是看见新奇事物时独有的亮,好似孩童发现藏在叶底的露珠,清凌凌的,带着点跃跃欲试的好奇。

      明明是清冷出尘的模样,但这双眼睛活泛得很。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仿佛望着一场不该落进凡尘的雪,悄无声息,却让人挪不开眼。

      公子行至街角,忽然驻足。

      白袖垂落身侧,指尖微凝,他既已在花舞阁救下若芷,按说她的怨气该随那场意外的化解而消散,自己也该归位才是,为何还滞留在这全然陌生的人间?

      眉峰微蹙间,他转身折返花舞阁。

      三楼回廊寂静,他踏着木地板缓缓踱步,衣袂扫过雕花栏杆,留下浅淡的影。

      “艾玙……”

      一声极轻的呼唤,像风拂过耳畔。

      公子脚步一顿,尚未回头,那声音便愈发清晰,一声比一声急切,带着近乎滚烫的笃定:“艾玙!艾玙!”

      公子猛地转身,撞进一双盛满惊惶与狂喜的眼。

      那人正朝着他狂奔而来,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公子腰侧骤然一空,身体已不受控地向栏杆外倒去。

      “艾玙!”

      失重感袭来的瞬间,他听见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

      紧接着,一道身影如断线风筝般跃出栏杆,紧紧抱住了他。

      那人转身想护他周全,背脊撞上楼下的琉璃台,发出沉闷的响。

      可怀抱的温度还未焐热艾玙的衣料,公子的身影便在那人臂弯里化作无数光点,仿佛被风吹散的星子,瞬间湮灭在花舞阁的喧嚣里。

      仅留那人抱着空荡荡的衣袖,在满地碎裂的琉璃中,茫然地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最终却只握住了一把冰冷的风。

      过了几日。

      艾玙叉着腰站在陌生的空地上,眉头拧成个结,语气里满是不耐:“又来?”

      上一秒他窝在床上睡得正好,睁眼就换了天地。

      他忽然想起,上次好像也是这么莫名其妙被拽来,还跟个谁从三楼摔了下去来着?

      但脑子晕乎乎的,怎么也记不清那张脸。

      现在又来一只鬼飘飘悠悠跟在身后,说要一决高下。

      它是鬼自己是人,这怎么打?不公平。

      他摆摆手想绕开,那鬼魂却嗖地飘到他面前,拦路的架势摆明了不依不饶。

      “说了不打!”艾玙皱眉,转身就走。

      可那鬼魂像块甩不掉的影子,他走快它飘快,他停下它也悬在半空晃悠,摆明了要阴魂不散地耗下去。

      艾玙没辙,只能认命似的往前走,嘴里嘟囔着:“真是倒了霉了……”

      身后的鬼魂依旧沉默地跟着,烟火气里的影子忽长忽短,倒像是跟他较上了劲。

      鬼跟在艾玙身后,能清晰感受到周身那股阴冷的寒气正被一点点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鲜活的人气,暖融融地裹着魂体,竟让它有了几分实在的触感。

      艾玙在前头走走停停,看见捏糖人的师傅转出只活灵活现的凤凰,立刻驻足鼓掌,眼里闪着光,一声“哇”清脆得像碎玉,路过杂耍班子,又被吞火的绝技惊得瞪圆了眼,踮脚看得认真。

      他一停,擦肩而过的路人便忍不住慢下脚步。

      一群小孩举着点燃的烟花跑过,火星子溅在青砖上,留下点点亮痕。

      艾玙回头时,正撞见那鬼立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每一步都踩得沉稳有力,脸上却没半分温度,像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有个孩子没看路,直直往它身上撞去,它也只是微蹙眉头,侧身让开,动作利落得不带一丝多余。

      见艾玙望着自己不动,鬼竟微微挑了下眉,开口问:“怎么了?”

      此时满城烟火正盛,人群摩肩接踵,沿街的花灯被风吹得摇曳生姿,红的、绿的、金的,映得半边天都亮了,喝彩声此起彼伏。

      艾玙先移开视线,指尖随意往远处一指:“这里……满城的花灯,好漂亮。”

      “元城更漂亮,满城的繁花。”

      刚说完,就有个醉汉摇摇晃晃想凑过来碰艾玙的肩,鬼手中的剑背“啪”地一声打开那只手,动作快得看不清,依旧没说话,唯眼神冷了几分。

      艾玙抿了抿唇。

      俩人一前一后继续走,谁都没再开口,只有烟火炸开的声音在耳边起落。

      “公子。”
      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身侧响起,艾玙脚步一顿,低头看去。

      是个摆算命摊的阿婆,穿一身素色衣衫,乌发挽得整齐,几缕碎发在风里飘着。

      她脸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皱纹,却奇异地透着股精神劲,丝毫不显老态。

      “公子,算命吗?”

      艾玙蹲在摊前,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桌面,老实道:“可我没有钱。”

      阿婆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鬼,慢悠悠道:“不要钱,我只为有缘人算。”

      “我吗?”艾玙指了指自己,立刻点头:“好啊。”

      阿婆端起竹筒,往桌面上倒了一层薄薄的沙子。
      刚倒完,一阵狂风突然卷来,奇怪的是,风仅在艾玙和阿婆周围打转,把沙子吹得四散。

      阿婆深陷的眼眸渐渐锐利,又倒了一次,风又准时来捣乱,像是故意跟她作对。

      这样重复了三次,她才抬眼看向艾玙,一字一句道:“你被人改命了。”

      “什么意思?”艾玙眨了眨眼,没听懂。

      这时,一条透明的丝线悠悠飘落,正好落在竹筒里。

      筒中的沙子忽然化作清水,被风吹得晃了晃,但还是稳稳地滴在纸上。

      水渍迅速洇开,先显出一个“玙”字,后面跟着一朵模糊的花影。

      “究竟为何,只有你自己知道。”阿婆说。

      “那你又是谁呢?”艾玙面无表情地追问。

      “一介迂夫子,命薄。”阿婆摆了摆手,语气温柔但带着劝诫,“公子,莫要被眼前幻境所迷惑,你要问自己的心。”

      “问我的心……”艾玙抬手按在胸口,那里一向平和沉寂,此刻却突然“咚”地跳了一下,极轻,仿若石子落进深潭。

      紧接着,第二下、第三下,越来越有力,“咚咚咚”地撞着胸骨。

      艾玙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茫然,轻声道:“在跳,我的心……在跳。”

      为什么呢?为什么心在跳他会这么兴奋?

      那声“在跳”还凝在唇边,艾玙的指尖刚触到胸口的震颤,身影便如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骤然变得透明。

      素色的衣袂先开始泛出微光,接着是束腰的丝绦,最后连他眼尾那抹上挑的弧度,都化作细碎的光点,像被谁轻轻一吹,便簌簌落在烟火里,没了踪迹。

      空地上仅剩那只鬼还站在原地,满城的花灯依旧摇曳,阿婆的算命摊前已没了蹲坐的身影,只有风卷着几片花瓣,落在方才他停留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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