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柏汁沁痴肠 ...
-
听九方子墨提过,阿离生前常往城郊的月隐寺跑。
这天午后,艾玙寻了去。
寺庙不大,香火却旺,尤其是后院那座小小的净身堂,总有人进进出出。
艾玙拉住个扫地的小沙弥打听,才知这里有个特别的习俗,所谓“净身”,并非沐浴洁身,而是用寺后山泉泡过的柏叶,在掌心揉搓出青绿色的汁液,再轻轻按在眉心,据说能洗去心头杂念,求得一时清明。
艾玙站在堂外看了片刻,见来者多是面带愁容的百姓,将柏叶汁按在眉心后,脸上或多或少会舒展些。不知这孩子来此时,是否也会用柏叶汁按在眉心,默默念叨着什么心事。
艾玙走进去,拿起片新鲜的柏叶,山泉的凉意顺着指尖漫上来。揉搓时,清苦的草木气散开,倒真让人觉得心里静了些。将那抹青绿按在眉心的瞬间,艾玙恍惚了一瞬,或许阿离来这,不是为了求什么,只是想找个地方,让那些不敢说的、不能说的心事,暂时有个落脚处。
九方子墨换了身素色常服,跟着艾玙走进寺庙时,晨露还凝在青石板上。
寺里香烟缭绕,诵经声从偏殿飘出来,混着檐角铜铃的轻响,倒有几分安宁。
阿离的棺木停在佛堂侧室,迦衍住持正坐在蒲团上,指尖捻着油亮的紫檀佛珠,低声诵读《往生咒》。
经文声像温水漫过心尖,据说这样能洗去逝者生前所受的苦楚,让魂魄轻净些,来世少些牵绊。
艾玙站在门口,看着迦衍枯瘦的手指划过佛珠,他本是不信这些的,可如今却贪心这一点虚妄的安稳。
诵经毕,迦衍起身,袈裟扫过蒲团的褶皱。他引着艾玙往殿后走,壁画在昏暗里泛着陈旧的光,画的是十八层地狱与西方极乐,色彩剥落处露出底下的泥灰。
“众生皆求圆满,”迦衍的声音细若蚊蚋,落在空气里几乎没有分量,唯恐扰了壁画中神佛的千年清寂。“却不知月满则亏,水满则溢。”
艾玙望着画中佛陀悲悯的眼,喉间动了动:“住持见过太多求不得?”
“袈裟下藏不住人间疾苦,木鱼声敲不破因果轮回。”迦衍抚着壁画上一道裂痕,“世人求长生,我见白骨堆里开曼陀罗。信徒求富贵,我闻铜臭熏染了梵音。”他转头看向艾玙,目光沉静如古潭,“若渡一人需舍百人,救苍生必负本心,这袈裟该向何处披?”
艾玙跟着迦衍的目光落在壁画上,转身时,烛火在他眼角投下狭长的阴影。
佛陀拈花时,可曾算过,这慈悲与戒律相撞,便是人间永夜?
艾玙指着壁画上一处剥落的色块:“这里画的是舍身饲虎?”
“是。”迦衍点头。
“虎吃饱了,便不伤人了?”艾玙追问,眼神锐利得像要穿透壁画,“那被虎伤过的人,算什么?”
迦衍捻佛珠的手顿了顿:“是因果,也是劫数。”
“我不信劫数。”艾玙回头,目光扫过殿外的九方子墨,又落回迦衍身上,“悬壶山有株千年药草,能活死人肉白骨,却要以百人精血浇灌。若要救一人,需杀百人,这药草该摘吗?”
九方子墨在廊下听见,眉头猛地皱起,又是悬壶山,又是这些两难的选择。
迦衍望着艾玙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施主似乎总被这些事缠上。”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老衲与施主,倒像有段说不清的缘分。初见时便觉眼熟,仿佛在哪处轮回里打过照面。”
艾玙挑眉:“住持也信轮回?”
“信与不信,它都在。”迦衍指向壁画角落,那里画着个模糊的身影,既不像神佛,也不像凡人,“就像这画,画师落笔时许是无意,却偏生留了这么个影子,说不清道不明,或许便是前尘的余痕。”
“那阿离呢?”艾玙问,声音低了些,“他的余痕在哪?”
“在施主心里。”迦衍的声音很轻,“也在方才的经文里。”
艾玙没再说话,走到那处模糊的影子前,指尖轻轻碰了碰冰凉的墙皮。
九方子墨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站在艾玙身后半步远,忽然插嘴:“这画褪色成这样,留着还有什么用?不如让工匠重画。”
艾玙回头瞪他:“你懂什么。”
“我是不懂,”九方子墨哼了一声,看向迦衍,“住持,他方才问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
“就是心里装着事。”艾玙接过话头,他转向迦衍,“您说因果,那前朝抓修士补鬼门,是因?是果?”
迦衍叹了口气:“是因结的果,也是果生的因。鬼门本是阴阳界碑,修士灵力能暂稳其隙,可强补的裂缝,迟早会以更烈的方式炸开。”
“那慕昭呢?”艾玙又问,语速极快,“他与前朝交易,算哪门子因果?”
九方子墨只觉得艾玙的问题像串珠子,东一颗西一颗,但都透着股狠劲。
迦衍看着艾玙,眼底的笑意更深了:“施主心里的结,比这壁画的裂痕还多。昭,日月并明,慕昭、慕施主的事,老衲略知一二,她所求的,或许并非修补,而是……重启。”
“重启?”艾玙皱眉。
“是。”迦衍点头,“就像推倒重画的壁画,虽看似毁灭,却藏着另一种可能。”
九方子墨忍不住了:“说这些没用的干什么?阿离的事了结了,咱们就回去。”
艾玙没理他,继续问迦衍:“那你说,我该顺着这因果走,还是逆着它?”
迦衍拿起案上的木鱼,轻轻敲了一下,咚的一声,震得殿内尘埃都仿佛跳了跳:“水往低处流,是顺。人往高处走,是逆。可水若不逆,怎会有瀑布?人若不顺,怎知深浅?”
艾玙凝着迦衍看了半晌,笑了:“住持说话,和打哑谜似的。”
“施主的问题,本就没答案。”迦衍也笑,“就像老衲与施主的缘分,说不清道不明,却偏生遇上了,不是吗?”
九方子墨拉了拉艾玙的袖子:“走了,再待下去,你该把庙里的木鱼问出花来了。”
艾玙被九方子墨拽着往外走,临到门口,突然回头:“住持,若有天我也成了那白骨堆里的曼陀罗,你会念往生咒吗?”
迦衍什么也没说,嘴角噙着笑,眼神平静地看着两人。艾玙被九方子墨拽着胳膊往前拖,脚步踉跄,却忍不住频频回头望,最终还是被拉远了身影。
迦衍抚着佛珠,目送他们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才低声道:“会。也会求佛祖,让你不必成那曼陀罗。”
殿外的风卷着落叶掠过窗棂,迦衍重新捻起佛珠,低声念起了经文。
艾玙几乎日日都来,九方子墨次次去找,都觉得自己像在接散学的孩童,可这孩童把他当成了空气,压根不搭理。
九方子墨站在廊下,看着艾玙的背影被烛火拉得很长,似要融进那些斑驳的壁画里,他不懂这些禅语,却看懂了艾玙眼底那片化不开的挣扎。
艾玙显然还没聊够,眼睛亮闪闪地跟着迦衍往禅房走,嘴里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住持院里的那株昙花,今年会开吗?”
“佛经里说的无□□,是不是连影子都没有?”
“你这佛珠盘了多少年,能借我摸摸吗?”
九方子墨跟在后面,听着这些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话,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偶尔有几个涉及朝政的问题,九方子墨还能插句嘴,可大多时候都像听天书,只能闷头跟着走,看艾玙凑在迦衍身边,那股子鲜活劲儿是这些天少见的。
直到日头爬到头顶,迦衍要去主持午课,艾玙才不情不愿地停住脚,但还盯着禅房窗台上的青瓷瓶出神,明显还想再耗会儿。
九方子墨忍无可忍,他蹲下身子,不等艾玙反应,一把将人拦腰扛起。
“哎!”艾玙吓了一跳,“九方子墨!你干什么!放我下来!”
“再不走,晚上就又得在庙里睡蒲团。”九方子墨扛着艾玙往山门走,步伐稳健,听着耳边的动静,觉得这重量倒也不沉。
“好丢人!”艾玙的声音里带着急恼,寺里还有小沙弥来往,都好奇地往这边看,“快放我下来!”
九方子墨被艾玙吵得耳朵疼,抬手就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啪”的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寺院里格外清晰。
艾玙的挣扎猛地顿住,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咒,连呼吸都停了半秒,方才还张牙舞爪的人,忽然就蔫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透,从脖颈一路蔓延到耳后,再没发出半点声音。
九方子墨微微一怔,偏头扫过肩头那抹泛红的颈肤,嘴角的弧度硬是憋了回去。他脚步不停,唯有托着人的力道,在不知不觉中放轻了些许。
寺外的阳光正好,两人一往山下走去。
艾玙近来成了寺庙的常客,有时跟着僧人听半宿经文,有时蹲在香炉旁看香灰落下,连迦衍住持都说他身上那股戾气淡了些。
这天艾玙缠着迦衍,说想体验一次寺里的夜课,住持被磨得没法,刚点了头,目光越过他肩头,往山下瞥了眼,改口道:“算了,施主还是回吧,有人在等。”
艾玙回头,就见九方子墨站在山门那,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卫,个个面色凝重,活像来抓逃犯的。
艾玙太阳穴突突直跳:“……”
两人一前一后往山下走,石阶上的青苔被踩得发滑。
“你真的很烦。”艾玙头也不回地说。
九方子墨几步追上艾玙,语气硬邦邦的:“你不知道现在有多危险?前朝余党和慕昭的人都盯着,我们任何一个人落单都可能出事。”
艾玙停下脚步,冷静地看他:“是你,不是我。他们要的是皇帝,我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闲人。”
九方子墨被噎得说不出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不放心。”
“是……艾公子?”
艾玙低头,见台阶下站着一位穿浅绿衣裙的姑娘,眉眼清秀,手里攥着个信封。
“我们认识吗?”艾玙问。
姑娘摇摇头,又点点头:“公子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公子。我叫尹三秋。”
“艾玙。”他颔首。
尹三秋眼睛亮了亮:“阿离常提起你。他说你很好认,站在人群里,眼神最清,也最沉。”
艾玙愣了下,那闷葫芦居然会跟人提起自己?
尹三秋把信封递上来:“这是阿离生前托我保管的,说若有天见不到你,就把这个给你。”
艾玙接过信,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有些发堵:“多谢尹姑娘。”
尹三秋笑了笑,转身往山上走,裙角扫过石阶,像片轻盈的叶子。
九方子墨碰了碰艾玙的胳膊:“走吧。”
艾玙捏着信封,回头望了眼,才跟上他的脚步:“嗯。”
晚风从山谷里吹上来,携着草木的清气,把两人的影子吹得晃晃悠悠,一路往山下的灯火里去。
阿离的信写得很长,信纸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墨迹时深时浅,像是写了很久很久。有些地方墨滴晕成一片,字也歪歪扭扭的,想来是那时手已不稳,有些句子旁又挤着几行小字,是想到什么便补上去的,密密麻麻挤满了纸页。
信是从初遇写起的。
昔年家破,兵燹四起,喊杀震野,尸骸填路,腥气蔽天。我自尸山爬出,茫然无措,遂跪于道旁乞食。初为此事,膝骨刺痛,竟未得半文。
忽闻身后声清如涧泉,回首见你,衣薄帽宽,面蒙尘垢,唯双眸澄亮,肤白胜雪。虽同陷狼狈,却如璞玉落泥,难掩其华。
君曰:此般祈告无益。我懵懂呆望,你乃蹲身,执我手教合掌俯首,言:求神莫若求己,聊求心安耳。你手虽凉,胜我冻僵之掌远甚。
及你将去,我愿追随。你问我名,我无以对。你言吾名艾玙,字离卦,我便道:愿名阿离,借你之离。你蹙眉曰:离字不祥。我固辞不从。你未再劝,前行步缓,恰容我紧随。
后你将入宫,问我愿往否?我连连颔首。宫中有暖炉、饱食,亦有九方子墨,今当称陛下。你嘱我留宫,赖陛下照拂,你我互为依傍。此言我不敢忘。
你去后,陛下常命我抄录。我愚钝,书字拙劣,离卦所教笔锋终不能似,仍日夕勤练,冀你归时一赞。偶抄至夜分,陛下必留点心相赠,其性非若表面之厉。
前日有刺客入宫,我追出护驾,至境外林莽,力不能敌。彼剑迅疾,我避之不及,终是无用,连你所嘱互为照料亦不能践。
笺纸将尽。艾玙,我心有惧,然忆你教我之景,便无所畏。若有来世,仍愿名阿离,仍随你侧。
艾玙展信时,嘴角还噙着笑意,笔调这般恳切端正,写得真好。可当目光触及信末那些字句,那笑意瞬间僵住,心像是被骤然攥紧,而后轰然崩塌。纸上的每一笔、每一划,全都是阿离没能说出口的、沉甸甸的牵挂。
信纸最末的空白处,挤着几行更歪扭的字,墨迹深得发暗,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艾玙,他们说人死了要烧干净才好,可我不想被烧。你把我葬在能看见你的地方好不好?就离你近一点就行。
我听寺里的师父说,人世间有鬼神。神高高在上,我肯定成不了的。那成鬼也行啊,鬼能在地下待着,是不是?
要是成了鬼,我就学着在地下干活,修通路,扫干净土。等你将来下来了,我就能牵着你走,不用再像从前那样,总跟不上你的脚步。
你别怕黑,我会记得带火折子。
最后那句后面,有个小小的墨点,像是不小心滴上去的。
艾玙盯着那行字,指腹一遍遍摩挲过纸页上凹凸的痕迹,眼眶却干得发涩,原来那些他以为的随口一提,那些被他匆匆丢下的片段,都被这个孩子小心翼翼地记了这么久。
人这一辈子,总在两头拉扯。
一边想挣脱所有束缚,似风一样野着,无牵无挂才叫自由,可真到了孤身一人时,又盼着有份热乎的爱,能有人看穿你故作坚硬的壳,把你拉进怀里说句“别怕”。
可这两样哪能全占?
想要爱,就得受那牵绊的苦,为一个人洗手作羹汤是甜,为他辗转难眠也是真,想求自由,就得扛住孤独的重,浪迹天涯是潇洒,寒夜独酌时的空落也骗不了人。
人世间本就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桩桩都磨人。
可你看那些神仙,守着长生,天界规矩比人间的枷锁还沉,他们连哭一场、爱一次的自由都没有。
说到底,哪有什么万全法?
不过是选了一样,就得接着另一样的苦,却在这苦里咂摸出点甜来,便觉得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