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7、扬州别旧尘 ...

  •   大大小小的事都需要邬祉亲自过目,出发的前两日,下了一场大雨,而雨前,顾敛做了一个改变了他一生的选择。

      说起他的选择,那顾敛是个怎样的人呢?
      他立在廊下时,广袖轻扬间尽是风雅,眉梢眼角的笑意恰到好处,仿佛春日初融的雪水,能将万物都浸得柔软。

      可若定睛细看,那笑意却凝在眼底,像蒙着层薄冰,任凭怎样流转都暖不进人心。
      华灯初上的宴席间,顾敛永远是举杯谈笑的焦点。
      温言软语应答着权贵的调侃,折扇轻点便能即兴赋诗,连挑剔的长辈都要赞一声“芝兰玉树”。

      每当更鼓惊破夜色,他却独自倚在雕花窗前,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掌心的旧疤,那是八岁那年,父亲将他的手按在滚烫的烛泪上,只为教会他喜怒不形于色。

      表面温润如玉,待人接物妥帖周全,说话永远带着三分笑意,如春风化雨令人安心。
      实则内心敏感偏执,习惯将痛苦与不甘尽数咽下,独自在深夜用碎瓷片划开掌心,以刺痛感确认自己还活着。

      可这些不堪,顾敛都不想林垚知道,林垚就只能站在门外守,但依然会为顾敛的选择而难过和心疼。

      顾敛对魏承钧的感情从年少的双向奔赴,逐渐演变成单方面的守望。
      明知对方选择世俗安稳的婚姻,仍强撑着维系绸缎庄的合作关系,将爱意扭曲成自我折磨的执念。
      皮囊下的灵魂早已千疮百孔,却用完美的假笑回应每句恭喜,连哭都要在暴雨夜将头埋进潮湿的绸缎堆里。

      风吹过时,铃音清越空灵,如同十多岁时爱人在耳畔的呢喃,顾敛扯断手腕上的银铃。

      “他枯萎了。”
      他的指尖在琴弦上起落,琴声呜咽如泣。

      那抹青衫在昏黄的烛火下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突然,“铮”的一声脆响,一根琴弦应声而断,尾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就在这一刻,窗外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口子,暴雨如注倾泻而下。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里啪啦的声响与未竟的琴音交织,好似是天地间奏响的挽歌。

      他怔怔地望着断裂的琴弦,泪水不知何时已滑落脸颊,混着飘进来的雨水,模糊了视线。

      那些被压抑许久的痛苦、遗憾与不甘,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中,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伏在古琴上,任泪水与雨水将自己淹没,而窗外的雨,或许永远也不会停歇。

      艾玙来时,房间被砸得根本落不了脚,林垚嘴角都是伤,他又舍不得直接绑住顾敛,只好叫来艾玙:“别傻站着了!快来帮忙!”

      两个人身上都多多少少磕着了,气晕的顾敛被艾玙抱到了床上。

      两个人瘫坐在一片狼藉的地上。

      “到底发生了什么?”艾玙问。

      “魏承钧带了个姑娘回来,少主把家中的一切都交给了那姑娘,包括掌事权。”

      艾玙:“我觉得挺好的,断得干净。”

      林垚点头赞成,但话锋一转:“可今日,魏承钧不知道发什么疯,抓着少主就把他拖进来,然后……然后就这样了。”

      艾玙问:“为什么?”

      就像多年前,那位素来乖顺的顾家长公子,毅然与爹娘决裂,跟着一贫如洗的魏承钧远走他乡。

      如今魏承钧所拥有的一切,说句实在话,若没有顾敛,便不会有他的今天。

      顾老爷终究狠不下心,让自小跟在顾敛身边的林垚去陪他。

      走出顾府大门时,林垚忍不住问顾敛:“少爷,为什么要这样?这一切,值得吗?”

      顾敛望着前方,语气笃定:“他一定会对我好的。”

      林垚不懂,顾敛为何对魏承钧有这般全然的信任。
      可他心里清楚,即便顾老爷没有吩咐,他也定会跟着自家少爷,一步不落地走下去。

      因为,他信顾敛。

      这一刻,林垚忽然有些明白了。

      暴雨还在倾盆而下,像天河决堤,雨柱与地面撞击,迸溅起层层白汽,迅速在半空铺展开来,与细密的雨丝纠缠成团,蒸腾的雾气漫过街道,模糊了行人的眉眼,整个世界陷入湿漉漉的混沌,仅剩雨声轰鸣。

      醒来后,顾敛无比坚决地告诉艾玙:“我要走!这泥潭般的感情,我再深陷半分便是自轻自贱!过往情分不过是蒙眼的纱、绊脚的藤,困我于虚妄之中。如今幡然醒悟,怎会再为镜花水月蹉跎余生?从此山高路远,各走各道!”

      “……那要阉了他吗?”艾玙犹豫了会,还是问出了口。

      “阉了都是便宜他!我要杀了他!我要……”

      艾玙和林垚连忙安慰顺气,艾玙端茶:“好好好,都听你的。”

      等雨小了点,艾玙才走,不过他刚到门口,就见邬祉收了伞回头望他。

      艾玙小跑过去:“下雨了你还来?”

      邬祉走上前,拍去艾玙肩上的小水珠:“别跑,小心摔着了。这雨下得突然,想着你没带伞,就来了。”

      邬祉抬手拨开黏在艾玙脸边的一缕碎发,蹭到他眼尾时艾玙眨了下眼睛。

      雨又开始越下越大了。

      “等会再走吧,这雨真是脾气古怪。”

      邬祉又笑了:“好。”

      模糊的世间里,只有艾玙最清楚。

      雨脚渐次疏懒,檐滴从急鼓密锣化作零星残响,最后一声坠地,竟惊起半城雀跃。

      “来得快,走得也快,艾玙,我们回去吧?”

      艾玙回头又看了眼,顾敛出来了,他很正常,笑着和艾玙挥了下手:“再见。”

      艾玙转回去:“嗯,走吧。”

      云翳裂开金红缝隙,灼眼日光轰然倾泻。
      直到今日,艾玙觉得这雨才算是真正地停了。

      靴底踩过小水洼,邬祉和艾玙在面临即将与扬州城的离别,都很平静。

      翌日,顾敛收拾好东西和林垚赶来了邬宅。
      回顾这一生,顾敛深知扬州城虽好,却非归处,临行前特意来与艾玙道别
      “离卦,我真的要去闯荡江湖了。”

      艾玙笑道:“阿敛,祝你得偿所愿。”

      顾敛点头,与林垚走出邬宅的那天,他感觉到新的生长。

      志之何往,犹如绝壁险峰,嵯峨入云,除却手足并攀躬身而上,余皆虚妄,旁人爱莫能助。

      那些拧巴的执念、撕扯的痛苦,旁人再心疼也无法代你承受,唯有自己敢于在黑暗里摔打,把困惑嚼碎了咽下,才能从淤泥里长出新的根系。
      这不是否定他人的善意,而是点破一个真相:人生海海,每个人都是自己的摆渡人。
      就像站在渡口望着茫茫水雾,有人等别人划船来救,有人早已跳进水里,哪怕呛水也朝着光的方向扑腾。
      后者未必更快靠岸,却终究不会困死在原地。

      再往后一天,有情无情一行人都在邬宅准备出发。

      “我来吧。”

      丫鬟有些为难:“南乔公子……”

      南乔直接端走道:“就两步路,没事的。”

      南乔没再敢去找艾玙,他将茶水摆好后自觉坐在角落。

      艾玙还是绑着那根赤金发带,神色淡淡地抿了口茶。

      “昨日你去了花舞阁?”

      江砚舟的话将艾玙从沉重的思绪中拉出,他抬眼:“嗯。”

      “魏承钧好些日子没去过了。”

      艾玙扯了下嘴角:“你倒是都知道。”

      “若芷姑娘让我和你道一声小心。”

      艾玙总算提起了点兴趣:“你也认得?”

      江砚舟又添了点茶,推过去:“苦命人,不过,你经常帮她,日子也算好过。”

      “我帮她什么了,魏承钧才是那个最应该一无所有的人,偏偏风生水起,还真是不公平。”艾玙自言自语。

      “嗯,不公平。”

      艾玙看了眼江砚舟。

      江砚舟:“城郊的那片草地,邬祉带你去过了?”

      艾玙:“很好看。”

      “艾玙……”我也想和你一起去一次。

      邬祉进来扫视一圈,最后落在艾玙身上,随即开口:“咳,收拾东西准备出发。”

      江砚舟抿唇不语。

      艾玙轻装上阵,而其他人大包小包的。
      他记得,叫地选了一条与他们完全相反的路线,再能不能遇上,全凭缘分了。

      千年古木虬枝交错,潮湿的雾气如影随形,似一双冰冷的手贴着肌肤游走。
      参天大树遮天蔽日,脚下腐叶堆积。

      艾玙感觉他们不是在往上走,而是无尽地向下。

      大约走了五日,他们才走出雾气。

      只是,依旧没有见到古栈道的身影。

      邬祉的表情很严肃,他们不得不停下脚步重新确定和规划路线。

      沉璧:“师兄,这里一点被探索过的痕迹都没有,我觉得我们中瘴气了。”

      温简末:“很有道理,中毒后迷失了方向,咱们眼下走的根本不是通往古栈道的路。这地方阴气浓得化不开,却连个小鬼影子都见不着,依我看,八成是有只厉害的大鬼镇守在此,那些小鬼才不敢贸然现身。”

      邬祉:“现在原路返回都没有退路,抱歉,还是我鲁莽了。”

      沈予安笑着安慰:“邬道兄言过了,这路是我们一并挑选敲定的,怎能说是你一个人的错?眼下我们还是寻着太阳、月亮的运行轨迹,以及树木的生长特征来判定方位。”

      喻执拉过江砚舟,偷偷指了下艾玙,江砚舟点头表示知道了。

      艾玙将琥珀放了出来,让它飞出密林探勘地形。

      琥珀:“长鸣山下,扬州城东北隅,离十九很近。”

      艾玙声音不自觉大了点:“你说什么?”

      “怎么了?”邬祉注意到了。

      “琥珀说我们一直在往扬州城东北方向走。”

      “错了,大方向都错了。密林食人瘴气,”邬祉眼中却一丝慌乱都没有,“往回走七日,可运气好的话,往前只需要两到三日,至于我们会不会遇到可怖的大鬼,虽难预料,但运气这东西本就难言道,我们只能往前走了。”

      这晚,他们找到了一间破屋,而破屋中居然有一个人。

      艾玙的耳边响起了好几声惊叹,在短暂的对视后,他往江砚舟身后无声无息地挪了半步。

      邬祉:“从哪儿来的?”
      “扬州城。”

      邬祉继续问:“准备去哪儿?”
      “和你们同路。”

      邬祉心中有些不妙,这人来头估计不小。

      阮星遥笑问:“公子叫什么?”

      “墨魆。”

      “何解?”

      墨魆垂眸,看起来有些落寞:“墨锭之墨,魆暗之魆。”

      墨锭呼应艾草,皆为草木加工之物。
      魆暗对应玙璠,一为幽邃玄色,一为温润美玉,似光与影的映照。
      更妙在墨锭常需研磨方能成墨,恰似死士需经主家雕琢方显锋芒,而魆暗既指其隐匿之态,亦暗示他如阴影般时刻护佑在艾玙身侧,这不言自明的羁绊,墨魆不知艾玙能否知晓。
      小主这般聪慧,肯定能猜到。

      不明所以的艾玙:“……”

      墨,书墨也。魆,暗也。
      邬祉:“那一路?”
      这种人,若是敌人,恐怕难缠得很。

      墨魆求之不得:“多谢。”

      邬祉多看了眼墨魆,但终归没再上前,倒是阮星遥对墨魆很感兴趣。
      墨魆也是能道的知无不尽。

      江砚舟将艾玙喊住,问要不要带上他的流雪。
      艾玙拒绝了。

      “我担心你有危险,至少有武器护身……”

      艾玙忽然凑近,江砚舟不敢说话了。

      “看不起谁?我一打三好吗?”

      好狂妄。

      江砚舟偷偷翘了下嘴角:“好吧。”

      邬祉还在看地图,艾玙手里拿了个馒头坐在稻草堆上,自己吃一口后又给邬祉喂一口。

      “琥珀能再飞一次吗?”

      艾玙把琥珀放出来,“你和这胖鸟说,我不是说了让你少喂点,你看它还能飞吗?”

      邬祉让琥珀瘫坐在自己手心里,这没正形的模样很像它的主人,他笑问:“琥珀,能飞吗?”

      琥珀骄傲地点头。

      “我想让你看看,我们在玉酌的哪个方位。”

      琥珀飞了一圈,回来:“东北。”

      邬祉松了口气:“我就怕我们一直在瘴气里打转,或者从一开始就没进入过瘴气,不过幸好有琥珀。”

      琥珀点头。

      艾玙丢了一小块馒头过去,可被养叼的琥珀一点都看不上馒头,一口没吃,还是邬祉捡起来吃掉了:“等出去了,我给你们买好吃的。”

      艾玙:“……”

      墨魆的心已经碎了,艾玙完全把他当成了气,可气是人生命所必需,他却不是,艾玙没有他,也能过得很好。

      墨魆一直在帮忙,但眼睛时不时瞥向艾玙。

      南乔见了笑了笑,问:“墨兄弟看起来不像正道上的啊,学什么的?”

      墨魆的眼睛仔细看,会发现那是太深,黑瞳边缘才泛着淡淡的紫色,没开口时,喉结处的青筋就随着呼吸轻轻跳动。

      他把桌椅摆好,就在大家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墨魆走到南乔面前,居高临下地凝他,砸在人耳膜上嗡嗡作响:“故意的?既然看出来了,我是不是要杀人灭口?”

      南乔强装镇定,嘴角的笑意僵硬又诡异:“我只是随口一问,莫当真,当真岂不是认下了?”

      墨魆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今晚大家轮流站岗,差不多寅时,艾玙想出去走走。

      “邬祉,你起来点,压着我头发了。”艾玙用气音在邬祉耳边慢慢催。

      “去哪儿?”

      “我去门口透口气。”

      邬祉也起来:“我和你一起。”

      “不用,我走一下就回来。”

      邬祉不让他:“我也出去透口气。”

      艾玙盯着他看了会,邬祉才妥协问:“多久?”

      “一小会。”

      邬祉点头,却没再睡,睁着眼看着艾玙就真的只是坐在门口。

      艾玙摸了下泥土,很潮湿,他闻了下,还有股很浓的水腥味。

      手上沾了点泥土有些脏,他拿墨魆的衣服当抹布擦手上的污渍。

      “艾玙……”

      “别喊我名字。”

      “小主……”

      艾玙不耐烦地打断:“闭嘴。”

      墨魆在风口坐下,他的五官很浓郁,但本人又高又精壮,看起来像个喜欢欺负人的恶霸。

      墨色的暗影被门栏拦在外侧,邬祉只看见艾玙在门内,蹲下身子不知摆弄着什么,片刻后又缓缓站起身。

      “玄乙的师妹慕昭多次与九方家族有牵扯。”

      “为什么?”

      “因为鬼门。”
      墨魆摸了下艾玙的手,在艾玙生气前又很快松开,“鬼门异动,与多处修士的大量失踪也有关。”

      艾玙不再言语。

      谁都没提那年一个固执地留在茶家、一个不告而别的事,他们都怕那个回答会不尽人意。

      艾玙回去了。

      夜漆黑一团,风卷着枯叶呜咽。

      周凛是最后一个守夜的,正踏进去时,一阵腐朽的血腥味在悄然靠近,突然,浓雾中横出一条竖长的头颅将他吞噬,周凛甚至连声音都还未来得及发出。
      “呃……”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