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只精灵》墨如山绵

6、桃花仙人

　　“小陶仙人，民间都递了帖子来，邀您去过圣诞呢！”

　　陶归隐晃着手里厚厚的一叠信封，红、白、粉三色错落，里头竟数粉色的占了大半。

　　“自跟世人偷偷说您偏爱这三色，从前那些黑金白银的信封就全没了影。这些叠在一处，倒看着顺眼多了。”他低笑一声，足尖一点便跃到桃树下，望着树底闭目静坐的人，唇角勾出抹笑意。

　　树下人睫毛微颤，缓缓睁眼，目光扫过陶归隐手中的信，只偏了偏头，并未伸手去接。

　　“小陶仙人去不去？听他们说，倒像是极好玩的。”

　　陶归隐身子一扑，鼻尖擦过陶清明素白的衣襟，顺势倒在他腿上，将怀中信封往空中一抛，粉红包封如漫天春桃，簌簌飘落。

　　“你想去？”

　　良久，陶清明才开口，声线轻缓。

　　陶归隐抬眼望向前方，陶清明发间的桃花开得秾艳风流，风穿桃枝，如诉如语，漾开早年便有的温柔缱绻。他轻轻点头：“嗯，想去。”

　　顿了顿，他瞥向依旧闭目养神的兄长，语气软了些：“小陶仙人，我已经许久没离开过桃花源了，上次出山，还是在一千年前……”

　　陶清明倏然睁开一只眼，目光淡淡扫过陶归隐的脸，复又合上，只慢声应道：“嗯，一千年，的确很长。”

　　陶清明和陶归隐，自降世以来，便流落在这一隐居仙境中，世人管此地叫“桃花源”。

　　桃花源虽是“隔世仙境”，却被陶归隐悄悄凿穿了口子。他洒下桃花种子，落地生根，长出异类桃花，世人书信用红线结缠于桃花枝，不日便可送至桃源仙境中。

　　起初，并未有世人书信，陶归隐知是世人不知人间有株桃花树可与仙人传信，便央求兄长陶清明一齐入世，二人行走金陵街，逢人便说：“金陵城门外有三株春桃，可以向仙人许愿，很灵的。”

　　可惜世人将仙人当疯癫，只当是想成仙想疯了。

　　陶归隐内心大受伤害，环住兄长的腰，大庭广众之下头埋他的衣襟里哭。

　　陶清明闻言不语，叹息间手指冒出一点儿白光，凝出一朵春桃，别在陶归隐发梢，“归家。”

　　“我不回！每天在桃花源里种菜、酿酒，无聊！”

　　陶归隐哭完，环住兄长的脖子，仰头，那积攒在眼窝里的泪珠滚落，浸入衣领。

　　“回家，明天就有人来信了。”

　　陶清明的手往陶归隐的脖颈处一按，陶归隐眨了眨眼，嚷道：“好痛。”

　　“痛就对了，回家。”陶清明指尖扫过陶归隐的衣袖，牵住指尖便向回走去，“让世人传信，我自有办法。”

　　陶归隐耷拉下去的耳朵立马竖起，眼里头闪着挥之不去的光。陶清明多看几眼，“嗯，回去告诉你方法。”

　　二人归家，此后陶清明封闭全境桃花源，陶归隐再也没去过人间，也再也没忘掉那一眼千年的人间。

　　这便是一千年前，二人第一次入世。当然，让世人传书信的方法陶清明并没有告诉陶归隐，陶归隐并没有收到世人的书信。

　　【2】

　　此后千年，桃花开了又谢，从未中止。

　　虽说陶清明莫名设下封闭咒，随着时间推移，封闭咒渐渐有些老旧，加之陶归隐多次央求入世，陶清明逐渐有些动摇，五百年前，便允许那几棵桃花树传人间的书信。

　　陶归隐一直困惑：“为何曾经自己苦苦宣传无果，如今不宣传反倒有书信了。”他翻看世人的愿望……

　　“愿今年秋收粮食足够一家人果腹……”

　　“愿郎君高中状元风光归乡……”

　　“愿世间无苦，众生悲同……”

　　陶归隐一个个念，坐在桃树下的桌案前，清浅光亮的墨迹把桃树映得涟漪四溢，温柔无比，每一株枝儿花儿都在吟唱千百年人间朴素平凡的乐曲，在款款俯视千百年来，每一季不息的春冬秋夏。

　　陶清明兀自撑伞寻来，不看那些书信，径自抖落桃花伞上红的、白的、粉的瓣儿，尘落在陶归隐脚间。

　　“喏！你瞧，世人写的书信！”陶归隐弯着眼角嗤笑，目光漾出盈盈水水，流转出喜悦幸福，“当了千百年闲散仙人，如今终于可以帮人实现愿望了。”

　　陶清明缄默不答，静静地注视陶归隐兴致盎然。

　　二人一人静如潭水，一人欢如落花，便这么继续长在桃花源。

　　过了五百年。

　　【3】

　　五百年后，距离他们第一次入世，也有了一千年。

　　世人的来信告诉着陶归隐一切人间的事情，陶归隐默默记在心里，春耕锄草时，陶归隐喋喋不休朝陶清明说世间。

　　“我告诉你啊，前些日子人间大雪降了好几天，整座金陵城只有我们的桃花还在雪里开着。”

　　“诶，人间似乎又改朝换代了。”

　　“世人说西边传来了好多没见过的东西，包括什么……圣诞节？”

　　陶清明自顾自地把桃树苗狠狠插进事先挖好的土坑里，掀起一阵细软尘土。

　　陶归隐丢了锄头蹲在一块小石头上，“你埋埋我好不好，小陶仙人，去年今日种桃展的酒还没喝完呢，怎的又要种桃树了。”

　　陶清明踩着埋树根的土，眼睛扫过陶归隐，开口道：“多种些，总是好的，桃花不止开酿酒。”

　　“那行行行，你先忙，我好累啊，先休息一下。”

　　陶归隐躺靠在一棵高大的桃树下，细碎阳光婆娑在他脸上，他想起一件事，喊起来：“啊！对了。”

　　陶清明以为是重要的事，头转过来。

　　“今天世人的信还没读！”

　　陶清明转过身去，刨下一个土坑种桃花。

　　那旁一列下去的桃花，陶清明换了身干净的衣裳，走到陶归隐方才停留过的树下打坐。

　　过了一阵，清静便被那只雀儿打碎。

　　陶归隐又央着与自己去人间过圣诞节了，说是新奇，想找传说中的圣诞老人讨礼物。

　　陶清明琥珀色的眼眸望向澄澈透亮的日光，随即缓缓闭上，一声轻叹逸出唇间。

　　“为何我看这人间，历经千年，竟始终是这般模样。”他的目光沉沉笼罩住陶归隐，陶归隐一时语塞，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只是单纯喜欢热闹？”陶归隐笑着，将脑袋往陶清明怀里又埋了埋，软声央求：“桃兄长，你就再让我去这一回吧。”

　　【4】

　　待田垄间的桃林尽数栽种妥当，陶清明终是松了口。

　　二人一同入世，径直去往金陵城。

　　“这金陵城怎的变了这般模样？上次我们来时，可不是如今这番景象。”陶归隐脚步踉跄，紧紧拽住陶清明的衣袖。

　　“这位小友，此地并非金陵旧处，如今该称南京了。”一旁身着玄色僧袍的老僧转过身来，又朝路边随口叮嘱道：“虽说大清朝早已覆灭，可仍有守旧的老古董，还把自己当昔日的清朝人。尤其是那些有权有势的八旗子弟，撞见办西洋差事、赶新潮的年轻人，动辄便是拳打脚踢，实在是丢人现眼。”

　　陶归隐眨了眨眼，应声：“噢。”

　　他临行前早已翻遍世人递来的书信，自认对人间事知晓不少，可老僧口中的“老古董”“八旗”，他依旧听得一头雾水。他连忙追问：“请问老和尚，您可知何处能过……什么圣诞节吗？”

　　“哟，圣诞？那是洋人的节日，有什么好过的。”老僧轻哼一声，又道：“不过你若真想瞧瞧，不妨往四处逛逛。听闻城里有些洋人开的酒吧、旅馆会办相关的活动，去那里或许能沾些节日气氛。”

　　话音稍顿，他又补充道：“只是咱们这般模样，说不定会被洋人轰出来。”

　　“为什么？”陶归隐不解。

　　“还能为什么，洋人欺辱咱们呗！”老僧说着，从怀中摸出一支烟管

　　陶归隐低低“啊”了一声，转眼便见老和尚的身影消失在街头拐角。

　　“走吧。”陶清明轻声开口。

　　二人沿街逛了几圈，终于在南京城的一隅寻到了异样的热闹——街巷间处处点缀着喜庆的红色，空中还飘着漫天飞雪。

　　陶归隐满心欢喜，想用法术将这人间的落雪带回桃花源，却几番失手碰掉了旁人手中雪人头上的胡萝卜鼻子，只得无奈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