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滴雨 ...
-
二〇一六年，秋海市，小雨连绵。
潮湿的公路上，一辆黑色轿车缓缓行驶着。
池芸靠在后座的皮质椅背上，又一次抬起拿着手机的手看了眼时间。
屏幕上显示着九点三十五的字样。
她欠身轻咳，有些乏困地仰起头。
雨，好烦。
坐在前面的男人好像预料到她的小动作，在路口停稳最后一个红灯后回头朝她示意：“后边右车门上有晕车药，小姐。”
池芸轻轻摇了摇头：“还有多久，张师傅。”
“前面就是了。”
车辆缓缓往前移动，女孩望向窗外。
透过细密的雨丝可以看到旁边学校的正门两个大字：秋谭附中，尽显气派。周围绿化很到位，在阴雨天的衬托下有些灰绿，但仍旧掩饰不住一排排映入眼帘的朝气与生机。
门口一棵巨大的老槐树很显眼，枝丫横生，绿叶修剪地整齐。
池芸是今年二月份申请转学到秋谭的。
想进去并不困难，学校很快就批准了。
秋谭中学全名是秋海市秋谭外国语学校，是秋海市重点中学之一，升学率抓得很紧，支持国外教学，还分有国际部。
池芸就是要被送出国的。
她淡淡垂下眸，眼前一片蒙雾。
其实转学还真另有原因。
十年前，池芸的父亲因一场车祸去世。
池芸的母亲江茵受了很大打击。
那年池芸四岁，江茵每天都以泪洗面，发疯似的嘴里念叨着要去陪丈夫，一次次想要轻生，都及时被拦下。
“芸芸啊。”
这时母亲会突然又冷静下来，轻声唤着她。
小池芸什么也不懂，她只知道爸爸不见了，妈妈每天都好伤心好难过。
无数次她会在心里默默说，爸爸好坏好自私，怎么可以就这样丢下她们。
再长大一点后，池芸面对母亲这种症状，更多的是害怕。
江茵确诊中度精神分裂时，池芸十岁。
消息传的很快，小学四年级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
他们说，学校里有个叫池芸的，没有爸爸，妈妈还是个疯子。
在学校里，池芸没几个朋友，唯一离她近一点的同桌，也会在中午午休的时候偷偷把课桌之间拉开距离，隔着过道和小姐妹暗暗嘲讽她。
“我看啊，她就是个没人要的小孩！”
“哎你小点声，被她听到就麻烦了。”有人提了一下。
同桌漫不经心撇了一眼旁边，讥笑道：“放心，她睡了。”
接着又是一阵窃窃偷笑的气音。
池芸反着方向扭头趴在桌子上，不由自主放慢气息，静静地听着她们的对话，慢慢挤下眉眼，鼻尖通红。
其实这么久，她从未在学校睡过一个好觉。
也从未听过一句好话。
笑声愈发明显，一阵隐隐的痉挛后，忽然感到眼角一片温热。
她死死咬住下嘴唇，强迫自己别发出声，却怎么也止不住在眼眶打转的晶莹，下意识攥紧拳头，指甲便狠狠嵌入自己柔嫩的肌肤，疼得她发抖，却忍不住再次用力。
她的座位靠窗，雨猝不及防地在空中炸开。
窗户没关，雨水急匆匆往下洒，风刮得越来越大。
雨水像浴室里的花洒似的冲刷起窗沿，一滴一滴汇成小溪漫到她的课桌、她的小拇指和她的发丝，直到满脸都糊满了带着灰尘的水。
她第一次觉得雨是那么让人喘不上气来，像是被一双无形的大手狠狠捂住了口鼻。
接着是猛的一阵心悸。
意识过来后，手心几乎被自己掐得充血，表层薄皮被擦破，留下电流流过般的刺痛。
她默默看着，竟突然想再来一次。
她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痛感使她作瘾，即使自己弄的满身创痕，也抵不过外界的闲话带来的结痂时不时的隐痛。
委屈化作一把利刃深深扎进心中难以取出。
那时候，这么小的她第一次体会到真正的心如刀割。
痛，但她别无言语。
她不是一个胆大的人，学不会为自己出头，只是一味笨拙地承受那些。
放学出校门的时候，她总会在上车前的刹那听到。
……听到那些污言秽语。
“你看，是疯子的女儿。”
“好可怕，她身上不会也有什么毛病吧。”
她无力反抗，只是在上车后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上车门。
事后，当看到车门边一道浅浅的擦痕，她又很后悔。
好像每每这时，总会突如其来下一场淋漓的大雨。
眼泪在打转，便紧紧咬住下唇不允许自己哭出声来。
雨丝之下，是女孩最后一面倔强。
回到家里，江茵会不定时发病。
莫名其妙扔掉自己的药片，颗颗粒粒洒了一地，蹲在地上疯狂抓挠着自己的脸。
“怎么死的不是我啊，我该死啊……”
池芸已经习惯了，独自把房间门锁上，扔下书包，盯着玻璃上小蛇游走似的雨滴，渐渐在窗沿积起一片小水塘。
她想要肆无忌惮地大笑，恃宠而骄地面对世界。
但她也知道人生不是梦，就算得到，也只不过是一个有点运气的普通人。
可她连成为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
五年级快小升初的时候，因为太多人说了，事情有些闹大了，学校建议劝退，怕影响学校名声。家里人没办法，只好选择处在远离市中心的秋谭避风头。
好像大家都在冥冥之中往前推着她走，可是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自己的想法。
她特别想开口告诉其他人，她没有病，如果可以，她也很想跟其他小朋友一起在明媚的阳光下玩耍嬉戏，放肆大笑。
可是没有如果。
几年间，好像每天都在下雨，每天都好冷。
思绪突然被拉回，眼前的景物又变得清晰起来。
见司机准备起身，池芸连忙推开车门先走下车。
“不用了，我一个人可以的。”
她熟练打开后备箱，拽出行李箱，不等对方反应，便撑伞大步朝学校里走去。
她将自己紧紧笼罩着雨伞之下，深怕淋到一滴雨滴。
门口站着几名老师，池芸没有费很大劲就找到了自己班级所在的教学楼，行李箱被人带去宿舍，自己则被带到教师办公室。
面前的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脸很白，凤眼，后脑勺上一个很随意的盘发看上去摇摇欲坠，一个很抓眼球的大红唇随着她说话时一张一合。
“池芸是吧，叫我时老师就好，以后就是你的班主任。”
“走吧，带你去教室。”
她咧开唇，不深不浅地笑意浮现在她脸上。
踏进教室门槛，池芸不由得忐忑。
小学时，她也是这样面对着几十双瞪圆的眼睛自我介绍，毫不知情地迎来了永生的至暗。
国际部上的班级人数不多，十几二十来人，她一进来，底下好多人都不由自主朝她甩来几个好奇的目光。
池芸站在时老师身边，等着对方说完开场白。
她生得好看，长发微曲，发尾温婉垂至胸前，额前刘海弧度恰在好处，双眸圆润水灵地像小鹿一样乖巧，是那种弱不禁风的乖巧，哪怕是静静地站着，也不禁让人爱怜这个洋娃娃似的小姑娘。
“大家好，我叫池芸，芸芸众生的芸，请大家多多关照。”她开口，像刚放进嘴里的草莓糖那样甜糯。
一阵沉默之后，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掌声。
这告诉她，新班级还算包容她。
她渐渐轻松下来，而后才发觉自己因为紧张，不知什么时候肩膀微耸起来。
她自己有些尴尬，脸上很淡很淡擦出一片红晕。
后排靠窗第四个位置有个空位。时老师在讲台上整理书本，看样子也没打算安排她的座位，便自己走了过去。
那个座位是单桌，窗外雨滴落在玻璃上的声音听起来愈发刺耳。
课后，户外有雨，大家就都聚在教室里。
池芸没指望谁和她主动说话，她自己缩在角落，掏出口袋里的手机。
秋谭管控电子产品并不严，手机很容易就可以带进来。
她刚连上校园网，早就听闻秋谭大部分学生都活跃在秋谭专用的贴吧上。
她点进秋谭官网，一个弹窗显示要先注册用户才能继续使用。
她一一填写之后，不料卡在了用户昵称。她思索了一会，缓缓打下三个字。
等雨停。
莫名的文字，是暴雨降临时的虔诚祷告。
很快，系统显示注册成功。
池芸往下滑动页面，大多数都是女生在发布，内容无非是国内部几班的xxx打球的样子好帅，国际部几班的xxx长得像混血好帅。
她翻到最近热度最高的一个帖子，在充满了所谓校园帅哥图片中似乎是唯一一个纯文字的一则。内容很简短，用户是匿名发布，但从语气来看，显然也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
匿名：啊啊啊我受不了了国内初二五班的叶雨听长得太好看了，好喜欢，哭。
评论A：他真的是我喜欢的类型。
评论B：他不是那个年年霸榜的年级第一吗，长得又帅又聪明，好想认识一下呜呜呜。
众多评论里，池芸看了这几个点赞量高的评论。
这个叶雨听好像很受欢迎。
……
-
国际部比国内部早放学，下午四五点就自由了，走读生陆陆续续结伴出校门，住宿生则是自己吃完晚饭之后回宿舍休息。
池芸感觉这一天过得好快，有些庆幸，就这么毫无波澜地过去了。
像是个奇迹。
现在已是三月中旬，但秋海市的温度还是停留在十七度左右的样子。
黄昏，微风轻轻拂过少女的脸颊，像是轻柔的安慰，呢喃低语，凉丝丝的空气充斥着池芸的头脑。校园内随处可见成片的绿荫，此时镀上一层金边，看得让人头脑发昏。
一切恰到好处。
此刻饭点，食堂门口陆陆续续挤满了吃晚饭的学生和教师。
池芸循着人声朝那边望去。
她有很严重的刻板印象，一直不习惯学校食堂的饭菜。
还有，她真的不喜欢一个人吃饭。
上午偶然环顾了几眼，她就已经知道了学校便利店大概的位置，打算买个三明治和牛奶草草应付晚饭，早点回宿舍适应环境。
便利店在教学楼靠后的小树林附近，不知名字，外观近似一个小型的咖啡厅，有种突兀的文艺。
池芸撩开门口的塑料门帘，径直往冷饮区走去，拿起一瓶巧克力牛奶。
她肠胃不好，但总想碰点冰的。
因为想赶快回宿舍，她匆匆选了个三明治，很快结好账，大步往外走去。
大概就是一眨眼的功夫，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从她面前忽然一晃而过。
池芸吓了一跳，来不及退让，一下子失去重心，身子不受控制地往前一倾，脚踝发软，脑袋重重地撞在对方肩胛骨上，不知是谁的部位，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她懵了。
手上不禁一松，手中的塑料袋“啪”的一声掉下来，东西散落一地，钻心的疼痛顿时从头部贯穿到全身，眼前真真实实黑了一下。
怎么会有人骨头这么硬？
她有些生气，瘪着脸看向对方。
“同学你没事吧？”
一道清澈的男声从前面传来，像一道山间清流，有着初中生的稚嫩，也有着青少年独有的成熟。
此时发觉自己撞到了人，还是女生，很容易地听出他的隐隐歉意。
池芸揉着被撞到的额头，还是头晕目眩，一手扒着小卖部的玻璃门，缓了好一会才吃力地抬起头。
少年逆着夕阳下的暖光，她勉强看清对方的面容。
他身姿高挺，体态偏瘦，但不显病态，长得白白净净，身上散发着清新的薄荷味。额前刘海胡乱被撩起，显得张扬叛逆，很是好看，眼睛看过来时，明澈清亮。
池芸一时有些恍惚，怎么会有男生长得这么好看？
对方单肩挎着书包，左手手腕处环着祈福的红色细绳，正悬停在半空，神情有些窘迫。
“不好意思啊，跑得太急了没看到你，有没有哪里受伤？要不要我送你去医务室？”
少年满脸愧疚地看向池芸。
女孩泄下气来，轻轻摇了摇头。她其实不太想追究，蹲下身子拾起掉落的东西。男孩见状，也连忙一起蹲下帮她捡起。
放学后的日落余晖格外灿烂，夏日的清风游荡在鼻息之间。
“我叫叶雨听，初二五班的，真的太对不起了。”
两人的头突然靠得很近很近，近到能听到彼此真切的心跳声。
叶雨听……
熟悉的名字在池芸脑海里荡漾开来，她抬头看了看他。
“池芸，池塘的池，芸草的芸。”
“初二十一班，今天刚转来。”
两人不约而同起身，叶雨听甩了甩手上残留牛奶上的冰水，意识到女孩不太介意，便扬起嘴角淡淡笑了笑：“新同学就这么大胆吗？”
池芸有些不解：“什么？”
叶雨听朝小卖部里指了指：“其实学校规定里面不允许我们学生来这里买东西的，新生都有提醒过，所以一开始好多新来的都不太敢跑来这里。”
池芸仔细回想了下，时老师讲话的时候，她确实没有在听。
“池芸，我记住了。”他开玩笑似的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这人怎么这么……自来熟。
池芸有些不好意思，不知道脸上摆出什么表情，就也笑了笑。
“池芸你看嘛，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别板着脸，我以为你被撞了一下生气得不行。”
叶雨听将塑料袋递给女孩，自来熟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拍下的同时，第一感觉是。
——很瘦很小。
……
池芸愣住了，看着眼前表情真诚的少年，不知缘由，一股奇异的暖流划过脊背，涌上脑门，让她有些眩晕。
尽管是意外的初遇，但她恍惚间，两人似乎只不过是重逢叙旧的好友。
这个叶雨听和她想象中以为的呆板学霸，有些不同。
他和所有人好像都不一样。
“好，那我多笑笑。”
她第一次放下了戒备心，轻轻弯了弯双眸。
光影交错间，眼前的少年仍旧聚焦在她眼中。
眼见着时间也不早，叶雨听和她匆匆道了别，一路小跑消失在拐角处。
-
池芸的新宿舍是南栋502，单人间。
她用宿管先前给她的寝室钥匙轻轻开锁，走廊上很安静，咔哒一声不断回响。
秋谭的单人寝还算宽敞，配有独立卫生间和一个不与两边寝室连通的小阳台，隐私保护得很到位。
学校贴心地为新生安排了房间香氛，池芸关上门，鼻尖便被沁上淡淡的百合香。
她很快收拾好房间，呼出一口气，坐在书桌前。她没开房间主灯，淡淡的台灯灯光昏暗点亮书桌一角。
她看向窗外，玻璃的反光映出她在暖黄色光下的脸庞，少女脸上不施粉黛，温温婉婉，唯有眉眼间的一丝锐利未能化开，却也不失秀气。
等到外面完全黑下来，楼下路灯一个接一个被点亮，陆续有国内部的学生晚自习下课三三两两回到宿舍。
房间隔音不是很好，外面走廊上不时传来阵阵打闹声和宿管严厉的吼声，充斥着一种在校园独有的安全感。
她拆开三明治，咬了一小口。或许是太久没吃东西，嘴中混合着面包的是一种酸涩。她慢慢嚼着，忽然一种熟悉的微妙再一次涌上心头。
她在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勾勒出叶雨听的模样，回过神来后，才发现对方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
想他干嘛？
她不明白为什么，使劲晃了晃脑袋，点开手机中的听歌APP，戴上耳机。
总以为谜一般难懂的我
在你了解以后
其实也没什么
我总是忽冷又忽热
隐藏我的感受
只是怕爱你的心被你看透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她的心像是被某个东西使劲拽了下，痒痒的，似是一个很敏感的小秘密，不可窥探。
她在日记本下重重写下三个字。
叶雨听
回过神来后，又感到一阵羞耻，连忙用中性笔涂掉，在纸上留下一块黑疙瘩。
你在做什么啊，池芸。
女孩一头倒在桌上，莫名的兴奋蔓上心尖。
突然好想一下子就到第二天啊……
是因为那个人吗？
她不敢确定，也不敢否定。
少女不敢诉说的秘密，藏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悄悄发芽。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滴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