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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们的相遇 ...

  •   应归燎讨厌唐佐佐。

      他发誓,他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一个人。

      唐策又去彩幽市的群山中寻找唐左左了,唐佐佐则被暂时寄养在他家里。

      自从她来了以后,应书和谢灵分给自己的关心少了一半不说,某天应归燎还听到谢灵打电话联系了学校,要求把唐佐佐的学籍挂在学校,但是他们会单独请老师回家给她补习。

      她竟然还能留在家里读书,不用去学校吃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

      除此之外,更让他耿耿于怀的还数唐佐佐那身强得过分的灵力。

      而且唐佐佐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像疯了一样地练习体术。

      好几次应归燎半夜醒来,都看见那小姑娘还在院子里,对着木桩一拳一脚,闷声不响地练到深夜。

      可恨的是,她不仅练得拼命,在这方面的天赋也高,再加上灵力加持,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身体素质就甩开了常人一大截。

      这下好了,应归燎什么都不如她了。

      甚至因为这小哑巴不肯开口,全家还得为了她去学手语,连陆眠眠这个学龄前儿童都被拎着一起去上课。

      开什么玩笑?!

      学一门语言已经够烦人了!

      正值暑假。

      陆眠眠和许南天都住在应归燎家里,过去在他们面前,应归燎向来是领头的那一个。现在倒好,这两人动不动就拿唐佐佐打趣他:“应大师,你现在灵力是不是还不如佐佐呀?”

      简直气人。

      第二天清晨,雾气还没散尽,院子里的青石板路湿漉漉地泛着光。应书和谢灵吃完早饭,让四个孩子乖乖在家待着,便一齐出门了。

      应归燎就像影子一样跟在他们身后。

      原本他只是想偷偷跟着,看看老爹老妈要去做什么,可路过院子角落时,他的眼角瞥见一颗圆滚滚的小石子,灰扑扑地躺在苔藓边上。

      他脚步一顿。

      看着那颗石子灰扑扑、硬邦邦的样子,莫名想起了唐佐佐那又倔又闷的脾气。

      一股无名火呼地窜上心头。

      他打不过唐佐佐,于是便把石子一脚踢飞了。

      石子在空中飞出了一道弧线,不偏不倚砸在应书那辆银色轿车的前盖上,又弹了一下,骨碌碌滚到挡风玻璃边。

      谢灵连忙回头:“谁啊!这是新车……”她话还没说完,就见自家儿子站在花坛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脸扭向一边,但脚底正烦躁地来回磨着地上的碎砂砾。

      她继续道:“小燎?你跑出来干嘛?不去和弟弟妹妹玩吗?”

      “不想跟他们玩。”应归燎盯着地上被自己碾出的小沙窝,声音闷闷的,“他们去和那个哑巴玩好了。”

      “被分宠了?不高兴了?”应书把石子取了下来,笑得眯起眼睛。

      “谁会因为这种事不高兴啊!”应归燎像被踩了尾巴似的往后一缩,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发烫。谢灵揶揄地朝他看过来,他怕再被问下去自己的心事就要藏不住了,赶紧转开话题,“你这么早要去哪里啊?”

      “去临江村,找一个老前辈。”应书一边说一边拉开车门坐上去,“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吗?”

      应书才问完,一转头发现应归燎已经坐在后座上了。他利落地戴好安全带,理所当然道:“快开车。”

      *

      临江村。

      这个暑假,是钟遥晚上小学前的最后一个夏天。

      陈祁迟被他爸妈接进城里了,陈文也跟着家人出门旅行。

      偌大的村子里,好像忽然就空了下来。钟遥晚每天掰着手指头数日子,只觉得时间慢得像晒蔫了的瓜藤,怎么爬也爬不完。

      最让他想不通的是,爷爷总是不许他去江边。

      可是身在临江村,顶着这么火辣的太阳,不去江边玩还能去哪里玩?

      每次靠近江边的那条路时,钟遥晚远远就能听见其他孩子扑腾水花的嬉闹声,像一群快活的鸭子,笑声顺着风一阵阵飘过来。

      他很想凑近去看看,哪怕只是在边上和同龄人聊聊天也好,只是用脚去沾沾水也好,可是就连这么简单的愿望都被爷爷禁止了。

      偶尔,爷爷心情好或者实在拗不过他,才会亲自带他去江边浅水处待上一会儿。

      江水浸着皮肤是沁人的凉,可爷爷总在旁边盯着,像棵沉默的老树。村里的孩子们远远看到他们,嬉闹声都会不自觉地低下去,没人敢游过来。那种被孤立的感觉,比头顶的日头还晒人。

      好在晚上的时候他还能松快些。

      毕竟晚上没有孩子会去江边,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钻进孩子堆里,坐在被太阳晒得发烫现在却微微发凉的石头上,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讲白天的趣事——例如谁摸到了最大的蚌壳,谁游泳比赛又输了耍赖,谁被家长拎着耳朵从水里拽回家。

      那些鲜活的声音和片段,成了他沉闷假期里唯一的补给。

      后来,白天他干脆不出门了。

      他听着窗外永不停歇的蝉鸣,用旧作业本的背面画画,或者对着旋转的旧风扇叶片发呆。

      屋外是明亮到刺眼的,属于所有人的夏天,屋里是凝滞黏稠的,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漫长寂静。

      这天,不知道太阳是打哪边出来的,爷爷在接了一个电话后竟然特别批准他可以去江边玩。

      然而,钟遥晚眼睛刚亮起来,就听到后半句:“不过只能去南边的小河岔,主江……还有北边,一步也不许去。”

      “爷爷,我游泳游得很好的,不会出事的。”钟遥晚嘴角立刻垮了下来,声音里满是央求。

      钟棋脸一板,话里没留半点商量余地:“要么听话去小河,要么,今天就老实待在家里——”

      “我去!我去小河!”钟遥晚生怕他反悔,赶紧截住话头,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保证就在小河那边,绝对不乱跑!”

      钟遥晚像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转身就冲回自己房间。草帽、鱼竿、玩水用的小桶,全部准备就绪以后便兴冲冲地往外跑。

      可刚踏出房门没几步,一阵压抑的、细细的啜泣声,从旁边虚掩的房门里飘出来,绊住了他的脚步。

      是奶奶的房间。

      钟遥晚下意识屏住呼吸,怀里抱着的鱼竿仿佛变得沉了些。他蹑手蹑脚地挪过去,侧身把耳朵贴在门缝边,然后一点点,一点点地偏过头,将一只眼睛凑近那条狭窄的光缝。

      屋里光线有些暗。奶奶背对着门坐在床沿,微微佝偻着背,怀里紧紧搂着个相框。她的肩膀随着抽泣轻轻耸动,手指一遍遍摩挲着玻璃相框的表面,发出很轻很轻的、像是叹息般的摩擦声。

      距离太远了,钟遥晚使劲眯着眼,也只能看到照片上一个模糊的轮廓。

      那人似乎留着一头长发。

      应该是一个女人。

      不知道为什么,钟遥晚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妈妈。

      钟遥晚扒着门缝,脚尖不自觉地踮高,脖子使劲往前探,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嵌进那条窄缝里。

      他太想看清了,他想知道那模糊轮廓下的眼睛、鼻子、嘴巴到底长什么样子。

      ——哐当!

      身体失衡的感觉来得猝不及防。

      钟遥晚整个人往前一栽,手没抓住门框,鱼竿脱了手,啪嗒掉在地上,他自己也收势不住,直接撞开门,踉跄着扑进了房间里。

      陈暮被这动静吓了一跳,几乎本能地将相框扣在桌上,迅速转过身。

      看到是孙子摔在地上,她脸上掠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心疼掩盖,连忙上前把钟遥晚扶起来:“哎哟,我的小晚,摔疼了没有?怎么这么毛毛躁躁的?”

      钟遥晚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盖火辣辣的,但他顾不上看,眼睛直直盯着奶奶刚才藏照片的位置:“奶奶,你……为什么哭啊?那张照片……”他吸了口气,鼓起勇气问,“是不是我妈妈?”

      陈暮脸上的血色像是瞬间被抽走了。

      她眼神躲闪着,声音有些发干:“不是,哪儿有什么照片……屋子里太黑了,你是不是花眼了。对了,今天不是爷爷准你去河边玩了吗?太阳正好,快去吧,晚了水该凉了。”

      “可是奶奶……”钟遥晚不甘心,目光忍不住又往她身后瞟。

      “别可是了,”陈暮打断他,侧过身子,几乎是半推着他往门口走,“好孩子,听话,去玩吧。”

      奶奶是有意想要赶他走的,钟遥晚能分辨出来。

      他抿了抿唇,犹豫地往桌上看了一眼那个被倒扣的相框。陈暮将照片盖得严严实实,可是见钟遥晚眼神飘过去,还是紧张地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最后一点希望也被彻底隔断。

      钟遥晚垂下头,一股浓重的失望漫了上来,压过了膝盖的疼痛。他低声说:“……好吧。那奶奶,我出去玩了。”他顿了顿,又抬起头,努力想让语气显得轻快些,“你别哭了,我今天一定钓条大鱼回来!晚上咱们吃鱼!”

      陈暮看着他强打精神的小脸,眼眶又有些发红。

      她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钟遥晚柔软的发顶,声音终于恢复了些许平稳:“好,那就交给小晚了。”

      钟遥晚弯腰捡起了地上的鱼竿,没再回头,转身走出了房间,将那一声被刻意压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叹息,留在了身后昏暗的光线里。

      *

      车上。

      平和市距离临江村约莫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窗外的景色从规整的城市街道逐渐变成开阔的田野,绿意一层层漫上来。应书扶着方向盘,谢灵腿上搭着地图,两人嘴里一直没闲着,从早上吃的豆浆油条聊到路边某棵长得奇怪的树,试图和后座上的儿子搭话。

      应归燎起先还含糊地“嗯”两声,可听着听着,某个念头冷不丁钻进脑子里——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老爸老妈,不也是叛变者之一吗?!

      这么一想,应归燎忽然开始生起闷气来,扭过头去不肯再作声。

      应书和谢灵见状也自顾自聊起来,一会儿哈哈笑,一会儿聊八卦,吵得应归燎脑瓜子疼。

      其实平心而论,应书和谢灵先前就对应归燎采取了放养式教育。如果父母的关注度也能打分的话,从前他在这个家能得的,大概也就勉强够个20分。

      饿了管饭,闯祸了挨训,大部分时间任他像野草似的自由生长。

      应归燎第一次净化了思绪体的时候,谢灵着急得不行,但是发现应归燎还能嘻嘻哈哈以后,她也紧跟着就去嘻嘻哈哈了,完全没考虑儿子的心宽可能是装出来的这个可能性。

      可现在呢?唐佐佐一来,他那本就稀薄的20分,直接对半砍,跌到10分以下了。

      砍了就砍了吧。如果爸妈给唐佐佐的,也只是同样的10分,甚至20分,他或许撇撇嘴也就认了。

      可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哑巴,能轻而易举就拿到90分?那些耐心的注视,那些特意放轻的说话声,那些他以前从未在家里感受过的、近乎小心翼翼的关照竟然全都流向了一个外人。

      应归燎越想越气,不知不觉就到了临江村。

      车子驶近村口,颠簸的土路让车身微微摇晃。应书趁着减速,侧过头又叮嘱道:“一会儿要去拜访一位钟老前辈,是爸爸很敬重的人。到了人家家里,记得要有礼貌。”

      应归燎胳膊肘支在车窗边,手掌撑着下巴,一声不吭。

      “这位钟前辈本事很大,以前帮过你爸爸不少忙。”谢灵补充道,“见到人以后一定要好好打招呼,知道吗?”

      应归燎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连个眼神都没给。

      “哦,对了,”应书又说,“他小孙子应该也在家,比你小两岁。一会儿见到了,你是哥哥,要多照顾一下人家小朋友。”

      应书说到这里,应归燎就忍不住炸毛了。

      呸!陆眠眠和许南天两个小鬼,他照应了……好吧,其实也没怎么照应。但是好歹认识了那么多年,一起玩了这么多年,结果呢?唐佐佐一来,这两个没良心的家伙,转头就屁颠屁颠围着她转了!

      无情无义!

      太无情无义了!

      现在又要他去照顾一个素未谋面的小鬼?想得倒挺美!

      应归燎几乎都能想象到那个画面了,自己跟那个陌生小鬼混熟,好不容易能说上几句话,结果唐佐佐一出现,那小鬼保准眼睛一亮,瞬间就把他抛到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那个厉害又安静的小哑巴了。

      积压了好几天的委屈、嫉妒和愤怒瞬间涌了出来。应归燎猛地转过身,拽着车门把手,声音又急又冲:“我不要去了!我要下车!”

      “你这是怎么了?”谢灵不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忽然就发火了。

      “反正我不要去了!”应归燎说。

      应书对他向来是放养惯了,见他态度坚决到近乎蛮横,知道强扭也没用,反而容易激起更大的逆反。他摇摇头,打了转向灯,缓缓将车靠路边停下。

      “咔嗒”一声,中控锁开了。

      “行吧,”应书的语气里透着无奈,他姑且能猜出来应归燎应该是这段时间得到的关注实在太少了,心里有些不舒服,可是现在实在不是处理他的小情绪的时候。他说,“我大概傍晚的时候办完事往回走。你到时候就在这个村口等我,别跑远了。”

      应归燎听他说完,连个“嗯”字都懒得回。

      车锁一开,他立刻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双脚落在滚烫的土路上,溅起一小股灰尘。

      他头也不回,赌气似的朝着与车子前进方向相反的小路跑,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路边的树丛和土坡后面。

      应书从后视镜里看着那个倔强又别扭的背影,最终只是叹了口气,随后重新挂挡,启动车子,朝着钟家的方向继续驶去。

      应归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小路上,鞋边很快沾满了湿泥和草屑。

      今天的天气炎热,应归燎走进了一片树林中避暑,阳光透过斑驳的枝叶在他脸上洒下。他心里乱糟糟的,盘算着接下来这几个小时该怎么打发。

      就在这时,一股格外清晰、浑厚而又温和的灵力,如同春日里悄然弥漫的暖雾,轻轻拂过他的感知边缘。

      那灵力强大却毫无攻击性,只是温柔地笼罩过来,安抚着他躁动的神经。

      应归燎眨了眨眼,莫名地想起了那天在林中感应到唐佐佐的灵力的景象。当时就是因为他感应到了唐佐佐的灵力,所以唐佐佐才会被唐策找到,并且回到他家的。

      啧。

      应归燎不自觉地皱紧眉头,心里那点刚被柔和灵力抚平些的烦躁又翻涌上来。

      他立刻转身,打算朝相反方向离开。

      他可不想再招惹一个讨厌鬼了。

      然而,刚走出没两步,脚步却又像被什么绊住了。

      ……万一呢?

      万一这股灵力的主人,也像当时的唐佐佐一样,正孤零零地陷在某种困境里,无助地等待着谁发现呢?

      这个念头让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虽然他一万个不希望再出现一个人来分走家里本就不多的关注,但要他就这样对可能存在的危险视而不见,掉头走开,好像……也做不到。

      “……麻烦死了!”

      他低声咕哝一句,终究还是调转方向,循着那柔和灵力的源头,一路小跑过去。

      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耳边渐渐听到了清晰的水流声,哗啦啦的,带着夏日河水的生气。

      没跑多久,他的眼前豁然开朗。

      应归燎一步跨出树林边缘,盛夏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晃得他眯了眯眼。

      适应了强光后,他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那是一条不算太宽的小河,正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银光,潺潺流向远方。

      岸边的草地上坐着一个戴着宽边旧草帽的男孩。他盘着腿,背靠着一块大石头,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腮,正一动不动地望着河面。

      他的身影在蒸腾的热气里显得有些模糊,又有些出奇的安静。

      草帽边缘投下的那一圈阴影,严严实实地遮住了男孩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干净的下巴和微微抿着的嘴唇。

      在这片沉闷的阴影里,男孩左侧耳垂上的一点翠色,却像落入暗处的萤火一般,兀自闪着温润而清晰的光。

      应归燎踩着河边松软的泥土走近,带着点赌气未消的余怒和“果然又是个小鬼”的些许不耐,开口问道:“喂,小孩,你一个人在这儿干嘛呢?”

      钟遥晚正盯着水面粼粼的波光出神。

      奶奶含泪藏起照片的模样,照片上那个模糊的长发轮廓,还有那种讳莫如深的气氛……这些碎片不停地在钟遥晚脑子里打转,搅得他心烦意乱,害得他在难得的独自外出时间都提不起兴致。

      听见这不客气地问话,他慢吞吞地转过头。

      草帽的阴影随着动作滑开一些,露出一双清澈的眼眸。

      来的是个没见过的男孩,看身量似乎比自己大一两岁,但脸上那副“别惹我”的表情,还有刚才冲口而出的语气,都让钟遥晚本能地不太喜欢。

      他心里那点本就所剩无几的兴致,被这鲁莽的搭讪又刮掉一层。

      钟遥晚没什么情绪地收回目光,声音平平地抛回去一句:“你不也是小孩?”

      他朝旁边随意抬了抬下巴。

      那里,一根磨得光滑的细竹竿斜插在湿润的泥地里,并用两块大石头卡在了中间。简陋的麻绳鱼线垂入缓缓流淌的河水,连个最便宜的浮漂都没绑,就这么直接沉在水下。

      钟遥晚说:“看了不就知道了?我在钓鱼。”

      应归燎在看到那双眼睛的一瞬间愣了一下,那双眼睛干净透亮,像是被河水洗过的一般,格外好看。

      他心里的那点不耐烦不知不觉消散了些。

      随后,他盘腿坐到钟遥晚旁边,动作有点大大咧咧,溅起几粒小石子。他想说点什么,语气试图放缓和,但出口还是带着点生硬的别扭:“这河里的鱼能吃吗?”

      钟遥晚像看笨蛋一样地看了他一眼,说:“河里的鱼都不能吃的话,我们临江村的人不是早就都饿死了?”

      “哦,”应归燎的重点果然跑偏,“你是临江村的人啊。”他接着问,带着点理所当然的好奇,“那你叫什么名字?”

      钟遥晚现在谁都不想搭理,尤其是这个自来熟又有点讨厌的家伙。

      他盯着纹丝不动的水面,说:“不告诉你。”

      “不说就不说嘛,”应归燎碰了个软钉子,有点没趣地撇了撇嘴,“臭屁什么。”

      不过话虽这么说,他也没起身离开。

      这是他头一回来临江村,人生地不熟,与其一个人瞎逛,不如和这个小鬼聊聊天。

      而且,最重要的是——这小鬼是临江村的,不会跟自己回家。

      他只是一个偶然遇见的、不必负责的、短暂的玩伴罢了。

      这个认知让应归燎奇异地放松下来,他又往钟遥晚身边凑了凑,说:“你在这儿多久了?钓到鱼了吗?”

      钟遥晚连头都懒得完全转过来,只是用眼角的余光又扫了他一下,指了指旁边的水桶。

      那是一个老旧的小铁皮桶,桶底空空如也,在太阳下反着刺眼的白光。

      “你看呢?”他的声音闷闷的。

      应归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了然地点点头,语气坦率得有点气人:“哦,还没钓到啊。”

      钟遥晚:“……”他觉得这家伙烦人程度正在飞速上涨。

      应归燎却一点都不在意钟遥晚的冷淡,要说恶劣态度的话,家里那个小哑巴话都不愿意说的小哑巴才是真的恶劣。

      眼前这小鬼好歹还会回话,虽然每句都像小石子儿似的砸过来。

      “诶,”他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钟遥晚,“小鬼,你怎么一直板着张脸?跟个小老头似的。”

      “关你什么事?”钟遥晚没好气地回敬,把草帽往下拉了拉,试图遮住更多脸。

      “聊聊嘛,”应归燎把腿伸直,晃了晃沾着泥的脚尖,一副过来人的口吻,“你看,这儿就你和我,都是一个人。而且我们是陌生人,明天以后可能这辈子都见不着了。你要是有什么憋得慌的事儿,跟我说说呗,说完我就忘了,多好。”

      钟遥晚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帽檐的阴影下,他的嘴唇微微抿紧又松开,像是犹豫,又像是被某个念头轻轻触动。

      “唔……”他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觉得这陌生家伙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

      应归燎捕捉到这一丝松动,立刻开始得寸进尺。

      他笑嘻嘻地,忽然毫无预兆地把脑袋一歪,硬生生挤进了钟遥晚那顶宽大草帽的阴影下。

      距离瞬间被拉近到极限。钟遥晚甚至能看清对方鼻尖上细小的汗珠,睫毛的弧度,以及那双此刻闪烁着狡黠光点的眼睛里,映出的自己有些错愕的影子。

      阳光、河水的湿气,还有岸边青草被晒暖的味道,此刻都混合进对方身上传来的陌生而温热的气息里,随着呼吸纠缠在一起。

      太近了。

      钟遥晚几乎是本能地想向后仰,躲开这突如其来的侵袭。可后背刚一动,就结结实实地抵在了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石头上。

      “嘶——”

      灼热感透过薄薄的棉布衣衫,针一样刺了一下皮肤。

      他下意识绷紧肩膀,却被困在原地,进退不得,只能有些无措地抬眼,看着这个自来熟得过分、几乎要与自己鼻尖相抵的家伙。

      而应归燎也终于借着这极近的距离,看清了帽子底下这张脸。

      之前钟遥晚的脸被帽檐阴影挡着,他只觉着这小孩轮廓干净。此刻距离骤然拉近,对方的眉眼、鼻梁、嘴唇,连同每一根睫毛的颤动,都清清楚楚地落进他眼里。

      他心头莫名“咦”了一声。

      平心而论,这小鬼长得……还真不赖。

      他的皮肤是那种常在户外跑动晒出来的均匀蜜色,光洁干净;鼻梁挺直;嘴唇因为惊讶或者不高兴而微微抿着。眉眼更是生得舒展,尤其那双眼睛——此刻因窘迫微微睁大,应归燎这才发现,他的瞳孔是清透的琥珀色,在帽檐投下的阴影里,像盛着两汪被日光滤过的溪水一般澈亮。

      刚才远远看到他时,应归燎第一眼注意到的是他耳垂上那点不合时宜的翠色,觉得那玩意儿在这乡下地方扎眼得很。可此刻,那枚耳钉明明还在他余光里幽幽地反着光,他的视线却像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牵住了,牢牢地粘在这双眼睛上。

      女娲娘娘在创造这孩子的时候应该为那双眼睛施展了什么独特的法术,让人一看就陷进去,挪不开眼。

      虽然他身上的旧汗衫洗得发白发皱,裤腿上还蹭着干涸的泥点,整个人一副村里野小子的邋遢打扮,可偏偏这张脸,透着一股子与这身行头格格不入的清俊气。

      像个被谁随手丢在泥巴地里的白瓷娃娃,滚了一圈,竟也没怎么沾上尘土。

      “所以啊,”应归燎压低了声音,带着点诱哄,又带着点属于年长者的、自以为是的得意,“有什么不高兴的,就跟哥哥说说?没准哥哥真能帮你呢?”

      钟遥晚的眼睫垂了下去,像两片不安的蝶翼,在下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沉默了好几秒,才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嘟囔道:“……这件事,你才没办法解决呢。”

      “那哥哥就开解开解你。”应归燎立刻接道。他非但没退开,反而维持着这个极近的距离,好像这种亲密的压迫感能撬开对方的嘴似的:“说说看嘛,万一呢?反正……说完我就走啦。”

      钟遥晚原本被他说得动摇了,可这家伙骤然逼近的气息和温度,像一层无形的膜,瞬间就把他那点刚刚探头的倾诉欲给堵了回去。

      “不说。”他往后又抵了抵滚烫的石头,偏开头,声音闷闷的。

      “说嘛!”应归燎却来了劲,“拜托你了,告诉我嘛!我都这么求你了!”

      “求你了——”

      “说嘛说嘛——”

      一声接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的,不知疲倦的赖皮劲儿,嗡嗡地往钟遥晚耳朵里钻,吵得他脑仁都隐隐作痛。

      钟遥晚终究拗不过这种物理加精神的双重攻势,带着点自暴自弃的恼怒妥协道:“好了好了!你别叫了!我告诉你就是了!”

      应归燎这才罢休。

      不知道为什么,单单是看着这个小鬼而已,应归燎心里那团离家以来就一直憋着的闷气,好像忽然散开了一些,莫名地有点轻快。

      钟遥晚把他推开,总算重新获得了自己的呼吸空间。

      他拽了拽后背汗湿的衣衫,让河风吹走一些黏腻的热气,才垂着眼,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今天出门前,看见奶奶拿着张照片在哭。我过去,她就立刻藏起来了。我感觉那张照片上的人应该是我妈妈,就这样。”

      他说得简短,三言两语就交代完了,好像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应归燎听了,没立刻接话,只是顺势在旁边稍微坐正了些。毒辣的阳光没了草帽遮挡,直射下来,烤得他头皮发烫。

      他用手掌横在眉骨上方,搭了个小小的凉棚,眯着眼看向钟遥晚:“为什么看见你以后要把照片藏起来?”

      “我就是不知道才在烦啊。”钟遥晚说,“我感觉我爷爷奶奶好像是故意不想让我知道我妈妈是谁一样,从小到大他们都没有提过我妈妈,而且……”钟遥晚的眼神动了动,继续道,“每次我一问妈妈是个怎么样的人,他们要么就装作没听见,要么就很快地说‘小晚,你看今天天气多好’,或者问我想不想出去玩,一下子就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你叫小晚啊?”应归燎的重点又偏移了。

      钟遥晚幽幽地看向他,应归燎连忙撑着下巴,装模作样地思考了一下:“那会不会是……你妈妈做了什么坏事,被抓进去了?”

      “你妈妈才做了坏事被抓进去了!”钟遥晚瞪他。

      “我这是理性分析嘛!”应归燎举起双手做投降状。他的表情无辜,但是很快又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哎哟一声,连忙再遮住自己的眼睛。

      钟遥晚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家伙虽然说话不过脑子,但态度倒是正常了起来,倒是没有再引起钟遥晚的反感。

      他重新看向水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边石头粗糙的边缘。“……我也不知道。”他的声音变得更轻,更闷,像自言自语,“反正我就是觉得不舒服。村子里别的小孩,都有妈妈。我就只有爷爷奶奶。” 钟遥晚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停顿了很久,久到应归燎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下去了,才听见他又开口,声音里透着一些直白的委屈:“爷爷奶奶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是,我也想要妈妈。”

      应归燎看他垂着脑袋,安抚地拍拍他肩膀,说:“哎呀,别哭嘛。”

      “你才哭了!!”钟遥晚凶他。

      “好好好,没哭没哭。”应归燎从善如流地收回手,一点也不介意,反而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语气里带上了同病相怜的意味,“你看看我,我爸妈倒是都在,可最近家里来了个小丫头,她一出现,好嘛,我爸妈,还有我那几个朋友,注意力全跑她身上去了。我这个正牌儿子,感觉跟被丢在墙角吃灰似的。”

      “是你妹妹吗?”钟遥晚被他的话吸引了注意力,暂时忘了自己的烦闷,疑惑道,“现在不是计划生育,一家只能要一个孩子吗?”

      “这才最气人啊!”应归燎一拍大腿,声音都抬高了些,“她是我小叔家的孩子!可我爸妈对她比对我这个亲生的还上心!你说离不离谱?”

      “她是什么样的人啊?”钟遥晚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是长得特别漂亮?还是性格特别好?”

      “她啊……”应归燎张了张嘴,下意识就想把唐佐佐那副又冷又倔,还偏偏天赋高得气人的样子描述一番。可话到嘴边,脑子里猛地拉响警报——等等!眼前这小鬼,刚才还因为没见过妈妈委屈巴巴,万一听了唐佐佐的故事,觉得她身世可怜,也叛变了怎么办?

      他立刻闭上嘴,身体往后仰了仰,眼神里瞬间充满了狐疑和警惕:“……我要是跟你说了,你不会听了以后就喜欢她,不喜欢我了吧?!”

      钟遥晚看着他这副如临大敌模样,沉默了两秒,然后平静道:“不会的。”

      ——我连你也不喜欢。

      他在心里默默补完了后半句。

      应归燎看着钟遥晚,那双漂亮的瞳孔中平静无波,可不知怎的,他就是觉得这小鬼没说实话。

      虽然他大概率只会和这个孩子做一天的朋友,但他那点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和好胜心又冒了出来——他可不想这么快就失去这个还挺顺眼的陪伴对象,哪怕只是暂时的。

      于是,他生硬地把话题拽了回来,说:“咳,总之呢,你爷爷奶奶不告诉你,肯定是有他们的道理,大人嘛,总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他抓了抓后脑勺被晒得发烫的头发,努力搜刮着能安慰人的话,“没有妈妈是会和别人不一样,但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每个人都是独特的。”

      他似乎觉得这个词不够有说服力,立刻举了个例子:“比如说,我有个朋友,”他谨慎地避开了名字,“她就不会说话,一个字都不说。她也是独特的,对吧?”

      他观察着钟遥晚的反应,见对方只是静静听着,便继续往下说,试图把自己的逻辑圆上:“所以啊,你也不是‘没有妈妈的孩子’,你只是一个特别的孩子……嗯,特别的人。虽然我不知道你爷爷奶奶为什么要瞒着你关于妈妈的事情,但是你也说了,你爷爷奶奶对你特别好,是不是?那……没有妈妈也已经是一件既定事实了的话……”他顿了顿,试图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出下面的话,“干脆就别老去想了呗?想了也没用,还让自己不高兴。”

      他说完,有点期待又有点忐忑地看着钟遥晚,不知道自己这套临时拼凑安慰到底管不管用。

      钟遥晚听完他的话,没出声,只是又把嘴唇抿紧了。

      应归燎盯着他那张又垮下去的小脸,心里那股说不清的劲儿又上来了——长得这么顺眼的小孩,怎么老跟谁欠他钱似的苦着脸?他几乎有种冲动,想用手指把那抿着的嘴角给扯上去。

      “那你呢?”钟遥晚忽然转过头,眼睛直直看向他,“你刚到这里的时候为什么也不高兴?”

      “我?”应归燎被问得一怔。他这才想起自己跳下车时那一肚子的邪火和委屈。

      可奇怪的是,跟这陌生小鬼东拉西扯了这一阵,胸口那股憋闷的浊气不知何时竟然消散了大半。

      他想起了唐佐佐,又想起了自己方才开导这孩子的那番话。

      面前这孩子如果是一个特别的人话,那么唐佐佐的遭遇大概更加特别一些。

      他也很清楚,唐佐佐在到他家之前一直过得很不容易。自己那些不满和嫉妒,说到底,不过是一时无法适应被分走关注罢了。

      也许以后能习惯,也许永远都会有点疙瘩。但至少在这一刻,坐在河边,对着这个有点别扭却还算坦诚的小鬼,他心情不坏,甚至……有点松快。

      或许他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和人好好聊天了,负面情绪才会像滚雪球一样越累越多吧。

      “我已经没事了。”应归燎晃了晃脑袋。他的目光放到钟遥晚的草帽上,说,“我快热死了,你把你的草帽借给我一会儿呗。”

      钟遥晚看了他一眼。这家伙确实热得够呛,额发汗湿贴在皮肤上,鼻尖和下巴都挂着亮晶晶的汗珠。他没说什么,默默抬手把帽子摘了下来,递过去。

      应归燎把帽子扣在头上。宽大的帽檐立刻投下一片阴凉,舒服得他喟叹了一声。他正想再说点什么,眼角余光却猛地捕捉到旁边那根一直静静插在泥地里的细竹竿,毫无预兆地抖动了一下!

      紧绷的渔线在水面划开一道急促的涟漪。应归燎瞬间忘了所有闲话,指着水面,声音因为兴奋拔高:“诶!!!快看!你的鱼竿!钓上鱼了!!”

      “你去接点水!”钟遥晚见状,立刻把手边的小铁皮桶塞到应归燎怀里,自己抓住那根颤动的竹鱼竿,小心翼翼地开始收线。

      “哦!好!”应归燎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务弄得有点手忙脚乱,抱着桶连忙从草地上爬起来。

      他冲到河边,弯下腰正要打水,忽然想起头上还戴着钟遥晚的草帽。

      万一动作太大掉进河里就糟了。

      他赶紧把帽子摘下来,随手放在草地上,这才伸手去舀水。

      然而,就在他弯腰舀水的刹那,钟遥晚那边猛地向上一提竿!

      “哗啦”一声水响,一尾银亮亮的鱼奋力跃出水面,在空中划过一道带着水珠的弧线。

      那鱼儿“啪”地一下,结结实实地摔在了正低头舀水的应归燎后脑勺上,紧接着滑到他肩膀上,湿漉漉、滑腻腻地一阵疯狂扑腾。

      “哇啊——!!!”

      应归燎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猛地弹跳起来,手里的水桶都差点扔出去,发出一连串不成调的惊叫。

      钟遥晚也被这意外的空投弄得愣了一下,随即赶紧冲过去,把那条还在应归燎肩头蹦跶的鱼捉了下来,迅速扔进已经装了半桶水的小铁皮桶里。

      鱼儿入水,溅起一片水花。

      看着应归燎惊魂未定、头发湿了一片、肩膀上还沾着片鱼鳞的狼狈样子,钟遥晚抿了抿嘴,努力想压下嘴角,可声音里还是带出了一丝没能藏住的笑意:“……怎么被一条鱼吓成这样。”

      “你来试试!”应归燎又气又恼,脸颊都涨红了,“它突然就啪一下掉我头上了!又滑又凉!还在动!”

      “我才不试。”钟遥晚别开脸,假装去看桶里的鱼。可方才应归燎那副吱哇乱叫的模样,却在他脑子里反复回放,清晰得不行。

      终于,他没忍住,从喉咙里溢出一声很轻的“噗”,紧接着,嘴角彻底压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那笑声清亮亮的,把之前笼罩在他身上的那股闷闷不乐的雾气都冲散了不少。

      应归燎被他笑得耳根发烫,脸上更挂不住了,只能抬高声音来掩饰自己的窘迫:“喂,临江村的!这条鱼怎么吃啊?”

      钟遥晚好不容易止住笑,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腮帮子,说:“晚上带回家,让奶奶烤了吃。”

      “带回家?”应归燎眉毛一竖,嚷嚷起来,“那我怎么办?我好歹……呃,好歹帮忙接了水吧?见者有份,我也要吃!”

      “那你晚上跟我一起回家呗。”钟遥晚说得自然而然。

      应归燎却卡壳了:“不行,我晚上……得跟我爸的车回去。”而且他都不知道应书和谢灵去哪里了,自己的午餐大概率是没着落了。

      “可是……”钟遥晚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声音也低了些,“我中午不想回家。”

      “那你中午怎么吃饭?”

      “不吃了呗。”钟遥晚说得轻描淡写。

      “不吃怎么行!”应归燎立刻反驳,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了那个小铁皮桶。他看着里面的鱼儿正无知无觉地摆着尾巴,忽然,一个大胆的念头冒了出来,他提议道:“不然……我们自己把这条鱼处理了吧?现在就烤了它,当午饭!”

      “我们?我们怎么处理这条鱼?”钟遥晚说。

      “你不是临江村的人吗?”应归燎理直气壮地搬出对方刚才的逻辑,“临江村的人不会处理鱼的话早就该饿死了吧?”

      钟遥晚一噎,小声嘟囔:“可是……我从来没进过厨房,没拿过刀。”

      这回轮到应归燎被噎住了。

      但是随即,他想起了自己上次净化的思绪体,那人有处理活鱼的记忆,或许可以动手试试。于是他道:“那你能去借到刀吗?我可以试试处理鱼!”

      “你?”钟遥晚狐疑挑眉。

      “相信我,我可以的!”应归燎拍着胸脯保证。

      钟遥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桶里那条鱼,最后看了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

      好像……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好吧。我去村口的陈姨家试试,看能不能借到刀。”

      “快去快去!”应归燎立刻推着他转身,恨不得他立刻飞过去。

      钟遥晚顶着能把人晒化的日头,沿着来路小跑回去。村口陈姨家的大门虚掩着,他敲了门进去,支支吾吾说明来意。

      陈姨是个爽快人,不仅把菜刀借给了他,看他晒得脸蛋通红,硬是拉着他坐下,把刚做好的几块糖醋排骨夹到他碗里,非得让他吃了再走。

      钟遥晚推辞不过,又确实饿了,便埋头吃起来,吃得满嘴油亮。

      等他放下碗筷,抹抹嘴,拿起刀要走时,陈姨又笑呵呵地塞了片冰镇过的西瓜到他手里。

      钟遥晚捧着西瓜,忽然想起了那个还在河边等着他的家伙。他一定也又热又渴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陈姨……能、能再给我一片西瓜吗?我……我还有个朋友在河边等着。”

      陈姨了然地笑了,直接切了半个西瓜,又插了两把勺子进去,递给他说:“去吧去吧,和朋友分着吃。”

      钟遥晚抱着西瓜,小心地提着菜刀,一路小跑回河边。

      远远就看见应归燎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石头上,拿根草茎戳蚂蚁玩。

      一见到他的身影,应归燎立刻像装了弹簧似的蹦起来,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他的头发显然已经在太阳下暴晒干了,几缕不听话的发丝被汗水黏住又翘起,在头顶支棱着,配上他那张因为等待而显得有些焦躁、又因为看到他回来而骤然明亮的脸上,有种莫名的滑稽感。

      应归燎正要开口抱怨“怎么这么久”,钟遥晚却先一步,用没什么起伏的语调陈述道:“你头发好乱。”

      “哈?!”应归燎一口气差点噎住,准备好的话全忘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我等了你老半天,你就只注意到我的头发?!”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摸到一手毛糙。

      他撇撇嘴,竟真的转身跑到河边,对着清澈的河水左照右照,用手指沾了点水,笨拙又努力地把那些翘起的头发捋平压下去,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了规整,走回来时脸上还带着点不自在。

      钟遥晚虽然不会处理鱼,但是他会生火。

      他捡了一些柴火,选了一片较为平整的鹅卵石河滩,开始尝试最原始的钻木取火

      另一边,应归燎深吸一口气,拿起菜刀,面对着桶里那条正不安摆尾的鱼,露出了视死如归的表情。

      理论知识是一回事,真上手完全是另一回事。

      鱼滑不溜秋,挣扎起来的力气也不小,他几次差点脱手。

      去鳞的时候更是笨拙,刀子还没碰到鱼,反而先被鱼尾“啪”地甩了一下脸颊,狼狈不堪。

      钟遥晚一边搓着手中的木棍,一边幽幽凑过来,说:“你不先把它拍晕吗?”

      应归燎如梦初醒:“……对哦!”

      好在他平时体术训练没白费,手劲儿不小,一刀板拍下去鱼就晕了。

      接下来就要正式处理鱼了。

      他虽然在净化思绪体时“看”过流程,也练习过如何使用短兵器,但使用菜刀和战斗短刀又是两码事。

      应归燎下手没轻没重,鱼肚子被划得歪歪扭扭,内脏掏得也不利索,鱼鳞更是刮得坑坑洼洼,好几处鱼皮都被刮破,渗出血丝。

      整个处理过程堪称惨不忍睹。

      他硬着头皮弄完,一抬头,正好对上钟遥晚不知何时投过来的目光。

      那小孩已经生起了小小一簇火苗,正蹲在火边,一手托着腮,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映着清晰的火光,还有一丝极力掩饰却还是泄露出来的、被逗乐了的笑意。

      应归燎脸上发烧,赶紧别开视线,假装全神贯注地对付手里这条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鱼。

      最后,他找了一根相对笔直的长树枝,勉强把鱼串上去,架到了火堆上。

      鱼在火上烤着,开始发出滋滋的声响,表皮逐渐变成焦黄色,一丝混合着油脂和烟气的味道飘散开来。

      他们没有盐,又没有掌握好火候,这条鱼闻着还行,真正吃到嘴里,却只有干柴般的口感和一股淡淡的土腥味。

      钟遥晚显然被家里精细的饮食养刁了胃口,皱着眉凑近,小心地咬了一口,嚼了嚼,随后说什么都不肯吃第二口了。

      应归燎倒是个来者不拒的,把剩下的鱼吃完以后才跟着钟遥晚一起啃西瓜。

      清甜冰凉的汁水瞬间冲淡了口中残留的怪异味道,也带走了大半的燥热。谁也没说话,只有牙齿啃咬瓜瓤的沙沙声和河水流淌的哗哗声。

      日头最毒的时候,应归燎摘了片芭蕉回来,用渔线和随手扯的草茎,把那片巨大的芭蕉叶牢牢绑在了竹鱼竿的顶端,然后将鱼竿斜斜地插进河滩松软的沙石里。

      宽大厚实的芭蕉叶舒展开,像一把突兀又实用的绿色大伞,立刻在灼人的日光下,圈出了一片晃动的阴凉。

      两人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挪到这片人造的绿荫下。

      他们踢掉了沾满泥巴和沙土的鞋子,卷起裤腿,并肩坐在被河水冲刷得光滑的石头上,小心翼翼地将晒得发烫的脚丫探进流动的河水中。

      “嘶——”

      冰凉的触感瞬间从脚底蹿遍全身,激得两人都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随即又迫不及待地将整个脚掌都沉入那清澈的凉意里。

      河水温柔地包裹着皮肤,冲刷掉汗水和疲惫,偶尔还有更凉的一股水流调皮地滑过脚背,将所有燥热和烦闷都一点点地带走了。

      这个下午,应归燎他拉着钟遥晚比赛打水漂,看谁的石子跳得远;又指挥着蚂蚁大军搬运他们故意掉落的西瓜肉;甚至还尝试用草叶编粗糙的宝剑,互相决斗。

      孩子的世界总是简单纯粹的,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

      不过短短半日光景,当两人一起趴在河边,屏息凝神地盯着一只慢吞吞爬过石头的甲虫时,钟遥晚早已忘了初见面时,对应归燎那股莫名的抵触和不喜欢了。

      两个孩子一直玩到傍晚,晚风开始带来凉意时,才收拾起东西,沿着来路慢慢走回临江村。

      他们走到村口时,一辆银色的轿车从村里缓缓驶出,正要拐上主干道。

      车窗降下的瞬间,一阵混合着冷气和淡淡栀子花香的凉风飘了出来,拂过钟遥晚汗湿的额角。他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车里驾驶座上是个男人,副驾驶则坐着个女人,穿着浅米色的棉麻连衣裙,乌黑的头发松松挽起,眉眼灵动温和,正带着些微诧异看过来。

      钟遥晚觉得她有些眼熟,好像很久以前在哪里见过,可记忆像是蒙了层薄纱,怎么也抓不真切。

      “小燎?”谢灵的声音带着点惊讶,目光在两个孩子身上转了一圈,“你怎么……会和小晚在一起?”

      钟遥晚还在努力回忆,手腕却猝不及防地被应归燎一把攥住了。应归燎的力气比他大,却没有抓疼他。

      应归燎仰起头,对着车里的谢灵,声音响亮地喊道:“妈!”

      哦……原来是这家伙的妈妈。钟遥晚眨了眨眼。

      钟遥晚刚想跟着打个招呼,就听见应归燎近乎兴奋地喊道:“妈,你是不是认识这孩子?我们去求求他爷爷奶奶,把他带回家住几天好不好?”

      “啊?!”钟遥晚一时没反应过来。这人在说什么啊?!

      应归燎却不管不顾,他还记得钟遥晚说的那句“不会的”。

      在那个全员都偏袒唐佐佐的家里,他急需一个能和他站在统一战线,且不会被轻易拐跑的同伴了!

      “别闹了小燎,你这孩子说风就是雨的,”谢灵的目光落到钟遥晚身上,语气软了一些,说,“小晚都没离开过临江村,怎么跟我们回去?他爷爷奶奶肯定不放心的。”

      “这有什么?那个小哑巴之前不是也没有离开过彩幽群山吗?”应归燎瘪瘪嘴道,“再说了,这孩子也有灵力,去我们家不是正好?大家都是他的伙伴,多好!”

      应归燎说得又快又急,还夹杂着对唐佐佐的称呼和“灵力”这种词,钟遥晚听得半懂不懂,只觉得晕乎乎的。

      他现在唯一的感受就是手腕被攥着,周围似乎还有路过的村民好奇地瞥来目光。钟遥晚的脸上顿时烧得厉害,窘迫得只想立刻消失。他使劲扭动着手腕,声音又急又低:“别闹了,我要回家去了!”

      应归燎还是不肯松手,说:“可是我想你跟我一起回去嘛。我都在你的村子里坐了一天客了,你也应该跟我回家玩一天才对!”

      钟遥晚被他这套歪理说得一愣,脸颊的热度还没退下去,心里却莫名窜起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抬眼,对上应归燎那双写满了期待和固执的眼睛,抿着唇,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应归燎见钟遥晚犹豫了,知道有戏,刚要继续开口求他——

      啪!

      一个巴掌利落地拍在他后脑勺上。

      “你这臭小子,”谢灵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从车窗里传来,“给点阳光就灿烂,给你个梯子你就想上天是吧?赶紧上车,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可是妈,我……”

      应归燎还想垂死挣扎,谢灵却没给他机会。她扭头,对着驾驶座的应书干脆道:“老公,动手。”

      “遵命,老婆大人。”应书应得爽快,话音未落,他已经利落地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动作一气呵成。

      在应归燎还没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弯腰,手臂一抄,像扛麻袋似的,轻松把自家儿子给捞了起来,转身就往车后座塞。

      “不要!!放开我!我不要一个人回去!!”应归燎在半空中徒劳地蹬着腿,被塞进后座时还在嚷嚷。

      谢灵也一点不客气,探过身去,照着还在扑腾的应归燎的后脑勺又是一下。

      车里立刻传来了应归燎“哎哟”喊疼的声音。

      谢灵说:“别发疯了!再闹让人看笑话!”

      钟遥晚站在车边,看着这鸡飞狗跳又透着熟稔亲昵的一幕,先是有点目瞪口呆,随即觉得局促,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道:“阿姨,那个……轻点打。”

      本来就挺傻的了,再打真的要成笨蛋了。

      谢灵闻听后,立刻转回来,对钟遥晚扯出一个温和又带着歉意的笑容,伸手轻轻拍了拍他晒得微红的脸蛋。

      “放心吧小晚,阿姨有分寸的,就是吓唬吓唬他。”她说着,眼神往车里那个还在扑腾的“麻袋”方向瞟了一眼,笑意更深了些,“你快回家去吧,爷爷奶奶该等着急了,不用理这个闹腾的臭小子。”

      “好。”钟遥晚应道。

      他话音刚落,原本在后座“哎哟”个不停的应归燎,像装了雷达一样,猛地扑到车窗边,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可怜巴巴道:“你真的不跟我回家吗?”

      钟遥晚看着他,觉得他像只被强行关进笼子,只能眼巴巴望着外面同伴的小狗。

      他心里那点说不清的情绪又翻腾了一下,认真地想了想后,抬起眼,看着车窗里那双紧紧盯着自己的眼睛,说道:“我以后再去你家做客吧,把这一天补回来。”

      “真的?”应归燎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仿佛重新注入了活力。

      “真的。”

      “那说好了?不许骗人!”应归燎不放心地追问,手指都抠在了车窗边缘。

      钟遥晚看着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一双眼睛在天光的映照下格外清澈:“嗯,说好了。”

      有了这个承诺,应归燎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这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他的身体往后靠回座椅里,但目光依然黏在钟遥晚身上。

      一家三口和钟遥晚告别以后,车子终于启动了,缓缓驶上村道。

      钟遥晚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辆银色的车子在尘土微扬的土路上前行,拐过弯,车尾灯闪烁了几下,最终彻底消失在远处起伏的山影里。

      在车子完全消失前的最后一瞥,他看见应归燎依然趴在后车窗上,脸贴着玻璃,朝着他站立的方向望着。

      以那家伙刚才那股不依不饶的黏糊劲儿,大概是要等到连他这个小黑点都看不见了,才会老老实实地坐回去吧?

      钟遥晚心里这么想着,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弧度。

      他转过身,拎着自己的小铁桶和鱼竿,沿着熟悉的石板路往家走。

      晚风带着凉意吹过,他忽然想起一件事。

      刚才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去那孩子家里做客……

      可是,自己好像连他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个城市、哪条街,都完全不知道。

      只是在车子启动、引擎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他似乎隐约听到驾驶座上的那个男人,对着旁边的女人随口提了一句:

      “……明天去暮雪市的事……”

      声音模糊,很快被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盖过。

      ……

      暮雪市吗?

      钟遥晚的脚步顿了顿,把这个陌生的地名在心里默念了一遍。

      夕阳的橙光将他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空了的小铁桶,又想起下午河边那个聒噪、笨拙、却又莫名让人生不起气来的身影。

      暮雪市……好像很远的样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我们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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