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殢师清水】鹧鸪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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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半无人，月朗星稀。雪漪谷中，浮廊外，不大的庭院里梨花如雪，随处枝蔓开来的雪融花虽生得略嫌杂乱，犹自满目春意盎然。
圣魔大战已毕，得保平安的苍生幸甚，而那些逝去的……却再也不能回来。
忌霞殇取出随身的短箫，在手中摩挲再三，终忍不住凑到了唇前。
一曲方终，他忽感背后一阵轻雪扑来，冰寒的气息，属于此地的主人。
永岁飘零殢无伤。
白发剑者的声音平静如渊。
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
嗯？可是吾叨扰到你了吗？抱歉。这只是鹧鸪天的残曲罢了。
鹧鸪天？
对，算是苦境这里流行的一种调式，有时亦有填词。
儒生沉吟着，心想如此解释也算不得偏。对方本是异界之人，又非文人墨客，说得太复杂反是无益。
你刚才吹的这首，可有填词？
忌霞殇默然半晌，终是答了，有。只是……
若吾想一听，如何？
红衣儒生以扇掩面，羽扇掩去眼中黯淡的神色，亦知掩不住那一声说不出的叹息。
无妨，只是吾在音律上造诣平平，怕是令君见笑了。
他清清嗓音，以箫轻叩掌心，漫吟道，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男子声音，比不得女声娇柔婉转，却更多一分温润浑厚，在寂静夜中溶溶漫开，微微暖意并着淡淡酸涩，丝丝沁入心底。殢无伤听得有些入神，过了一阵才慢慢体会出曲辞中幽微未尽之意，一时疑窦丛生。
忌霞殇……？
哈，这首是吾师妹少年时候所作。小儿女心思，倒让你见笑了。
殢无伤瞥了一眼那玉似的短箫。他不会错认。
吾见过此箫主人。那时她一身浅碧，持箫走在人世间，却似走在荒野之中。她的眼，仿佛一湾浅水，映照人间百态。
忌霞殇一怔，又释然，你那时所见，是师妹失去记忆时的模样。
失去记忆？
唉，此事说来话长。如此这般。
人间别久不成悲……擎海潮，嗯，吾有几分明白了。吾初听此曲时，觉得曲中颇有思乡之意，原来竟是错觉。
忌霞殇这次倒真是一楞，汝说得不错，此调最初所咏，正是思乡之意。
殢无伤默然，微微抬眉时，极英俊的眉目一瞬间仿佛掠过了万水千山，再细看，忌霞殇却笑自己错眼，竟平白生出一段错觉来。
殢无伤确实是异界之人，但以他对此人的了解，思乡之愁却是缪谈。
令忌霞殇意外的，是剑者对于音律的惊人敏锐。
鹧鸪天这支曲调由来已久，源流亦杂，词牌有之，而曲式当世中则以南曲仙吕宫、北曲大石调较为常见。他刚才吹的是却是师妹改编的南曲大石调，比之原曲，多几分细微愁绪，少几分天涯离愁。剑者所言正是一针见血。
忘世麒麟所谓不善音律，倒有一大半是自谦。少年时，他填过不少曲辞，自然也有这首鹧鸪天，想当时年少轻狂，自恃文武双全，便是决心终老林泉时，亦是无穷风流快意。
忌霞殇少年英才，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师妹击珊瑚亦是极爱音律之人，尤工于箫。两人练武闲暇时候常常以此自娱。
他父母早逝，几乎便是师傅击楫中流一手抚养成人，师母早逝，师妹乃是独生女，自幼便是如同自己小妹一般……
心底一阵剐痛，极苦极淡，却早已是说不出口，哭不出声。
转瞬，种种旧事便成冷灰，再不忍回首，亦无半分回首余地。
他心思百转千回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轻雪拂面来时，突然听得殢无伤淡淡开口。
吾曾识得一人。最初见面时，他噙着暖笑，眼神却是冷漠。而后，吾每次与他相见，他之眼相都在变化，却是……越发的混浊不明。
吾厌弃他之矫饰，却不能忘却他在无人时所落之泪水。
吾见他种种感情皆能掩饰，唯独怒气不能，于是，吾便刻意激怒他……
吾随他前来苦境，因吾负他一生恩义。
吾一直以为吾是最了解他之人，直到……吾见到石匣的那一天。
殢无伤并没有再说下去。
也不需要。
最后一幕，忌霞殇亲眼所见，而殢无伤，才是当时并不在场的那个人。
（二）
无衣师尹。
紫衣文儒染血的身影浮现眼前，他忍不住低低叹了口气。
燕师弟之死，是他一生不能解之心结，诸多憾恨，亦并非那击下的一掌可以化消。但到如今，想起师尹时，更多的却是遗憾、悲伤与……痛惜。
因缘际会，忘世麒麟忌霞殇识得生人勿近的殢无伤在前，八面玲珑的无衣师尹在后。然而那日之前，他并不知这两人不仅是同出一境，更是……熟识。
或许，用熟识这个词，并不适当。
为师尹遗愿，陪着撒手慈悲去雪漪谷，忌霞殇本不必走这一趟，但他仍是来了。
远远地，见到雪地里一抹突兀的艳色，妖娆的红衣女子款款回身，发色如血，唇边犹带着冷笑，半是不屑，半是悲悯。
啊……有人来送信给你了，剑下奴……
正困惑于这等称呼的忘世麒麟望向此地的主人，却见素来漠然的剑者遽然起身，身形一闪，已站到了身前。
发生何事？
黄衣青年递上手中的石匣，语声涩然而麻木，师尹令我将此物送给你。
他人呢？
……与你何干，永岁飘零殢无伤。
撒手慈悲冷笑着瞥了一眼红衣女子，转身便欲离去。
殢无伤沉吟着打开石匣，一瞥之下，脸色骤变。
庭中墨剑一阵哀鸣，刹那间寒意遽升，晴空飘雪。
撒手慈悲退后一步，左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弯刀上，眉目间尽是讥诮。
你杀了我好了……我之生死，对你不值一提。而今，吾也不在乎。
剑者特异的眉纹泛起妖异的紫，仿佛血光。忌霞殇看得一阵心惊，踏前一步，羽扇轻挥，压住弯刀。
撒手慈悲，切勿冲动。
殢无伤……
他斟酌着词句，最后还是决定开门见山。
无衣师尹在魔城近日一役中战死。他之遗愿，是让弟子将此物送与你。
剑者蹙眉，半晌无声，抬头，目光中隐隐困惑，仿佛是未听懂他的言辞。
无衣师尹……
哎，你这个傻人……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响彻，香风袭来，一抹艳红已斜倚在剑者肩上，女子盈盈一笑。
这位先生不是说得真清楚了么，这个名叫无衣师尹的人已死了，他的遗愿就是将这石匣送你。嗯，侬来看看……这写的是什么？哎呀，侬怎会看不懂呢？
这是慈光之塔的文字。
慈光之塔？那是何处？
你不需要知晓。
殢无伤推开身上的女子，右手抖开书卷，神色看似自若，眼相却在短短半刻间变了又变。
庭中风雪骤然狂烈起来，遍地雪融花枝叶纷纷枯萎，大雪纷飞，几欲迷人眼。
撒手慈悲冷笑不已，殢无伤，你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过往师尹来寻你，十次有九次你都在削他的眉角。
戢武带大军追杀师尹，你不愿杀她也就罢了，为何还在战云梦泽出手救她之双子？
你可知道师尹最后所负重伤正是你救的那名孩童所为？你将他交给剑之初，剑之初却将他交给了魔城，魔城为圣魔大战要杀师尹，却还打着让槐破梦报母仇的名头！
剑者面无表情地听完，双手一合，磐石石匣化为齑粉。
转头看向他，平淡无波的眼神令从容如忌霞殇心中亦是一凛，
撒手慈悲所说，可是实情？
他以羽扇掩面，半晌，终是艰难地点了点头。
四魌恩仇，吾不甚知，但最后师尹意外心脉之创，确实是因魔城中一名手持琵琶的金发少年。少年自称是碎岛遗脉，战场中追杀师尹，乃是为其母戢武复仇……
巨大的雪片坠下来，打断了他未完的言语。
眼前世界一阵颤动，万物失色，只剩下亦真亦幻的黑白山水，人似在画中，又仿佛是在画外。
只是，在无尽黑白中，有一抹浓厚的红，撕裂了水墨的和谐。
女子的娇声传来，傻剑客，汝还不死心吗……？汝那把破剑，怎胜得过万剑之王的侬？咦？你……啊——！
一道秋水般剑光横天而过，无悲无喜的浩然决然，刺耳的惨叫响彻脑海，剑光义无反顾地斩断那片血红，其后，斩破眼前整个天地，黑白世界轰然崩毁。
终末之境。
以心为始，化意为境，一剑无咎，天地之终。
（余）
忌霞殇看着白发白衣的剑客靠在破损的坟头，半晌无声。
不知从何时开始，开始下着雨。冬雨最凉，落在衣襟上半成了冰。
他摸了摸袖子的短笛，同样惟有沉默。
虽然堪称绝顶剑客，殢无伤……
其实是情感极敏感细腻的人。
只是，或许他不懂得如何表达罢了。
鹧鸪天……
后人多喜用此调写男女别情，然而人世间最苦最恨最不能忘者，却非是情爱之情。
“……我定然会为你复仇。”
那声音极低，低落尘埃，又淡，淡得甚至觉不出恨意来。
忌霞殇极缓慢地叹了口气。
江湖恩怨，多少无奈与无情，说不清，也写不尽。譬如他雅致清高却命途坎坷的师妹，又譬如……他如今容貌全非性情大变的师尊。
殢无伤的性情最大好处之一，便是许多事你都无需向他解释。
因而，许多事自己也同样不会去问，譬如那名容色妖艳行事莫名的红衣女子与他是何关系，而今又在何处……
何须呢？
他袖子里的手指不自觉地轻轻抚摸短笛，鹧鸪天的曲子……说来是极简单的，便是初学音律一两年的少年也能吹得流畅。
但人世间的事，若不是自己走过经过，这短短曲子又能吹出什么感触来？
便是他自己……
他少年时也写过一首的，在师妹那首之后。
/一点残釭欲尽时，乍凉秋气满屏帏。
梧桐叶上三更雨，叶叶声声是别离。
调宝瑟，拨金猊，那时同唱鹧鸪词。
如今风雨西楼夜，不听清歌也泪垂。/
而今想来，两首词，一首比一首更哀戚无奈。
命数吗……
他将羽扇拍在手心，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辈侠义中人，岂能做如此无谓之叹呢？
终究，人间别久不成悲。
他抬起头，天空晦暗，唯见雨雪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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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6章 【殢师清水】鹧鸪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