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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 3 章 ...

  •   伦敦的雨下了三天,没停。奥利维耶·勒克莱尔的公寓里,那股雪茄混合着旧书和昂贵木地板打蜡剂的味道,被潮气沤得发闷。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塞纳河。深灰色的羊绒衫裹着他宽阔的背,肩线绷得很紧。

      桌上摊着几份文件。一份是《纪事报》通过他引荐的法国能源部高官拿到的北海油气田内幕评估报告影印件,油墨味还很新。另一份,是瑞士一家私人银行的账户流水,户名很隐蔽,但指向性明确——几笔大额资金,在关键时间点,流向了几个能影响《纪事报》收购案的英国议员。两份文件,像两张冰冷的底牌,被随意地甩在昂贵的桃花心木桌面上。

      “解释。” 奥利维耶的声音响起,没有转身。法语,很冷,像河面上漂浮的碎冰。他很少用这种命令式的口吻对我说话。

      我走过去,拿起那份瑞士银行的流水复印件。纸张冰冷。指尖能感觉到细微的油墨颗粒。我扫了一眼,心下了然。他查到了。查到了我利用他铺设的法国人脉,反过来在英国本土进行的、更隐蔽也更肮脏的资本运作。那些议员,是我为《纪事报》不被恶意拆分吞并,埋下的钉子。用的是他的渠道洗出的钱。

      “杠杆作用,奥利维耶。” 我把文件丢回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声音平静,带着《纪事报》主编在谈判桌上惯有的、计算过的冷漠。“你的人脉打开了法国的门,我自然要让它发挥最大的价值。这钱,保住了报社,也间接稳住了你在伦敦发声的平台。双赢。” 我甚至扯动了一下嘴角,试图做出一个“你该理解”的表情。

      他终于转过身。灰蓝色的眼睛像两口深井,里面没有怒火,只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悸的失望和冰冷。雨水的反光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双赢?” 他重复,声音很轻,却像鞭子抽在空气里。他向前一步,逼近我。那股清冽的、混合着雨气的味道压了过来。“所以,我只是一根杠杆?一块跳板?一个…用完就可以丢开的垫脚石?” 他的法语又快又急,每个音节都带着被压抑的、即将喷薄的什么。

      “告诉我,爱德华,在你精妙绝伦的棋盘上,我到底算什么?一个标好了价码的…棋子?” 他最后那个词,“pion (棋子)”,咬得极重,带着一种自嘲的、尖锐的痛楚。

      我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了半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架。那赤裸的质问和眼底深藏的受伤,像针一样刺过来,让我心底那点隐秘的、不愿承认的愧疚瞬间被点燃成恼羞成怒的防御。

      “不然呢?”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戳破伪装的尖刻,英语冲口而出,像投掷武器,“奥利维耶·勒克莱尔!收起你那套巴黎式的多愁善感!我们一开始就心知肚明!你需要《纪事报》和霍兰德的姓氏在欧洲重新站稳脚跟,我需要你勒克莱尔家族残存的触手和人脉打开局面!交易!各取所需!像在布鲁塞尔,像在普罗旺斯!你现在摆出这副被欺骗、被利用的受害者姿态给谁看?利益!只有利益才是永恒的!感情?” 我嗤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玩意儿太奢侈,也太…碍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奥利维耶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死死地盯着我,灰蓝色的瞳孔收缩着,里面翻涌的东西终于彻底冻结,凝固成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寒冰。下颌角的肌肉绷紧,微微抽动。他不再说话。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向门口。深灰色的身影像一道压抑着风暴的阴影。没有再看我一眼,也没有摔门。他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比任何巨响都更令人心悸。

      奥利维耶消失了。

      整整七天。没有出现在《纪事报》,没有电话,没有只言片语。像一滴水蒸腾在了伦敦连绵的阴雨里。我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审阅堆积如山的稿件,参加冗长的资本会议,在觥筹交错间与那些秃鹫般的银行家周旋。但那张瞬间褪去血色的脸,那双冻结成冰的灰蓝色眼睛,总会在某个间隙,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带来一阵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抽痛。我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撕破脸,断了那些无谓的牵扯,回归纯粹的利益同盟…或者连同盟都不必。

      第八天傍晚。雨势稍歇,天空是脏兮兮的灰黄色。我回到自己位于切尔西区的公寓,刚脱下沾着湿气的外套,急促的电话铃声就撕裂了室内的寂静。

      是玛丽安。她的声音在越洋电话里失真,带着罕见的紧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主编!勒克莱尔先生…奥利维耶他…出事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说清楚!”

      “他…他卷入了左岸一桩地下赌场的械斗!据说非常混乱…有人动了枪!警察封锁了现场,消息压得很死…只知道他受伤了!在医院!情况…不明!”

      左岸地下赌场?械斗?动枪?奥利维耶·勒克莱尔?那个永远优雅从容、连威胁人都带着贵族式精准的奥利维耶?这荒谬得像三流□□片的情节!一股混杂着荒谬、愤怒和…无法抑制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我。

      “哪家医院?具体楼层病房!” 我的声音绷得像钢丝。

      “圣邓斯坦!急救区三楼!主编,那边很乱,您…”

      我没等她说完,狠狠撂下电话。抓起刚脱下的外套,冲进伦敦尚未完全褪去的、湿冷的暮色里。雨后的街道泥泞不堪,出租车像蜗牛在爬。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

      圣路易医院急救区混乱不堪,消毒水、血腥味和绝望的哭喊混合在一起。我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冲到三楼。走廊里挤满了警察、医护人员和神情惶恐的家属。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脸上带着瘀伤和惊恐的男人被两个警察夹在中间询问,语无伦次地用法语哭喊着“…疯子!那个金头发的疯子!他故意激怒‘剃刀’卡洛!他找死吗…”

      金头发…疯子…故意激怒?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我拨开人群,冲向护士站,几乎是用吼的报出奥利维耶的名字。

      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一间拉着帘子的观察隔间。我冲过去,猛地掀开那惨绿色的布帘。

      隔间里灯光惨白。奥利维耶靠坐在简易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额角贴着一块渗血的纱布,一缕被汗水和血渍黏住的金棕色头发垂在眼前。他左臂的衬衫袖子被剪开,露出手臂上缠绕的厚厚绷带,暗红色的血渍从里面洇出来。一个医生正在给他做初步检查。

      他看起来狼狈不堪,虚弱,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我掀开帘子的瞬间,就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里面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和一丝…极其隐蔽的、如同猎人看到猎物踏入陷阱般的锐利光芒。尽管那光芒被虚弱和苍白掩盖着。

      他挥了挥手,用流利的法语低声对医生说了几句。医生点点头,收起工具,看了我一眼,默默退了出去,拉上了帘子。

      狭小的隔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远处走廊的嘈杂被帘子隔绝,变得模糊不清。

      “你…” 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视线死死钉在他手臂上那片刺目的暗红上。愤怒、后怕、还有被愚弄的狂躁在胸腔里冲撞。“你他妈到底在搞什么鬼?!” 英语,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

      奥利维耶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仰起头,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在积蓄力气。再睁开眼时,那灰蓝色的眸子像淬了冰的玻璃,直直地刺向我。

      “我在…确认一件事,爱德华。”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失血后的虚弱,但每一个法语单词都异常清晰,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确认在你精妙绝伦的棋盘上,”他顿了顿,嘴角扯起一个苍白而冰冷的弧度,目光扫过自己染血的绷带,“…我这颗棋子,到底还有没有用。”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右手,动作有些迟缓,指向自己额角的纱布和手臂的绷带。

      “这些…够不够分量?”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和自毁般的疯狂,“如果还不够…” 他猛地抬手,抓住了床边挂着的输液架那冰冷的金属杆,作势就要狠狠砸向自己那条受伤的手臂!动作又快又狠,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

      “你疯了!住手!” 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比意识更快地扑了过去,死死抓住了他扬起的手腕!他的皮肤冰冷,脉搏在掌心下狂跳。我用力把他按回床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制住他挣扎的身体。隔间狭小的病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他身上淡淡的血腥气,冲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

      “放开!” 他低吼,灰蓝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绝望的火焰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力气大得惊人,受伤的手臂不顾一切地挣动,绷带上瞬间又洇开更大一片刺目的鲜红!“告诉我!爱德华·霍兰德!看着我!” 他死死地、像要挖出我灵魂般地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的味道,“看着这些血!看着这些伤!现在…现在你告诉我!我对你…是不是只剩那点该死的利用价值?!”

      他身体的每一次挣动都牵扯着伤口,更多的血从绷带里渗出。那刺目的红色和他眼中燃烧的疯狂,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死死维持的、名为“纯粹利益”的冰冷外壳上。

      喀嚓。

      我仿佛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不是理智,是那层坚冰。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冲垮了所有的堤防。混杂着恐惧、愤怒、后怕,还有那被死死压抑、却在此刻被鲜血和疯狂彻底点燃的东西,像熔岩一样喷涌而出,冲破了喉咙的桎梏。

      “是!” 我几乎是咆哮着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变形,带着自己都陌生的哽咽和崩溃,死死压住他挣动的身体,眼睛被那不断扩大的血色刺得生疼,“你满意了?!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奥利维耶·勒克莱尔!你赢了!” 我喘着粗气,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撕裂出来,带着滚烫的铁锈味,砸在他苍白的脸上:

      “我他妈在乎!行了吧?!我在乎!我害怕!我怕你死了!你这个混蛋!现在给我停下!医生!”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嘶吼着朝帘子外喊去,看见医生进到病房后,我却逃也似的匆忙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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