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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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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关系的质变,始于一个同样弥漫着泰晤士河雾气的傍晚。
报社一年一度的慈善晚宴,在舰队街一家历史悠久却已显陈旧的酒店宴会厅举行。水晶吊灯竭力散发着光芒,却无法驱散角落的阴影和空气中陈年地毯与廉价香槟混合的沉闷气味。衣香鬓影间,充斥着虚与委蛇的寒暄、空洞的笑声和野心勃勃的眼神交流。我端着半杯温吞的苏玳,倚在厚重的丝绒窗帘旁,像一头被困在镀金笼子里的倦兽,冷眼看着这场属于他人的喧嚣。我的深色西装像是借来的盔甲,勒得人喘不过气,领结像一道绞索。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分开人群,径直向我走来。是奥利维耶。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晚礼服,白衬衫领口挺括,没有系领带,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锁骨。在满场珠光宝气和用力过猛的装扮中,他像一株沉静的墨色水仙,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优雅。他手里没有酒杯。
“爱德华,”他停在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盖过了背景的嘈杂,“这地方令人窒息。跟我来。” 不是询问,是陈述。灰蓝色的眼睛在吊灯折射的光线下,像藏着漩涡的深海。
不等我回答,他已转身。没有再看任何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他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步履从容却带着明确的方向感。我鬼使神差地放下酒杯,跟了上去。我们像两条逆流而上的鱼,悄然滑出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将那些浮华的噪音甩在身后。
推开沉重的防火门,一股裹挟着河水腥味和城市尘埃的冷风猛地灌入。我们置身于酒店背后一条狭窄、阴暗的巷弄。头顶是伦敦铅灰色的、低垂的夜空,霓虹灯的光污染在远处天空晕染出病态的橙红。脚下是湿漉漉的鹅卵石,缝隙里塞着烟蒂和碎玻璃。垃圾箱散发出隔夜食物的酸腐气。这里与一墙之隔的宴会厅,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奥利维耶背靠着斑驳脱落的砖墙,从礼服内袋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银质烟盒。他抽出一支细长的香烟,没有递给我。“介意吗?”他问,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摇摇头。他低头,“咔哒”一声,银质打火机窜起一簇小小的蓝色火苗,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和紧抿的唇线。他深吸一口,烟雾缭绕中,那张俊美的侧脸在明灭的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只有远处隐约的车流声和他吸烟时细微的声响。巷子深处传来几声醉汉模糊的叫嚷和野猫凄厉的嘶鸣。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为什么带我出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在冷风中迅速消散。他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对面墙上那些杂乱无章的涂鸦上。
“Parce que tu respirais comme un homme condamné.(因为你的呼吸,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人。)”他的声音很低沉,法语在此刻显得格外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Dans cette salle... tu étais mort.(在那个厅里…你已死去。)”
他的话像一把冰冷而精准的手术刀,猝不及防地剖开了我精心维持的伪装。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狼狈和一种隐秘的共鸣同时击中了我。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反驳。巷子的阴冷似乎穿透了单薄的礼服,侵入骨髓。
他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直视着我。那里面没有怜悯,没有探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疼痛的理解。
“Je connais ce poids.(我懂得那种重量。)”他轻声说,夹着香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Ce poids de la famille, des attentes... cette prison invisible.(家族的重量,期许的重量…那座无形的监狱。)”他每一个法语词都像沉重的石块,砸在布满灰尘的鹅卵石地面上。
我心头剧震。关于他,我只隐约知道他来自一个显赫但已然没落的法国旧贵族家庭,为了某种“自由”而远走伦敦。但从未深究。此刻,他寥寥数语,却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我们之间某种深藏的、同病相怜的联结——我们都是被姓氏、被过往、被无形的枷锁所囚禁的灵魂。
“Tu n’es pas seul, Edward.(你并非孤身一人,爱德华。)”他最后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脚步声和手电筒晃动的光柱。大概是酒店的保安。奥利维耶迅速掐灭了烟蒂,动作干脆利落。他直起身,刚才那片刻的脆弱和沉重仿佛从未存在过,又恢复了那种无懈可击的从容。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在昏暗中像一个无声的邀请。
“Viens.(来。)” 只有一个音节,简洁有力。
没有任何犹豫。我伸出手,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微凉的手心。他的手指瞬间收拢,坚定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牵引。我们像两个共谋者,在保安的手电光柱扫进巷子深处的瞬间,迅速转身,隐入更深的、迷宫般交错的黑暗巷道之中。脚步声在湿滑的鹅卵石上快速响起,急促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城市的脉搏在脚下震动,头顶是破碎的、被霓虹污染的夜空。他紧握着我的手,奔跑在伦敦庞大躯体的阴影里,奔向一个未知的方向。那紧握的力道,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说的同盟感,一种挣脱束缚、奔向自由的眩晕。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垃圾和河水的腥气,却是我呼吸过的最自由的空气。
那个夜晚之后,一种隐秘而炽热的电流开始在《纪事报》沉闷的空气里无声地滋长。
我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旁人难以介入的、心照不宣的同盟。这种同盟在工作上表现为惊人的默契。一个关于跨国银行涉嫌洗钱的深度调查,线索盘根错节,涉及多国政商势力。我负责在英国本土深挖资金链条和政客关联,而奥利维耶则凭借他复杂的欧陆人脉和对法语世界金融运作的深刻理解,在巴黎、布鲁塞尔和卢森堡的迷宫中游刃有余地穿行。
我们通过加密电报和深夜的越洋电话交换信息,他的声音透过嘈杂的电波传来,带着法语腔调的英语冷静地报出一个个关键账户和中间人的名字,像在解开一道致命的密码。稿件最终署名“E. Holland & O. Leclair”,发表在头版头条,引发了一场席卷欧洲金融界的风暴。报社的走廊里,同事们看向我们的目光,充满了敬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我们仿佛成了某种超越编辑部常理的存在。
工作之外,是另一种危险的靠近。他不再仅仅给我递咖啡。有时,他会在我审阅排字大样、眉头紧锁时,悄无声息地走到我办公桌旁,将一小碟他公寓窗台上自种的、带着露水的新鲜罗勒叶放在我手边。那浓郁的、带着泥土和阳光气息的草本芬芳,瞬间盖过了油墨的沉闷。有时,加班到深夜,整个编辑部只剩下我们两人,头顶日光灯管发出单调的嗡鸣。
他会坐到我对面的空桌子上,修长的腿随意垂着,手里拿着我那份被改得面目全非的社论草稿,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磁性和韵律感的声音,轻声朗读出来。那些原本在我笔下显得生硬刻板的句子,经过他法语口音的奇妙润色和语调的起伏,竟焕发出一种意想不到的雄辩力量和诗意。
我抬起头,看着他专注朗读的侧脸,灯光在他挺直的鼻梁上投下清晰的阴影,灰蓝色的眼眸映着稿纸的微光。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世界只剩下他诵读的声音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心安的亲密感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危险在于触碰。那种若即若离、每一次都带着电流的触碰。一次,我们在资料室深处高大的橡木书架间寻找一份尘封的旧档案。空间狭窄,堆积如山的旧报纸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他站在梯子上,伸长手臂去够最高层的一个硬壳文件夹,深灰色西装马甲勾勒出后背漂亮的肌肉线条。文件盒有些松动,在他抽出的瞬间,一大叠泛黄的剪报哗啦啦地倾泻下来。我下意识地冲上前一步想接住他,他也在失衡的瞬间本能地伸手抓住了我的肩膀。
我们撞在一起,在飞扬的纸屑和灰尘中勉强站稳。他的手掌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紧紧扣在我的肩胛骨上,温热的触感和力量感异常清晰。我的额头几乎撞上他的下颌。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带着一丝极淡的烟草和薄荷气息。时间仿佛凝固了。灰尘在从高窗射入的光柱里疯狂舞动。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速的心跳,和他同样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资料室里回响。
他灰蓝色的眼睛近在咫尺,瞳孔深处映着一点慌乱和一种更深邃的、难以解读的幽光。那紧扣的手指,仿佛带着电流,穿透布料,直抵心脏。几秒钟后,他似乎还要绅士般迅速松开手,后退一步,若无其事地拍打着西装上的灰尘,哑声轻笑说了一句“Pardon(抱歉)”。但那瞬间的紧密相贴,那呼吸交织的刹那,像一道无形的刻痕,深深烙在了空气里。
最令人窒息的,是语言的陷阱。他总能在最平常的对话里埋下暧昧的钩子。一次激烈的选题争论后,我们站在主编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伦敦铅灰色的天空和蜿蜒的泰晤士河。气氛有些僵硬。我坚持一个尖锐的政治评论方向,他认为过于冒险。沉默片刻,他忽然开口,声音低缓,目光并未从河面上收回:
“Tu sais, Edward, parfois regarder la Tamise...(你知道吗,爱德华,有时看着泰晤士河…)”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最合适的词,“…c'est comme regarder dans tes yeux.(…就像看着你的眼睛。)”
我猛地转头看他。他依旧望着窗外,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泰晤士河浑浊、沉郁、暗流汹涌,如同我惯常示人的样子。他竟如此平静地说了出来,用这种近乎诗意的、带着致命暗示的法语。那浓重的口音让每一个音节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在发烫,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他这才缓缓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眸平静地迎上我的视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弧度。
“Trop sombre, trop profond, et... trop dangereux pour s'y baigner.(太过幽暗,太过深邃,而且…在其中畅游太过危险。)”他补充道,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每一个法语词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带着甜蜜痛楚的涟漪。
他精准地捕捉了我眼底的震动,却没有丝毫得色,只是极轻微地挑了挑眉梢。
随即,他极其自然地转换了话题,流畅地切换回英语,讨论起稿件的修改细节,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法语低语,只是伦敦上空飘过的一片浮云。
他总能这样,在点燃引信后,又优雅地抽身而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被那无声的爆炸震得心神俱裂,却还要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这种暧昧的拉扯,像一场精心设计的围猎,步步紧逼又若即若离,令人沉溺其中,甘之如饴,又时刻提心吊胆,不知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子弹何时会射中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