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风传信来》辛澜漪

1、水无定花有尽

　　2016年夏。
　　罗马机场内人声嘈杂，川流不息。
　　纪曦和推着行李进了机场大厅，拿出手机给好友江雨凝发信息：“现在在机场，二十号的下午六点半左右到。”
　　江雨凝这个人对数字最不敏感，两地时差又太大，要是不说清楚，跑错了时间又有一顿闹腾。
　　把手机放回左肩背着的帆布托特包里，曦和办完托运进了安检，跟着提示走到了登机口。
　　罗马直飞延桐要十五个小时，她特意背了两本医学专业的书在包里，免得飞行途中无聊。
　　漫长枯燥的飞行，曦和没什么胃口吃飞机餐，断断续续地睡了三觉，手上的那本书才看了四分之一不到。
　　二十日的下午六点五十八分，曦和下了机，随着人群去找托运的行李。
　　在行李处折腾了近四十分钟，终于看到她那只淡绿色贴着海绵宝宝的行李箱。
　　那时候第一次拥有自己的行李箱，迫不及待地贴上属于自己的标志，尽管她一点也不喜欢海绵宝宝。
　　七年前，她带着这只箱子独自去意大利。
　　七年后，她带着它再次回到这个承载着她一切的地方。
　　曦和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手指摩擦到手心的薄茧，才回过神来，拖着行李箱随着人流朝出口走去。
　　江雨凝早就在出口处等，都记不清两人上一次见面的时间了。四目相对，曦和鼻头一酸，眼里隐隐泛起泪花，却还是露出笑脸来，故作平常：“来这么早。”
　　江雨凝从包里拿了张纸巾擦眼泪，带着哭音道：“七年我们只见了两面，我都不记得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了。”
　　曦和反倒被她的表情语气逗笑，鼻腔那点酸涩和眼泪全都缩回去了，打趣她：“怎么像那种古装剧里的深闺怨妇？”又揽过她的肩往出口走着，“这不是毕业了就回来了吗？”
　　两人出了航站楼走了一段路到停车处，江雨凝开了后备箱把她的行李箱提上车，系上安全带，“叔叔阿姨知道你要回家，不知道多高兴呢。”
　　回家，好久没听到这个词汇了。
　　求学七年，父母有自己的事业，不能随时看她，妈妈倒是趁学校里寒暑假探望过她几次，可是她实在忙碌，后来也不过去探望她了。
　　曦和点头，系了安全带，笑意盈盈的：“我也可高兴了，超级想吃那家鸡汤馄饨。”
　　白人饭实在不合口味，想那几口吃的有时候想得根本睡不着。
　　车开在高架桥上，窗外的风肆意的拂过她的脸颊，一头黑发随风扬起。
　　八月的风还很暖和，江雨凝略带疑问的语气伴着风声传到她耳朵里：“曦曦啊，你......回来的事情没告诉别人吗？”
　　曦和当然听得懂她的话外音。
　　她抿抿唇，“柏希他们还没来得及说。”
　　确实回来得匆忙，除了江雨凝是决定买票的时候知会的，其他人都还没说。也是想着回到家了再约也不迟。
　　才刚毕业一阵子，在网络上投了几份简历，挑来挑去选了延桐本地一家公立。虽说待遇一般，又是实习医生，但是是特别聘请她，最主要的原因是离家又近，也能弥补这几年没有陪伴爸妈的遗憾。
　　江雨凝沉默了好一阵，才开口：“你这么多年才回来，大家总该聚聚的。”
　　曦和表情呆滞了一秒，继而又勾起笑来，语气轻快：“是，都多久不见了，等我休整一下再约时间吧。”
　　久别重逢的老友，确实要聚。
　　在国外七年她回延桐只有两次，两次都是春节期间，一来是机票真的太贵，二来是确实没有时间。
　　圣央克医学院是意大利语教学为主，曦和上了一年的预科意大利语也还只是沟通水平，一旦遇上深奥点的话题或是俗话立马抓瞎了。
　　为了提升语言能力能更快学懂，她到各种各样的地方兼职，课程外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正式就读医学院以后，日常沟通是没什么大问题了，但专业名词又成为了一个大鸿沟，语言上的问题越发影响学业，只好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学习。
　　本硕六年，她比别人更加努力，因为语言上的鸿沟是不易跨越的。
　　七年间两次回延桐，时间上真的都只够约见江凝一个人，两个人在一起玩几天，又匆匆收拾行李回罗马。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深了，原本蓝调的天空慢慢的被漆黑的夜幕取代。
　　八点几分，车停在淮旭园的门口。
　　江雨凝也一起下了车，拿出后备箱的行李推到纪曦和面前，“那今晚先休息吧，明天再联系。”
　　曦和点头，和江雨凝道过别以后拖着箱子往大门走去。
　　正是丹桂飘香的好季节，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淡淡香气，曦和猛吸一口，细细回味故土的味道。
　　回到熟悉的环境，身心都得到了放松。
　　家里只有老父亲在，曦和连老父亲特意做好的一桌美食也吃不下几口，简单交代了几句情况就没了精力。长时间的飞行加上时差，她早已身心俱疲了，草草的收拾了行李倒头就睡。
　　第二天是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
　　因为是周五，叶老师从学校里回来，晚上一家三口聚齐，一块儿下厨吃了顿热热闹闹的晚饭。
　　曦和安安心心的在家享受了一天的幸福生活，周六中午，江雨凝发信息来。
　　“曦曦，我已经都告诉大家了哦，晚上七点，在小南国见。”
　　然后是包房号。
　　其实本来该她自己来组这场饭局，但刚回来真的是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再加上她一贯拖延症的原因，江雨凝果断包揽了这个活计。
　　曦和点着屏幕的指尖一顿，随后回了个“好”。
　　既然选择了回来，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横竖躲不过。
　　下午五点多，她快速冲个澡换了条浅色长裙，化了淡妆。
　　晚七点，小南国。
　　曦和到的时候桌上已经坐了三个人：江雨凝，柏希和盛越川。
　　贺逢尧没来。
　　曦和心下一松，几不可闻的叹笑一声，他的性子又怎么会来？
　　都能想得到，听说她回来他肯定是冷笑一声，然后表情语调都淡淡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她早就做好回延桐来会见到他的打算，来的时候还一路紧张，却忘记了思考今天这饭局他会不会来。
　　没有失望，反而还松了口气。
　　她还没有做好和他见面的准备。
　　见她进来，桌上哄声一片。
　　一点都没有拘谨的气氛，曦和扬高了声调：“哟，倒是我来得晚了。”
　　柏希打趣她：“曦和，你可走得够久啊。”
　　盛越川附和道：“是啊，七年，我的细胞和血液都更新了一次了。”
　　曦和被逗笑，走近桌边坐下，“是吗？那这样说来现在我也是一个全新的我了。”
　　桌上玩笑不断，一顿饭其乐融融，几个人都心照不宣的没有提起那个不在场的人。
　　佳肴有了，美酒必不可少，江雨凝叫人开了两瓶上好红酒。桌上一杯接一杯，临走，大家都喝得微醺，江雨凝吵着要和她一起回家，曦和没办法，带着她一起回了淮旭园。
　　两人躺在一张床上，硬撑着微醺酒劲聊到凌晨才不舍的睡去。
　　第二天，两人都顶着眼底一圈淡青起床。
　　在家里休整了几天，也算是习惯了久违的国内生活。
　　这天中午，江雨凝发信息来叫她晚上去金沙唱歌，特意说明某人也会在。
　　曦和对后面那条信息视若无睹，回复了一个好字。
　　延桐这地方不大不小的，大家都在一个圈子里，更何况还有那么些个共同好友。会见面只是早晚的事情，也没有刻意躲着的必要。
　　她也不刻意打扮，略略画了眉涂上口红让气色看起来好些，打了车往目的地去。
　　九月的夜晚还算是暖和，风钻进衣袖里也不觉得凉。
　　江雨凝来门口接她，欲言又止。
　　曦和提着长裙上台阶，看一眼她神色，不由得笑出声来：“怎么了？”
　　“你不紧张吗？”
　　曦和松了提着裙摆的手，拉了拉肩上的包带，看了一眼金碧辉煌的会所，答：“我紧张什么，总之不会打起来。”
　　“那我替你紧张好了吧。”
　　“......”
　　两人款款走进包厢里的时候，酒桌旁的几个人已经在玩牌了。
　　推开门的那一刻，空气里有一瞬的沉默。
　　尽管来之前做足了准备，真正见到那人的时候曦和还是心口一紧，面色有点不自然。
　　其实灯光加距离的原因，并不是看得很真切，可是她的心跳比眼睛更能认得那个身影。
　　那人一身黑衣坐在角落里百无聊赖的玩手机，见她进来，视线对视一秒又快速低下头去。
　　只遥遥对望一眼，那漫不经心的眼神看得她心惊。
　　他比七年前更成熟了，给人的感觉锋利了很多，和她记忆里蓝白校服的阳光少年相差甚远。
　　这场子自然不会冷下去，柏希朝她挥手，：“来来，哥教你玩双扣。”
　　她内心深呼一口气，重新整理了表情慢慢走近，放了包坐到酒桌旁去，笑眯眯地问：“什么是双扣？”
　　桌上一阵哄笑，盛越川笑着调侃她：“曦和，你也太老土了。”
　　曦和跟着笑，认真的听柏希说游戏规则。
　　新手上阵，还没弄清规则就已经喝了好几杯。不过她酒量不算太差，几杯酒下肚完全没影响。
　　她坐在柏希旁边，看不到角落的位置。
　　也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排练过，一整晚那人都坐在角落里，其他人也完全不理会他，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酒过三巡，众人都微微有了醉意。
　　曦和喝了好些酒下肚，已经是脚步飘飘了。
　　席间实在太撑，她打了个招呼踩着低跟鞋出去上洗手间。
　　从洗手间出来，遇到个梳着背头笑得一脸痞气的男人和她搭话。
　　那人快步走向她，脸上带着笑，问她：“美女，留个电话？”
　　曦和表情都没变，说了句“不方便”就要往回走。
　　那人又是一步跨过挡住她，“有男朋友了不方便？”
　　不知道是不是实在喝多了，还是那人的语气让她不舒服，曦和眼眸微眯，看向那人打满了发胶在灯光下反光的发丝，略带讥讽的笑：“你那头发，苍蝇飞上去都要打滑。”
　　随后大步绕开回包间去了。
　　包厢里依旧灯红酒绿。
　　临散场时，柏希和盛越川脚底抹油开溜了，剩下江雨凝、曦和还有角落里的贺逢尧。
　　江雨凝瞟了一眼角落里的人，头疼似的揉揉太阳穴，开口道：“我这酒量实在太差，我打车回家了，阿尧没喝酒，帮我送一下曦曦吧。”
　　曦和张嘴还没来得及拒绝，江雨凝先一步出了包厢。
　　事已至此曦和再看不出是故意的那就太傻了。
　　角落里坐了一晚的人终于站起身来，瞥了她一眼，眼神淡漠，“还不走？”说完跨着步子越过她出包厢。
　　曦和叹口气，拿起沙发上的包出了包厢。
　　会所的长廊没几个人走动，只剩她鞋跟踩在地板上咚咚的声音。
　　微醺的状况下，她意识有点飘忽，对于气氛的感觉不像平时那么强烈。进了电梯，两个人处在狭窄的密闭空间，却还是察觉到氛围有点凝重起来。
　　曦和双手握着站在电梯最后边，眼神盯着脚尖一动不动。
　　出了电梯到地下车库，她依旧默默跟在他背后。
　　走到一辆黑色车旁，她看他拉开驾驶位车门，主动的拉开同一侧的后座车门，正要弯腰上车，他侧过头挑眉问她：“你当我是司机啊？”
　　曦和：“......”
　　可你现在充当的不就司机角色吗？
　　这话当然没说出口，默默地关了门从车后绕到副驾驶位去，坐下慢吞吞地系安全带。
　　车子开出昏暗的地下车库，视线也明亮起来。
　　窗外的风呼啸在耳边，暖黄灯光下，她飞舞的发丝像是会发光一般。
　　他的声音冷不丁传到她耳边：“去哪？”
　　气氛实在焦灼得很，曦和上了车就假装靠在椅背上闭眼小憩，眼皮都没抬：“淮旭园。”
　　一路再也无话。
　　她借着酒劲一直闭眼装睡，耳朵里只有呼啸风声和汽车鸣笛。
　　到后来差点真的要睡过去，那冷冰冰的声音又响起来：“下车。”
　　曦和从睡梦边缘被拉回来，意识朦胧：“嗯？”
　　他终于正眼看她，一字一顿的重复：“下、车。”
　　曦和一下气结，解了安全带开车门，跨出车内的那一瞬间转身对着驾驶位的人扬起笑容，声音甜甜的说了句：“谢谢师傅。”
　　然后“嘭”一声关了车门。
　　吹了会儿风，酒意倒是消散了不少。
　　她提着包往家走，脚步轻快，全然不管身后车里的人气到皱眉。
　　当晚一觉睡到大天亮，江雨凝发信息来问她昨晚的情况。
　　曦和没好气地发语言过去：“还好意思问？”
　　“到底怎么样嘛。”
　　“什么都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