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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孤儿怨—偷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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筷尖上那块油亮的红烧肉,在窗外阴沉天光的映照下,色泽骤然变得诡异——像一块凝固发暗的血痂。
囡囡那句轻飘飘却又带着刺骨寒意的警告,如同冰冷的毒蛇,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钻入脑海:
“不要吃这里的饭。”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强烈的恶心感瞬间压倒了汹涌的饥饿。
我盯着那块肉,喉咙发紧。
食堂里弥漫的饭菜香气,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快的甜腻,混杂在油脂和酱油的味道里。
“小曼老师,怎么不吃啊?不合胃口?”王叔洪亮的声音从打饭口传来,带着朴实的关切。他胖乎乎的脸上堆满笑容,正用大铁勺刮着锅底。
“啊?没…没有!”我猛地回神,心脏还在怦怦狂跳。
我强迫自己扯出一个笑容,努力驱散脑中那荒谬的念头。
整蛊,一定是整蛊!莲姨他们为了“欢迎”我,真是煞费苦心。
从昨晚的噩梦到早上的教室惊魂,再到现在的囡囡警告……一环扣一环。
不吃饭?怎么可能!人是要饿死的!
我几乎是赌气般,将那块“血痂”似的肉塞进了嘴里。
味蕾传来的反馈是正常的——咸香、软糯,是家常红烧肉的味道。
囡囡在骗人。
我咀嚼着,试图用食物的实在感驱散心头的寒意和疑虑。
然而,那股挥之不去的、淡淡的甜腻气味,却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吃到一半,我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太安静了。
偌大的食堂里,只有我一个人咀嚼的声音和王叔在厨房收拾锅碗瓢盆的叮当响。
孩子们呢?刚才不是一窝蜂跑进来了吗?
我放下筷子,疑惑地望向门口和窗外。
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五根沉默的石柱在灰暗的天色下投下扭曲的影子。
没有孩子们的嬉闹声,更没有涌进来吃饭的身影。
“王叔,”我提高声音问,“孩子们怎么不进来吃饭?”
王叔闻声从厨房探出半个身子,胖脸上依旧是那副憨厚和气的笑容,他随意地瞥了一眼窗外,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嗐,这帮小崽子,玩疯了吧!估计还没尽兴呢!你先吃着,别管他们,一会儿我再去叫一遍。小孩子嘛,贪玩是天性,饭点过了自然知道饿!”
他说得合情合理。
小孩子贪玩忘了吃饭,再正常不过。
我点点头,心里那点刚刚被食物压下去的不安,似乎又松动了一角。
也许……只是我想多了?我重新拿起筷子,却觉得嘴里刚才还美味的红烧肉,滋味变得有些寡淡。
* * *
勉强吃完了这顿食不知味的午餐,胃里沉甸甸的,却没有饱足的暖意,反而像塞了一团冰冷的棉花。
离开食堂时,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门口,脚步顿住了。目光下意识地瞟向院子角落那栋孤零零的禁闭室。
囡囡……那个眼神死寂、说话却带着刺骨凉意的小女孩。
她被关了一天了?饿不饿?
莲姨说孩子们都受过创伤,也许囡囡只是特别敏感,行为偏激了些?
她昨晚的警告,包括刚才在脑海里闪现的声音,或许只是她表达不安的一种扭曲方式?
毕竟,她只是个孩子。
一丝莫名的、混杂着怜悯和好奇的情绪涌了上来。我折返回食堂,趁王叔不注意,飞快地从蒸笼里拿了两个还温热的白面包子,用纸巾包好,攥在手心。
* * *
禁闭室的门紧闭着,厚重的木门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硬。
门上果然有一个小小的铁窗,高度刚好够一个孩子踮脚看到外面。
我敲了敲门板,声音在空寂的角落显得格外清晰。
“笃、笃、笃。”
短暂的沉默后,铁窗内侧的挡板被“唰啦”一声拉开。
一张苍白的小脸猛地出现在铁窗后面,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铁栅栏上。
正是囡囡。
她那双黑沉沉、毫无生气的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直勾勾地刺向我。
“是你?!”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带着毫不掩饰的惊愕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躁,“你还没走?!”
这劈头盖脸的质问让我一愣,随即涌上一股无奈和隐隐的恼火。
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和:
“这是我的工作,囡囡。我还指着这个月的工资交房租、买米下锅呢,能往哪儿走?”我把手里的包子往前递了递,隔着铁窗,“喏,拿着。怕你饿着,特意给你带的。趁热吃吧。”
出乎意料,囡囡非但没有接,反而像被烫到一样猛地挥手,“啪”地一声狠狠打在我拿着包子的手腕上!
力道不大,但那份决绝和抗拒却异常清晰。
两个白胖的包子滚落在地,沾满了尘土。
“哎,你!”我又惊又怒,这孩子也太不识好歹了!
可还没等我责备出口,囡囡却抢先一步,小小的身体几乎要撞在铁窗上,她死死盯着我的脸,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惊恐和愤怒:
“你吃了这里的饭?!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吃吗?!你怎么就是不听!!”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像用指甲刮过玻璃。
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又是这套!我强压着怒气,试图跟她讲道理:
“行啦囡囡,别装了!我知道,这都是你们和院长联合起来整蛊我的把戏,对不对?从昨晚到现在,还没玩够吗?”我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看穿了一切把戏的宽容大人。
“整蛊?谁有功夫整蛊你!”囡囡急得直跺脚,小手用力拍打着铁栅栏,发出沉闷的响声,苍白的小脸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你眼睛是瞎的吗?!你就没发现这里哪儿都不对劲吗?!”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孩童不该有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
“从你踏进这个鬼地方开始,你见过太阳吗?!这天,就没晴过!永远是这种要死不活的阴天!还有你做的那些梦!是不是梦到了张老师?是不是梦到了院长掉了头?!那就是她们的鬼魂在作祟!她们在吓唬你!想把你留在这里!”
她喘了口气,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锐利得像刀子:
“你吃了这里的饭,身上就沾了这里的‘气’!你就再也跑不掉了!像我们一样,永远困在这里!”
说着她猛地指向院子中央的石柱方向,手指都在颤抖,“你也会变成那样!或者比那更惨!”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我下意识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灰暗的光线下,那五根石柱沉默矗立,扭曲痛苦的表情似乎更加狰狞了。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
囡囡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冰冷而清晰:
“如果你还不信我……如果你觉得我是在骗你、在整蛊你……好!今天晚上吃饭的时候,你偷偷躲到食堂后面去!那里有个小窗子,不高。
你躲在那里,仔细看清楚,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吃饭’的!看完了,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到时候……你再来决定要不要信我!”
说完,她不再看我,猛地拉上了铁窗的挡板。“哐当”一声,隔绝了内外,只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紧闭的禁闭室门前,手里仿佛还残留着被打落的包子的触感,耳边回荡着她那近乎诅咒的警告。
* * *
整个下午,我如同行尸走肉。给孩子们上课时,那些曾经努力维持的“天真”笑容,此刻在我眼中显得无比僵硬和虚假。
莲姨温和的叮嘱,王叔憨厚的招呼,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失真。
囡囡那尖锐的声音和绝望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在我脑海里反复盘旋。
“鬼魂……整蛊……吃饭……石柱……”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
理智告诉我囡囡在胡说八道,是创伤后的臆想。可那些噩梦的细节——张老师惊恐的脸、浴室里翻滚的开水和明月被烫熟的身体——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不寒而栗。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饭菜里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这一切,仅仅是整蛊能解释的吗?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一点点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我迫切地想要证明囡囡是错的,证明这一切只是虚惊一场。只有亲眼看到“正常”的晚餐,才能驱散这无孔不入的寒意。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终于,晚饭的钟声再次敲响——“铛!铛!铛!”
孩子们依旧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安静而迅速地进入食堂,在长条桌旁坐好。
饭菜的香气再次弥漫开来,依旧是丰盛诱人的样子。
我强作镇定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拿起筷子,却毫无食欲。
目光扫过那些安静坐着的孩子,他们的小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白。
没有一个人动筷,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瞟向面前热气腾腾的饭菜。整个食堂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等待仪式的寂静。
“我……我好像有点不舒服,”我放下筷子,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掩饰的虚弱,“没什么胃口,先回去休息了。”
我站起身,对看过来的王叔和莲姨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王叔关切道:
“哎呀,小曼老师,是不是累着了?中午看你也没吃多少。要不要喝点热水?”
“不用了,王叔,我回去躺会儿就好。”我摆摆手,脚步有些急促地离开了食堂。
我能感觉到背后有几道目光注视着我,是莲姨?还是那些孩子们?
走出食堂门,我并没有走向宿舍楼,而是心脏狂跳着,飞快地贴着墙根,绕到了食堂的后方。
果然,在靠近墙角、堆放杂物的地方,有一个位置很低、被油污和灰尘覆盖的小窗。高度刚好够一个人蹲下或者弯腰窥视。
就是这里了!
我屏住呼吸,像做贼一样,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个小窗,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轰鸣。
窗玻璃很脏,但勉强能看清里面的情形。
我弯下腰,将脸凑近那冰冷的、布满污垢的玻璃,瞪大眼睛向食堂内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