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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四娘负我 ...

  •   姜珩正坐在垫子上查看地契,思虑着怎么安顿那些无依无靠的女人和小孩时,姜嫖走了进来。

      “阿姊没有去与谢女娘叙旧吗?”他有些惊讶。

      姜嫖一言不发,坐到姜珩身边。

      她的背挺得笔直,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过了良久,她才开口,嗓音是哑的。

      她问∶“阿玉,难道一个人的亲缘真的是与生俱来的吗?”

      姜珩没有回话,他知道姜嫖并非向他索要一个答案。

      他看到姜嫖的脸红扑扑的,很显然是醉了酒。

      姜嫖低垂下眼,她面色无常,睫毛却轻轻颤动着。

      “我小时候,身体不太好。”

      “有的东西是与生俱来,难以摆脱的。一个是疾病,一个是贫穷。很不幸我两个都沾了。”

      姜嫖甩了甩头,似乎在挣扎着想要保持理智,姜珩却拉过她的手,让她顺势倒在自己的怀里,轻柔地安抚着她。

      与动作相反的是他疯狂跳动的心。

      他有预感,姜嫖接下来的话将彻底颠覆他们所有的一切。

      姜嫖窝在姜珩怀里,稍微老实了一点∶“我有一个秘密,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其实……”她神神秘秘地凑过来,姜珩闻着她身上酒味混杂着的皂香,就连呼吸都放慢了。

      他无意识地攥紧了姜嫖的手,等待着那份早已人尽皆知的宣判。

      “我对芒果过敏。”姜嫖笑了,她将身子坐了回去,支着下巴补充道,“吃一口就要抢救的程度。”

      姜珩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他方才,竟然希望能由姜嫖率先将那层窗户纸戳破,能够由她先来斩断二人的血缘。

      可是姜嫖没有说,也许这对她来说压根不重要。

      姜嫖叹了口气。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算个人,更像个被放弃又被强制豢养的畜生。”

      “我不识字,不会走路,甚至有相当长一段时间连说话都不会。”

      “因为我是个女人,有遗传性疾病的贫穷的女人。”

      ——

      姜嫖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个拖累。

      她自有记忆起,所见皆是医院瓷白的天花板和父母压抑不住的怒吼声。

      他们总是在争吵,为钱、为病、为二胎。

      他们会争吵到底要不要扣出女儿的医药费出来去随礼,过年的年货钱留一百还是二百,家里破洞的锅到底要不要换,什么时候能结束永无止境的租房。

      姜嫖对家的记忆很模糊,只隐约记得是个很乱的地方。每当母亲的朋友来家里提到这件事时,母亲拿着扫帚一边扫父亲脚边扔的瓜子一边说∶“反正不是自己的,收拾啥。”

      是的,不是自己的。他们的家不是家,只是贫穷下临时的避难所。他们从未在家里活过。

      后来姜嫖连那个避难所也见不到了。

      她住进了医院,医院病房成了她“收拾啥”的新家。父亲想要个二胎,母亲一直不同意,她不想放弃这个女儿。

      两人都是农民户口,到小镇上打工,薪资不高,交不起医疗费,只能到处借钱。

      有时候债主来闹事,父母挡在外边,姜嫖躺在病床上缩成一团,将自己裹进被子里,听着外边的人骂她丧门星、赔钱货。那是姜嫖贫瘠的一生中为数不多感受到的浓烈情绪。

      父母忙的时候,就让奶奶来照顾她。父亲是家里的老二,平日里不受奶奶待见,大伯家生了个男娃,而她却是个带病的女娃。大抵女娃天生就更低贱些,更不要说是个药罐子、病痨鬼。

      所以大多数事情,来帮忙照顾姜嫖的奶奶是不见踪影的。姜嫖独自一人在病床上度过了许多岁月。无聊的时候她看到临床的小姑娘捧着一本童话书,她也想看书,但父母只会窘迫地含糊其辞,于是姜嫖便再也没提过。

      要是奶奶和催债的人撞了个正着,那场面便更难以直视了。催债的人骂,老太太哭,一边哭一边捶地,开始心疼起她这个向来不管不问的小儿子来了。

      哭的内容大多是恨姜嫖为什么不是个女娃,骂她是个不长眼的,怎么就投到他们姜家来了。而催债的呢,骂的大多数是一些人格羞辱的词。姜嫖什么都没做过,她生来就躺在医院里,不知道为什么也成了理亏的一方,必须要受尽羞辱才能赎罪。

      姜嫖对男女,对世界的认知便是在这群“老师”的影响下形成的。

      她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生来就有遗传病的孩子,所以她是天生有罪的。

      到了后来,老太太开始闹绝食,非要父母再要个孩子。其实父母对她未必不疼惜,只是父母抛弃孩子要太容易,孩子抛弃父母却艰难的多。于是父亲抛弃了孩子,选择了自己的母亲,母亲不必面临这种问题,却因为父亲的选择而抛弃自己的孩子。

      姜嫖从小时候开始就受尽了痛苦,疾病的痛苦、贫穷的痛苦、无能的痛苦、卑贱的痛苦。因而对于父母丢下她的行为,她并没有产生多大的怨恨。

      她只是会想,到底是什么拖垮了她。

      是家庭吗?是疾病吗?

      她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她难道甘心沦落至此吗?

      倘若赐予她优渥的家境,健康的身体,她能爬多高?

      姜嫖带着这些问题,重新睁开了眼。

      ——

      姜嫖歪过头去看姜珩,看他蓄满泪水的双眼,姜嫖并不觉得痛苦,她凑近,只觉得嘴里一阵咸。

      “怎么哭了呢?”姜嫖有些困了,她上下眼皮打架,“四娘……”

      谢子期。

      “你别哭啊……”

      “阿姊……”姜珩将她的手抚上他的脸,“我是姜珩。”

      “阿玉,你也别哭啊。”姜嫖笑了,“娇气包又在哭什么呢?”

      姜珩摇了摇头,咬着嘴唇,姜嫖却搓了搓他咬得红肿的唇,道∶“好了,莫哭了,谁欺负你了?”

      姜珩还是不说话,姜嫖索性将他揽入怀里哄。

      “好了好了……”姜嫖有些困乏了,打了个哈欠。

      “阿姊若是伤心,我便替你将她除了……”姜珩的声音沉了沉,他没有明说是谁,但抬起的眼中尽是杀机。

      可他还没说完,嘴就被姜嫖用手捂住了。

      姜嫖∶“我没有伤心,阿玉。”

      “我是在高兴。”

      “高兴?”姜珩惊诧,“莫不是那谢家娘子是来投诚的?”

      “那倒不是……”姜嫖摊开手,觉得手有些麻,不自觉地握了握,可她的手上空空如也,连个酒坛子都没有。

      “当初我特意给她留了地址,便是希望她有朝一日能来找我。”

      窗外似有黑影晃动,太轻太浅,几乎一闪而过,姜嫖只以为是树影,自顾自地说道∶“我和她相处之后,觉得她肯定不会安于家里安排的亲事,肯定会想办法逃脱。”

      “所以我为她提供了最优的方案。”

      姜珩抿着唇,他虽然不会质疑姜嫖做的一切决定,但他也曾忧心过把自己的行踪告诉谢子期是否太过冒险,如何能确定谢子期不会为自己家族利益而出卖她呢?

      如今看来,姜嫖压根没考虑过谢子期会背叛她的那种可能。

      完完全全的信任……

      不知为何,姜珩的心似乎被扎了一下,不疼,但却一直在流血。

      他直勾勾地盯着门外某处,不死心地又问道∶“阿姊向来谨慎,如此定然有自己的考量,阿姊为何……”

      为何要帮她,又想从中获取什么呢?

      “是私心。”略带着醉意的女声在屋内幽幽响起,明明才是秋冬交接之际,明明门窗都关得好好的,此刻的房内却无端生出一股寒意,直直地侵袭着他。

      “我对她有亏欠。”姜嫖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要睡过去了。

      从前她连谢子期是哪号人物都想不起来,最开始的接近也不过是想试着拉拢一下谢家,后面直到谢子期会嫁人后她更是不怎么上心了。可是人非草木,三年的相处,让本就聪慧伶俐的谢子期愈发鲜活了起来,她爱好读话本子,也爱读史,她爱赏花,也爱作诗。她爱五代史,爱《春秋有疾》,爱倚梅居士,爱“王侯将相,江川河海,惟春与秋尔”。

      她还爱抱怨,抱怨姜嫖“见花见佛不见尔”。她是说出“青石台上若得笔,谁敢妄声言女轻”的京城第一才女,也是对姜嫖掏心掏肺的友人。姜嫖创造了燕府的谢夫人,却从来不认识谢子期。

      也许就在那短短的三年的某一刻,姜嫖的心偏了。

      她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沿着这条路前行,必然伴随着血腥与厮杀。可她却在这条路上存了私心,存了对谢子期谢觅真的私心。

      她的人生已然无可救药,她亲手斩断了她人生中无数名为可能的种子,将它们埋入土里,成为滋养她野心的养料。

      可面对如谢子期这般在她笔下被迫被随意对待的人时,她却总存了那分对笔下角色的如同母亲般的怜惜。

      姜嫖没有多么高尚的想法,没有救人于迷途的慈心。

      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宴会初见那天,半大的小姑娘气呼呼的,不服输的样子,让她歪了手里的弦,一瞬间心动意念。

      她想知道,如她这般的人,是否也能为她人的人生种下名为“可能”的希望的种子。

      一切的一切,不过她心中的一刹那的不明思绪,行拂乱其所为。

      所以埋怨是没有意义的。她从一开始就不该期待谢子期全心全意向着自己,因为她也从未回应以完全的感情。

      所谓的埋怨,其实如今也不过是对亲近之人的无理取闹,与撒娇无益。

      可她与谢子期远没有到可以互相埋怨的亲近程度,不是吗?

      ……

      …………

      衣襟被攥紧,阿姊埋在他怀里久久没有动静。久到他几乎以为阿姊已经睡了,却在即将要起身时听到了一声极为压抑的呜咽。

      那呜咽穿透了酒气和醉意,越来越分明,带着埋怨、委屈的呓语。

      “四娘负我。”

      一句话打破了所有压抑的情绪,姜嫖的哭声越哭越大,越哭越委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她想了那么多利害,明明她脑子很清晰自己和谢子期的对立。可她此刻居然觉得委屈,又不知委屈在那,只能翻来覆去说“四娘负我”。

      门外传来“哐当”一声,姜珩闭了闭眼,走到门前打开了门,看到了瘫坐在地早已泪流满面的谢子期。

      “进去吧,你俩说开了最好。”他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卧房,踏入了屋外萧瑟的寒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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