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4、叁

　　荒城位于诗意天城一处险峻峡谷，两岸谷坡陡峭，悬崖壁立，江水湍急汹涌。虽然与四魌界的火宅佛狱相比，可以说是景色壮美、物华丰饶，但是比起诗意天城的其他地界，绝对称得上“穷山恶水”。
　　荒城中的百姓早已经陆续迁到别的城镇，如今城中只余下几十名驻守的士兵。他们不知道炽焰赤麟命格的秘密，虽然对堂堂皇子来驻守荒城感到困惑，但出于对皇族的敬畏，谁也不敢放肆议论。
　　前来迎接炽焰赤麟的人是一名御天龙族的青年，名叫乌喙，比炽焰赤麟年长许多，自称是他的副官。然而炽焰赤麟没有官衔，既然没有官衔，那么“副官”这个称呼就成了一个笑话。
　　荒城的条件比不得皇都优越，炽焰赤麟居住的是最好的场所，也只是一栋陈旧的木质阁楼。狭窄的楼梯建在室外，踩上去的时候能感觉到它在不住颤动，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二层的檐廊正对着山岭，站在檐廊下可以看到江水滚滚与山林摇曳的样子。
　　在荒城的日子过得平静而单调，炽焰赤麟每天不过就是习武修身，然后再看看士兵操练，偶尔临一些书墨罢了。世人说，山中无寒暑，岁尽不知年。节庆的气氛不会传递到这种偏僻的地方，让人一不小心就淡忘了年华正在逝去。
　　百年弹指，千载一息。
　　炽焰赤麟行走在古老的青石路上，感受着脚下凹凸不平的岁月痕迹，山谷里的秋风卷携着江水的湿意斜斜袭来，这种略带凛冽的清凉感觉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然而这次，被风裹挟来的还有一些嘈嘈切切的声响，是肆意的谩骂与凄然的哀求。
　　炽焰赤麟追寻着声音的源头来到营寨入口处，看到一群士兵正笑意狰狞地踢打几个同样穿着的人。那几个挨打的士兵倒在地上，身上尽是伤痕，在尘土里翻滚碾压，已然是浑身血污了。
　　“发生何事？”炽焰赤麟见副官站在一旁悠然观看，丝毫没有出手阻止的意图，便招他过来，皱眉问道。
　　副官恭敬地行礼，笑得一脸轻松，说：“这几个悦神圣族的人企图逃跑，被我抓了回来，一定要给些教训才行。”
　　说完，他瞥了地上几人一眼，目光中全是鄙夷。
　　诗意天城的百姓分为御天龙族与悦神圣族两族，两族族民虽然和平共处，但龙族人尚武，圣族人崇文，彼此之间难免有些隔阂。悦神圣族认为御天龙族野蛮好战，御天龙族觉得悦神圣族都是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之辈。营寨里虽然士兵不多，但也是两族混杂，偶尔还会发生口角。如今悦神圣族里出现了逃兵，让御天龙族的人逮住了撒气的机会，一个个都耀武扬威，恨不能将这些逃兵欺辱到极致。
　　悦神圣族其中一人看见炽焰赤麟来了，像是在黑暗中抓到了一丝光，挣扎着匍匐到他脚边，哭求道：“殿下，我有很多年没见到亲人了，我只想回去看他们一眼……”
　　副官上前一步一脚踢开他，这一踢踢得极狠，加上那人刚刚受了重创，竟咳出一口血来。
　　副官看他这副狼狈的惨样，心里爽快，正要开口羞辱，却听身边的炽焰赤麟说：“让他走。”
　　嗓音并不高，却仿佛是乍然拨响的古琴低弦，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正在实施打骂的士兵全都终止了动作，尘世间好像霎时肃静了下来。
　　副官愕然地去看炽焰赤麟，回头却只看到了他英挺魁伟的背影。炽焰赤麟在说话的同时已经转过了身，负手向前走了几步，微微昂首，剑眉锁起，分明不是疾言厉色，却透出一种凛然的威仪。
　　“还有谁想走，就都走罢。”
　　炽焰赤麟说出这句话后，没再多说任何，径自向前方走去。副将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打开大门，放那些逃兵出去，然后匆忙跑了几步，亦步亦趋地跟在炽焰赤麟身后。
　　“想说什么？”炽焰赤麟问。
　　副官可以说是看着炽焰赤麟长大的，但终归不敢在皇子面前造次，咬了一下嘴唇，才小心翼翼地说：“炽焰殿下，你宅心仁厚，可是这里条件艰苦，只怕那些人离开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原来他以为自己幻想着以德服人，能让逃兵们知恩图报，炽焰赤麟微微牵动嘴角，好像是笑了，但眼底又没有一丝笑意，“我没想过他们会回来。”
　　“如果真有敌人来犯，依靠几十人，能抵得住么？既然抵不住，他们在与不在，又有什么区别？”
　　炽焰赤麟淡漠的话音落下，却又不可自控地皱紧眉——对亲人的眷恋，那是一种多么可笑又可恨的感情。
　　不过炽焰赤麟在当时没想到，自己随意的一句话，竟然一语成谶——他说荒城不能御敌，结果没过多久，果然就有敌军前来入侵。
　　印证他“乌鸦嘴”的是一伙多年前因叛乱被龙主流放到边境的龙族人，获罪之时已被龙主贬去了御天龙族的身份，称他们为“戾龙”。
　　戾龙族群时隔多年后为了寻求生机再次反抗龙主，要进攻必然会选择防守最薄弱的关口，荒城虽然地势险峻，但军备低劣，是首当其冲的攻击对象。
　　收到哨卡来报后，副官跌跌撞撞地攀爬上木楼，脸色惨白地报告了险情，连声音都透出嘶哑。
　　然而正在写字的炽焰赤麟却连眼皮都未抬，像是在说一件毫不关己的事一样，口气极其平淡，“传书到皇都，请求派兵。”
　　“怕是来不及了！”
　　“怕是你的书信未到皇都，军队就已经到这里了。”
　　副官握紧拳，狠狠咬了咬牙，“万一没有援兵……”
　　“那就都死在这里。”炽焰赤麟抬起头看向他，那漠然的表情让副官一阵战栗——他看得出炽焰赤麟没有说笑。
　　事实上，事情的确没有副官想得那样糟糕，很快他们就得到了皇都已经派出统帅出战的消息。副官大喜过望，举着文书连连称赞炽焰赤麟料事如神。
　　炽焰赤麟手执小楷边写字边听他眉飞色舞地聒噪，心中冷冷地想：让皇都如此紧张的岂止是戾龙，还有他这个不稳定的因素。
　　他们怕的是自己与戾龙纠缠到一起，应了罪人天命。
　　抬笔再次蘸了蘸砚中的浓墨，炽焰赤麟问：“统帅是何人？”
　　副官笑道：“是三皇子碧眼银戎。”
　　手一顿，墨迹洇在宣纸上，触目惊心地扩散开来，像黑色的藤蔓肆意延伸，一页小字就这样毁了。
　　碧。眼。银。戎。
　　木楼对岸的山岭上是一片广阔无尽的杉木林，炽焰赤麟伫立在檐廊下，望眼茫茫林海，仿佛可以听到风吹动树叶发出的簌簌声音。
　　他记得自己初来这里时，对面的冷杉才不过一人多高，是刚种下不久的，好像只是一转眼，就变成了参天大树，他甚至记不清它们是何时生长起来的。
　　就像“统帅”和“碧眼银戎”。流年荏苒让这两个称呼融为一体，在他浑然不觉的时候。
　　踱回屋中铜镜前，炽焰赤麟看着镜中的人，刚毅英武的轮廓，俊朗威严的容貌，这张脸在他眼中突然变得无比陌生，他伸出手，凝视自己的手掌，那是属于成年男人的手，雄壮有力，褪去了所有青涩的痕迹，就如同镜子里的人。
　　苍凉纠结在炽焰赤麟心底，他想，他就像是一只被囚禁的困兽，触摸不到岁月变迁，触摸不到红尘更迭，他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只能仰望着自己方寸天地。
　　直到死去。
　　突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副官站在门外恭敬地禀报，说统帅率领大军已经入城。炽焰赤麟微垂眼皮又迅速抬起，眼里肃静无波，命令，悬五彩龙旗，以皇子礼仪迎接统帅。
　　副官躬身，还未应下，就听见楼梯上一阵噔噔的乱响，一名士兵急匆匆跑上来，在门前拜倒，“殿下，统帅大人已经到了。”
　　炽焰赤麟迅速踏出房间，正看见一人身披银甲自楼梯登上檐廊，脚步轻盈稳健地走向自己，笑意温雅地喊了一声：“二哥。”
　　炽焰赤麟不能错目地看着对方迎面走过来，突然有一阵窒息感。他知道面前这个人就是三弟碧眼银戎，可还是有些不可置信。他想到了碧眼银戎已经长大，会与小时候不同，但是想到和见到是两回事。他记忆里的碧眼银戎，有着剔透如琉璃的眼睛，有着小巧的身躯和清甜绵软的声音，会乖巧听话地依偎在父母身边，会撒娇地拉住大哥的衣角，会蜷成一团在自己怀里气息微弱的发抖。可眼前的男人不是这样的，他的面容依然好看，飞眉入鬓，凤目生辉，却不再是儿时的粉嫩，而是毫无阴柔之感的俊美。他的眼神依然明亮，却变得有如高原的湖泊一样深邃。他的身形变得高大挺拔，配上一袭戎装，更显得英姿飒爽。
　　炽焰赤麟望着他丰神俊朗的模样，沉默了少顷，才露出似有若无的笑，问：“怎么未等我去迎就自己来了？”
　　“银戎想早些见到二哥。”碧眼银戎含笑回答，语调端稳温润，虽像戏言却没有半分轻佻之态。
　　炽焰赤麟心中一紧，他与碧眼银戎时隔多年后再度聚首，不再是兄长与小弟，不再是少年与稚子，而是两个男人在直面彼此。
　　碧眼银戎长大了，比他想得还要惊人。
　　没有再寒暄客套，炽焰赤麟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虚伪地演绎感人的兄弟亲情的兴致，直接邀碧眼银戎进入早已打扫妥当的客室，命人奉上雪茶。
　　两人隔着茶桌坐在木椅上，炽焰赤麟用指尖轻轻摩挲木制茶盏盈润的杯口，说：“多年不见，没想到你已身居统帅之位，我该恭贺你。”
　　“不过是父亲不想军权落于外族之手才赐予官职而已，”碧眼银戎饮了一口雪茶，手捧茶盏笑了起来，笑容很暖，和煦如春风，愈发显得面目好看，“其实比起统帅之名，吾更希望有朝一日能远离庙堂战场，与好友知己仗义江湖，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说完似是觉得这话有不妥之处，他又是一笑，“不过吾等既生于帝王家，定不可辜负肩上责任，银戎言语任性，让二哥见笑了。”
　　炽焰赤麟面容平静，未作任何回应。
　　碧眼银戎顿了顿，低下声音说：“二哥，其实当初……”
　　谁料炽焰赤麟突然站起身，“你率兵数日，舟车劳顿，我不叨扰你了。”
　　碧眼银戎被猝然截住了话语，讶异地看着二哥走出房间，背影消失在门外，许久垂下了睫羽，目光落回茶桌上——炽焰赤麟刚刚用过的茶盏还在冒着温热茗烟。
　　碧眼银戎望着它，嘴角扬了扬，眼底却浮起了些许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