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风曳将离

3、贰

　　炽焰赤麟是被天尊皇胤硬按到温泉池里的。
　　用天尊皇胤的话说，刚才着了冷水，如果不及时驱寒，体内积了阴气，容易落下病来。
　　炽焰赤麟背靠着池壁浸泡在热水里，默不作声地望着大哥喋喋不休，仿佛拿他当小孩子似的。
　　天尊皇胤说了一会儿，不经意间发觉二弟定定地瞅着自己，一双眼睛静无波澜，深邃得望不到底，茫然地问：“赤麟？”
　　炽焰赤麟的脸上缓缓地牵出一抹很浅的笑，“大哥，我这里一切都好，倒是银戎年纪小，一定吓坏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也安慰一下母亲……”
　　嗓音沉缓，像他脸上的笑意。
　　将天尊皇胤成功劝走后，炽焰赤麟长舒了口气，头枕着池壁，肢体在细腻柔滑的温泉水中舒展开。水的热度融入体内，让全身的肌骨都松散了下来。
　　安静的浴室里只能听到水花沥沥的声音，氤氲蒸腾，白茫茫的一片，模糊了视线。炽焰赤麟渐渐染上些许倦意，眼皮越来越重，忍不住阖上了眼睛，身子再次向水底沉了沉，将脖颈也没入了温泉水中。
　　舒缓的气氛却在这时被突兀的脚步声响打破了。一名宫奴踏着轻步走到层层纱帛帷幕后，人影依稀，躬身行礼道：“炽焰殿下，皇后命您过去。”
　　不知为何，炽焰赤麟突然觉得心头一悸，眉头拧紧，手掌本能地抚上了胸口，沉默一瞬，才淡淡道：“知道了。”然后从温泉池中站起来，带起了淋漓的水花。沐浴的温热湿气自皮肤上散去，凉意不可阻挡地袭来。
　　他转身迈上池岸，踩着一地水渍来到木架前，自木架上扯下沐袍披在身上，洇干水后再褪下，换上干净衣物，整理好服饰后随宫奴来到父母宸宫。
　　宸宫之中，龙主与皇后隔着炕桌坐在罗汉榻上，皇后怀里抱着睡着的碧眼银戎，她的妆容服饰是又打理过的，显得雍容华贵，神色安逸，完全看不出刚才的惊惶不安。
　　看见炽焰赤麟进来，皇后招手要他走近些，表情和蔼地问：“赤麟，刚刚我看你三弟情况不好，心里着急，没来得及照顾你，现在身上还冷不冷，可着凉了？”
　　炽焰赤麟伏身行礼，“谢母亲关怀，孩儿无恙。”
　　皇后扬了扬艳丽的唇角，说话的语调无比和缓，“赤麟，今日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炽焰赤麟怔了一下，才意识到皇后所指，“银戎去龙潭上捡风筝，结果冰面裂开了。”
　　“哦，这么不巧，”皇后感慨一句，顿了顿，又攒出笑意，“他之前一直玩得好好的，想不到忽然就出事了，”说着，目光从炽焰赤麟脸上偏移，好似漫不经心地说，“听宫奴说，他落水前，你就站在一边……”
　　宸宫里的空气却因为这句话骤然变得稀薄，炽焰赤麟觉得自己就像离开水的鱼，有种窒息的痛。他抬起头紧紧凝视着皇后，努力保持镇静，不让身体发抖，不让声音打颤，“母亲觉得，这事和我有关？”
　　虽是问话，语气却异常肯定。他在这一刻终于意识到，方才听到传令时，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悸究竟是因为什么。
　　这时碧眼银戎的身体突然动了动，伸出手艰难地去拉扯皇后的衣襟，皇后情不自禁地将他搂得更紧。碧眼银戎用尽了气力，又沉沉昏睡了过去。
　　皇后复又看向炽焰赤麟，满面笑容地柔声说：“母亲怎么会是这个意思呢？母亲只是想了解清楚经过而已……”
　　炽焰赤麟截住了她的话，“他是自己掉下去的，母亲如果不信，那也没办法，赤麟无话可说。”
　　皇后的脸色一下子沉了，嘴唇微微抖了抖，似乎想说什么，却让一直沉默的龙主拦住了，“赤麟，不可无礼，你先退下。”
　　炽焰赤麟起身走了出去，自外面阖上宸扉。隔着朱色的门扇，隐约听见房间里传来父母断断续续的对话。
　　“赤麟和皇胤他们不同，又心事重，说话还是慎重些为好。”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龙主说，“依他方才那个样子，小小年纪已显露戾气，的确不能让人放心。”接着是皇后幽幽的声音，“这么多年，我总是提心吊胆，生怕他应了天意，毁了御天龙族……”然后声音渐小，炽焰赤麟勉强能听到一句疲惫的低语，“我也想亲他信他，可为什么他是六爪罪龙，为什么偏偏是他……”宸宫里寂静了良久，龙主才慢慢道出一句，“这是他的命，获罪于天，又能怨谁？”
　　一字一字入耳，炽焰赤麟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泄尽了，枯木死灰一般靠在门上，脸上血色褪去，比面前的照壁更苍白，眼底黯淡，没有一丝光亮。
　　天尊皇胤恰在这时端着从医官手里抢夺来的药碗前来看望母亲和碧眼银戎，瞧见二弟竟然比自己更早到，开心地招呼道，“赤麟！”等走近看清了，忍不住皱眉，“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然而炽焰赤麟却只是云淡风轻地对他一笑，张开嘴，喉咙艰涩地说：“没事。”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关于这次与父母之间的碰撞，还有碧眼银戎落水之事，都没有被人再提起过，好像已经过去了一样。
　　可是炽焰赤麟知道，一切就像坠于水中的硬石，无论水面恢复得如何平滑如镜，它也是真实存在的，不会消失。
　　自落水之后，碧眼银戎开始躲着炽焰赤麟。炽焰赤麟总能察觉到碧眼银戎的双眼就隐藏在角落里远远地注意着自己，像是一种明目张胆地窥视。但当他看向碧眼银戎时，对方又立即躲了起来，过一会儿，才悄悄探出头。
　　炽焰赤麟觉得可笑，冷冷地想，如果这是碧眼银戎故意表现出来的，为了让周围人产生一种他因为“某件事”而对二哥产生了恐惧心理的误解，那他做得也太刻意了，完全不必故意出现在自己面前，假装撞见，然后又紧张地躲避。
　　不过这对于碧眼银戎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已经算是心机了，炽焰赤麟想，难怪父母会觉得碧眼银戎的事同自己有关。一个是获罪于天的煞星，一个是乖巧懂事的爱子，信谁不信谁，一目了然。
　　唯一在状况外的大概只有天尊皇胤，还在一脸天真地说天气暖了，等到了三月我们三人一起去宫城外看山遍野的报春花去。
　　可惜还没等正式进入春天，炽焰赤麟就离开了皇都。
　　那天碧眼银戎突然独自来到炽焰赤麟的居所，隔着半敞着的门扉，看到炽焰赤麟就坐在书案前，执笔正在宣纸上写着些什么。碧眼银戎停下脚步，迟疑地伫立在门口，神色有些忐忑。
　　炽焰赤麟听闻动静抬起头，目光漠漠地扫了他一眼，放下了手中毛笔。
　　“二哥……”碧眼银戎轻声唤了一句，刚要继续说下去，却听身后传来宫奴尖细的声音——“炽焰殿下，陛下命您过去。”
　　炽焰赤麟起身，目不斜视的与站在门口的碧眼银戎擦身而过，衣料摩擦，发出瑟瑟一声，清冷有如风咽。
　　逐渐幽微的脚步声将碧眼银戎一个人留在原地。碧眼银戎抿抿嘴唇，无奈之下走进了屋里，四处环顾，视线最终落在了桌案上的宣纸上。遒劲的字迹映于眼中，让他霎时咬了咬下唇，转身快步跑了出去。
　　沿着长廊行至岔路口，炽焰赤麟本能地选择了通往宸宫方向的路，身后的宫奴见状赶忙解释道：“殿下，陛下在议事厅。”
　　炽焰赤麟不禁愣了一下。
　　议事厅是龙主与臣子们商议国事、上奏下诏的宫殿，平日里如果只是和家人说些琐事，从来都是在宸宫里进行的。
　　不仅是炽焰赤麟没能想到，碧眼银戎也没有料到。他跑去父母宸宫，发现宫门紧闭，等了好一阵终于遇见一名宫奴，询问后才得知，父母都在议事厅。
　　碧眼银戎匆匆赶到议事厅外，刚要进入，脚还未抬起，突然听到父母正在里面谈论着什么，貌似是关于二哥的，心思一转，紧忙退后一步，小心躲在叠起的门扇后细听。
　　皇后轻声道，“虽然银戎的事与赤麟无关，但我心里始终不安稳。”紧接着是龙主的声音，“荒城地僻人稀，就算有心也难掀起风浪，你放心罢。” 顿了顿，龙主又说，“但愿他安守本分，不要辜负了我们的苦心。”
　　碧眼银戎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跑了几步，死抓住一名当值的年少宫奴的衣袖，悄声问：“方才父亲对二哥有什么吩咐？”
　　宫奴左右瞅瞅，俯身对碧眼银戎耳语道：“陛下命炽焰殿下前往去荒城驻守，即刻动身。”
　　碧眼银戎惊愕地瞪大眼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发生得这么突然，甚至都不给他解释的机会，急忙牵起曳地的下摆，大步流星地跑向宫门口。
　　一口气穿出气势恢宏的宫门，奔到石坊下，碧眼银戎远远看见一架马车停在石路尽头，车窗垂下缀着流苏的帘幕，看不清里面的人，但是碧眼银戎肯定，那是炽焰赤麟。
　　他顾不得擦拭额上跑出的汗珠，亟亟喊了一声：“二哥！”
　　炽焰赤麟坐在车厢内，听见了他稚嫩的声音，却只是淡淡吐出一个听不出情绪的字：“走。”
　　车夫闻令驱动马车，木质的车轮向前转动，吱吱作响。带着清寒的风吹动窗帘，拂起窗帘的边角，现出站在远处的碧眼银戎明净的面庞、凝起的目光。然后窗帘又随风飘落下来，遮挡住了碧眼银戎的身影，也遮挡住了宏伟的宫城。
　　阳光从帘幕与车窗的缝隙间挤进来，打在云毯上，照出一束发亮的线条，好像割裂的一道伤。炽焰赤麟靠着软榻，感受着车轮在青石板的路面上一下一下的颠簸，默然地看着地上的光，以及光线照射下，轻轻浮动的微尘。
　　马车一路出了关，皇都湿润的水气也被古道上尘土的干燥替代。
　　“停！”
　　马车当即停了下来。
　　炽焰赤麟抬起手缓缓掀开帘幕，从车窗里向皇都方向望去——天空湛蓝得一尘不染，四周白皑皑的雪山挺拔巍峨，连绵起伏，在阳光照耀下反射起金色的光，像皇冠宝鼎、飞驰骏马。皇都在雪山之间，像被擎出的一只金银托盘，有种神圣的意境。
　　这就是诗意天城的皇都，是四魌界最有名的、象征祥和与圣洁的地方。
　　炽焰赤麟想，他这一生，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