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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格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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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是进了春,但天气还是乍暖还寒。
这时节的徽州也仍旧飘着细雪,呼啸着卷进院子的风同样总是料峭,于是梨花木影壁下栽着的腊梅颤巍巍晃晃梢头的花,不经意就掉落几瓣。
“格格,外头风大,您进屋来喝口茶吧。”
柳逾泉把烧开了的烫水从火炉上提下来,取了只小巧的青瓷盅,一边洗茶一边听着垂花门下小丫鬟努力劝说载淳进屋以免着凉。
毕竟载淳是格格,大清亡了也要好生伺候的格格。
要是格格出了一星半点的差错,被顾家发现了,治丫头的罪时可不会理会是不是载淳自己一定要在外面吹风。
想到这里,柳逾泉就叹了口气,从箱笼里摸出来汤婆子走出去。
寒风刮在脸上冷硬得生疼。她抬眼看了看站在风口、一身单薄鎏金穿花百蝶旗袍的载淳,心里只觉得这是何苦来呢。
“格格回吧,”她把汤婆子塞进载淳冻得青白的指间,背过头对小丫鬟悄悄使了眼色让她退下,“顾……顾先生回来就会来瞧您的,今儿怕是有事耽搁了。”
她素来是个恋旧的人,也就做不到像载淳那样,摘下旗头,紧接着就可以轻快地把自己蜷进旗袍然后昂首挺胸。
就像她还是不习惯这断发易服后,免了福身礼,而要改口唤人先生的规矩。
想想多好笑呀,从前她进宫给载淳做伴读,只有遇着国子监将近耄耋的老学究时才要毕恭毕敬唤上一句“先生”。现在呢?要管顾家这位只比自己大了一二岁的公子哥儿叫一声“顾先生”,柳逾泉一开口就像舌头打了结。
“逾泉,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巴巴抓着一个顾承辞不肯撒手,连装病的手段都使出来了特别可怜?就好像当年缠着皇阿玛的宛嫔?”
载淳瑟缩着身子却还是自嘲地问。
她本生得艳丽,在宫里跟着她母妃养出来、颇具威势的一双眉目细看却是用脂粉遮了眼下的浅青。
“我和格格认识十余年了,陪着您的时间怕是比我承欢父母膝下的日子都长,格格这话不是在取笑我?”
逾泉也笑,弧度细长的眼角翘起,未绾好的发鬓一晃:“更何况我柳家都为国尽忠了,满门只剩下我一个孤女,格格要是觉得自己是因大清没了而托庇在顾家,我这个托庇于格格的又算什么呢?笑您不就是笑我自己?”
她母亲在她幼年离世,而她的父族,礼部尚书京都柳家,三年前——在她们从紫禁城搬进顾家的那年就已经捐躯赴国难了。
只剩自小就入宫,给最受宠爱的载淳格格做伴读的柳逾泉。
“逾泉,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其实我想过,比起皇姐她们,幸好我有顾家的亲事能给我一个栖身之地。当年我看不上顾家只是皇商不肯下嫁,现在看看皇阿玛对我多好呀,早早给我安排了退路,只是这面子里子真是反过来了,他们家哪里还是我能挑拣的?”
她扶着载淳顺着九曲长廊往回走,载淳踩着高跟鞋子,踏在松软的碎雪上发出簌簌的响。
“可您是格格呀。”
“逾泉,这天下哪还有什么格格?我母妃去了,正黄旗没了,大清也完了,顾家留着我也不过是怕我大清还会重整旗鼓罢了!”
载淳深深看她,倏忽间笑得盈盈,眼睛里却闪着炙热的光:“宛嫔当年多受宠啊,冠绝六宫无颜色,可最后呢?王家倒了,她不就没了存在的意义?她死的那天雨打在凤仪殿房梁上噼里啪啦响得心惊,我在屋里看着她在大雨里对着宫门磕头求皇阿玛饶她父亲一回,可是皇阿玛呢?他只笑眯眯考校三哥的文章,还赏了我一柄象牙雕扇,谁管过外头那个女人是死是活!
“可别人不晓得就罢了,你我还会不知道么?爱新觉罗是彻底亡了啊。”
“我不能做下一个宛嫔啊,”载淳的声音轻下来,像是山泉低吟,“你从来都会帮我的,对不对?”
就像逾泉知道载淳从小就好强,所以她发现载淳的腿似乎冻僵了不便行走也只是放缓了步子一言不发。
她从来都知道这位格格什么时候是哭着笑,什么时候却笑着在哭。
载淳真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