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扣》金星天蝎

58、第二十六章

　　那是一艘回上海的船.
　　容静知看着那江水一阵一阵卷上来,又被船身打回去,周而复始,她自问,它们不累吗? 她累了,她自答,整整一年了,这一年她笑过,哭过,病过,伤过,足足如数十年那般精彩.可现在,她真的累了,恍然生出一种错觉,一种安逸的归属感,她竟然觉得上海滩的黄浦江是那样亲切.

　　项治宇捏着项青派来的电报,看着报纸上的新闻,想,他料到的都发生了,可他没料到的却也发生了.
　　容清远顶不住日本人的压力,在十六铺做了手脚企图让日本人的军火上码头.项治宇走之前交待项青,一,不可轻举妄动,他们不是正规军力,清帮兄弟的身家性命是第一位的, 二,将船务公司的大型渡轮凿沉, 堵住日本军舰的航线,三,请求政府军政支援,无论如何,务必守住码头.
　　容清远看着那沉船,急了.日本人踏不进这英租界的码头,容清远竟然联合密卫,炸了夜上海,夜上海上上下下四十六条人命,就这样,烟消云散了.

　　“你没事吧?” 容静知看着项治宇,他那副样子好似要去杀人.
　　“没事.只是这两日码头不太平.” 项治宇扯了抹笑,冤有头,债有主,他自然不会迁怒于什么都不知道的容静知. “你大哥联合了日本人想攻占码头.”
　　容静知皱了眉,诧异道, “日本人?”
　　“对,日本人.” 项治宇看着容静知瞠目结舌,肯定道, “你大哥是商人,永远不会和钞票过不去.日本人奉上大把的银元,再拿枪朝他脑门子一顶,容家大有可能出个汉奸.”
　　容静知不出声, 盯着项治宇,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说那么多话, “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 对了,” 项治宇从裤兜里头掏出一枚戒指,问, “容静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容静知瞪大了眼睛, 盯着项治宇,像看到鬼怪似地毫无反应.
　　项治宇看着那微张的唇,笑着俯下身,轻轻啄了一下,然后伸手揽住她, “你不出声,我便算你答应了.静知,我会做到我的承诺,用这桩婚事换你想要的安稳日脚.”

　　容静知怔怔地看着无名指上的金指环,素雅的纹路绕成一圈,这么细细的一枚, 便圈住了她.她没有心动,可是她心软了.她想,遇见过金辰,她这一生便不会再心动了.

　　两人踏下十六铺码头,项青向前接过行李.
　　项治宇对项青皱皱眉,又轻轻摇了摇头.
　　十六铺码头这日很安静,朝南一看,空荡荡的,那里再也没有霓虹闪烁,歌舞升平.
　　“静知,你先回容家.我有些事情要办.”

　　这天的虹口日租界也很平静,日军司令总部不远的旗柱子上头吊着一具女尸,女尸身上无一块完肤,连头皮都被削了起来,全身像是被剥了皮,挖了肉,剜了骨, 白骨下是血红色的骨髓.头一天看热闹的人围了一圈又一圈, 都不作声,可他们脸上的神情却是惊恐的,张张面孔死白死白看着那具被吊着的女尸.那人死不瞑目,睁着眼瞪着地上.日本兵刚挂上去的时候,还滴着血,那血一滴一滴往下落,慢慢聚成一块,像个猩红色的阴井盖子,慢慢那盖子变成暗红色,再是褐红色,最后是黑红色.现下,那尸体已经吊了有两三天了, 冬日里的尸体本就烂得慢, 冬风一刮,还是有股腐臭,行人纷纷掩鼻匆匆走过.

　　“容先生,你们家丫头的下场你先前是看的一清二楚,你觉得呢?” 佐藤早就换了个翻译.那翻译嚣张得很, 把佐藤的语气声调学得一模一样,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容清远现在被关在日军司令部的囚室,囚室连着下水道,四面无光也不透风,偶尔可以听到同屋老鼠为争食发出的呲叫声.
　　容清远这下真怕了,那日本人根本就是杀人不眨眼的禽兽,他看到容秀被凌迟的样子,日日噩梦.他想,他什么都不要了,他只要活命,活命就好.容家,钱财,势力,统统可以不要,只要苟活就足够了.
　　“我把容家给你们,你们要面粉厂对不对,我把那些工厂都给你们,你们放了我, 放了我.”
　　容清远把这那翻译的裤脚,急吼吼地叫着,乞求着.
　　“那就劳烦容先生画个押,签个字吧.” 翻译掏出事前准备好的文件,摊开, 摆在容清远的面前.
　　容清远毫不迟疑,拱手送出了容家的家业.

　　容静知刚踏进容府的门,就看见两队日本兵守在那里.
　　张姨娘已经哭得厥了过去,倒在白晶怀里,脚边是容静远的尸体.楼上传下来阵阵惨叫,是艾丽的声音,她头先被一个日本兵蹬了一下, 便早产了.容致远陪在产房外头.
　　容静知想,容家就这样倒了.
　　“母亲,我回来了.” 容静知蹲在白晶跟前,牢牢握住母亲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