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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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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十年的时间,从后向前看,象一本发黄的旧书,翻一翻,不过几十页,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是看的人不知道,写的人,是怎么一字一血的把它填满的。
现在要我回想起那十年的时光,我已记不清干了些什么。只有一种辛酸而又甜蜜的感觉,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呀。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我现在经常能把玉忻气的半死,我已经从玉忻那里出师了。
我想,最大的敌人,不是孤独,也不是寂静,而是被人遗忘。在景山,开始的几年我甚至不能出皇极殿的院子。在那时,我的心里特别的怕被人遗忘,如果那样,我就真的成了青蛙。有时候实在是忍不住了,就在院子里转着圈,急速的走着。玉忻也不劝我,只是看着我,等我累了,停下来了,再把我拉进书房,开始看书,开始教她写字。
我把丢下多年的算学又捡了起来,玉忻的那几本英文的书,她说大部分都是关于西学的,不但有算学、还有物理、化学。经常是她先把一道题译出来,我们两个再做。我看她的脑子,在这些题上没什么机灵,我们两个经常会争论起来,最后大多是她错了。她会气的跳起来,大概是觉得我就应该比不上她。可是,我也是从小就学过算学的,那时候,皇阿玛的那些洋人顾问还经常来教我们呢。我和她针锋相对,一顿脾气下来,我们都放松不少。渐渐的,那种强烈的感觉离我远去,到了最后,我已经能用平常的心态来看所有的事情了。
我,已经认了,现在再看这个小院,有参天的大树,玉忻在院子里种了一些竹子,还有两棵桂花树,几棵丁香。在秋日的夜晚,我们坐在树下,一阵秋风吹过,带来了北海的水声,也吹来了一阵一阵桂花的香气。喝着玉忻用桂花、清茶泡出来的茶水,一旁玉忻在碎碎的说着,明天她要收集桂花,要做桂花糖,用来做豆沙馅,做月饼,做汤圆,我的心终于沉到了心底。被遗忘,是一件好事,说明我还能活下去,能和玉忻享受这种安静。还有,能听见玉忻这么絮叨、这么琐碎,我觉得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我一直以为,玉忻的心胸宽广,有男子的豪迈。现在,我发现她也有女人的特质,而且发挥的淋漓尽致。再呆下去,她会不会再表现出什么特殊来。
我转头对她说:“玉忻,你现在很唠叨,你终于象一个女人了”
她直觉的反应:“孩子生了,都当奶奶了,你才发现我是一个女人?”
后来,我们可以在景山里走走了。我们的身后,跟着几个人。渐渐的,跟着的人也越来越少,只有一、两个了。
皇上勤勉之名,开始盛传。这是一件好事,说明他的心思已经走出了报复,开始治理国家了,我的兄弟,也许不会再有意外了吧。
我们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听着皇上的政绩,有种“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的感觉。在政事上,玉忻说她是皇上狂热的崇拜者。我不已为然,我觉得四哥的处事,有些太不厚道。他的两大功臣:年羹尧和隆科多,几年之内就让他都给处死了,连一点仁慈的理由都不给别人,还有正在闹的沸沸扬扬的曾静案。
玉忻却有她的理由:当我们无法用正常的眼光看待一个人的时候,不妨跳出自己,从高处来看。四哥的为人,从曾静案上可见一般。如果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他可以不理睬,见怪不怪,其怪自败。这种民间对皇室的猜测,历来有之,防不胜防。如果他是一个暴君,可以直接杀了他,用最快的方式,结束一场谣言。可是,皇上偏偏就用了最笨的方法来表示自己的清白。他,那么急切的想让人知道,自己是无辜的,说明他的天性里,还有着天真。是啊,当我拿到那本《大义觉迷录》的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是该笑呢,还是该哭。这个四哥,他,真是天真得一点也不可爱,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本书,算什么呢。以我这个当事人来看,整个的事情,可以当成一个大笑话了。
还有文字狱,把死人从坟墓里拖出来,这样对读书人,我不以为然。这样当皇上,也太……..。可是玉忻却说她深感敬佩,能这样不顾天下人之口,坚定的按着自己的心思去做,这样的皇上,太酷了。
她说,自古以来,就把读书人抬的太高了,以至于他们几乎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不该作什么。像曾静那样的读书人,真是死了也活该。好好的不干点正事,偏要反清复明。前明有什么好的,后几个皇帝无能是正常的,荒唐简直没法说了,象万历,自闭症,四十年没上朝。居然还有人怀念这样的皇帝,这样的朝代。现在的汉人,已经忘了,在两千年的历史里,有一半的时间他们是在外族的统治下生活的,象强大的隋唐、国土面积最大的元,还有辽、金时代。在他们的身体里,流着的血,谁敢说是纯正而没有搀杂其他民族的。要造反,又没有一点策略,偏要去投书,想那岳钟琦,一点造反的理由都没有,这样的读书人,书都读到肚子里了。这些读书人,读书的时候只想着科举当官,屡试不中,就开始抱怨,开始发泄自己的怨气。可是他们将百姓置于何地,他们用文章、用谣言来煽动起百姓的情绪,可是最后真正起来反抗的,还是那些无知的百姓。他们,又躲在自己的书斋里了。
听到最后,我笑了,也只有玉忻,才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她说的也没有错误。我摇着头,对她说“看来,你倒是四哥的知音呢“
“所以皇上更不容易。“玉忻接口说:”你想,也许他唯一的知音就是我,可我又是他最恨的弟弟的媳妇儿,你说他郁闷不郁闷。“
我笑的更厉害了。是啊,四哥这个皇上,当得也太孤独了。他离散了兄弟,杀了功臣,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连那些当朝的官儿,也被他逼得整天提心吊胆的。能象玉忻这样大度,不带着个人的情绪去看待他的人,几乎没有,我都做不到。经历了那么多之后,我已经不能去评论他了。
我已经平静,但我不能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八年五月,怡亲王薨。配享太庙。皇上恢复了他的名字:胤祥。
之后不久,有一天我和玉忻到景山顶上看夕阳,临到山顶的时候,却看见已经有人站在那儿了。我很惊奇,不象是外面的人,可这景山里,除了我这一个囚徒,还有谁。玉忻悄悄的在我耳边说:“大概是你三哥,差不多了,他被囚在山下的平安亭”。
我慢慢的走近了他,他也看见了我,没有说别的,只对我说:“十四弟,你也是来看夕阳的吧,这边,这边好一些”。
我走过去站在他的身边,过了一会,我才扭头看着他,说实话,以前我和三哥并不亲厚,我成年时,他已功成名就,是我们兄弟之间最博学的人,以前皇阿玛对他,也是青睐有加。可是现在,他,竟老成这个样子,两鬓已经斑白,在暮色中看去,竟和先皇十分相似。可是,他,也到了这个地方……。
这时,我才想起玉忻,我拉她给三哥见了礼。才看见一旁的三嫂,我没有问,三哥也没有说别的,只说以后可以走动了,不至于太寂寞。
告别之后,玉忻悄悄的告诉我,三哥是因为在十三哥的葬礼上大不敬,被皇上迁怒的。十三哥死后,皇上的心情一直不好,还大病了一场。大概皇上是拿他出气的。
这天半夜,我一翻身,发现玉忻不在床上,拿起衣服走到了院子里,却看见玉忻坐在院子里,正在喝着酒。我走过去,把衣服给她披上,叹了一口气,她这是总算发泄出来了。我一直在担心,自从听了十三的死讯之后,她一直是表现正常,反而更加让我担心。她和十三的交情,是最不同的了。
我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拿起她面前的杯子,一仰头灌了下去。夏末的深夜,四周一片寂静,白天喧嚣的蝉声终于安静了。这是北京一年里最好的季节。
“十四,你想过没有,长寿和健康,也许是上天对我们的惩罚。我们只能活着,看着我们的亲人、朋友,一个一个的死去,永远也见不到了,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送走他们,而不是他们来送我们。”
她伸手摸着我的脸,“你看,你四十多岁了,我也差不多了,我们的变化并不大。可是你看三哥三嫂,还有以前的十三,他们都老成了那样,连十七那个孩子,都成了大人,我们呢,为什么还不老?”
“好吧,玉忻,我答应你,将来我送你,我让你先死,我来送你”
“不,我要善始善终,还是让我来送你吧,我能受的起”玉忻的眼睛已经开始迷离了,我看她是喝多了。
我抱起她,走进屋里。心里却在发酸,玉忻,她竟然连这个也打算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