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栖惶岁月》王蔚

16、十五

　　大校门外是一条宽阔的马路，顺着马路前行，右拐，上天桥，穿过另一条马路，再往前。

　　很快，我来到了一个住宅小区的大门口，旁边是一个新建成的汽车站。街对面是新建成的百货大楼，隔着透明的玻璃外墙，可以清晰的看到大楼里熙熙攘攘的人潮。可我知道，三年前，这里并没有如此的繁华热闹，事实是这座大楼所在的地方，以前是一片小小的家属区，家属区的背后，是一片树林，静谧的白杨树林。

　　而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在三年前是也一个公交车站，但身后的小区只是一些低矮的平房，穿过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可以直达我母校的后门。C市直辖以后，道路交通大量改制，许多车辆的线路和牌号都发生了变化。象在我身边的，就是802，220两路车的车站，而三年前，这里是216路汽车专属的车站。

　　216路车站。对，就是这里了。

　　虽然这条线路已改成了两班汽车，216的牌号也退出了人们的记忆……但是，这号码，我怎么可以忘记？

　　那一年的夏天，每晚华灯初上时，总有两个小小的身影守在这个简单的，没有阳棚，没有座椅的车站。有时，他们会热烈的交谈，谈学校，谈生活；有时，他们什么也不说，只静静的并肩站着，看汽车一辆辆驶过，在车灯忽明忽暗的光线里，偷偷瞄一眼对方的神色。

　　十分钟一班，汽车总会很准时的在他俩面前停下。几乎所有的司机都对他们非常熟悉了，那两个玻璃娃娃般透明的小人，总是羞赧的对他们笑笑，不到七点是舍不得上任何一辆车的。

　　直到西边最后一缕霞光被黑暗吞没，直到对面窗口隐隐传来国歌声，女孩才转过身，轻轻道一声“再见”，然后踏上黑夜来临前的最后班汽车。车窗外，是一个不忍离去的身影，远远的望着，直至汽车消失在转弯处。十六岁的稚嫩年岁里，他没有勇气把自己心爱的女孩送到家门口，只能隔着车窗，默默传递一天最后的关爱。

　　一个充满了回忆的车站……一条深烙进心底的线路……我怎么，可以记不起来呢？怎么可以？？

　　我就这样站在暮色中，任晚风抚乱长发。风里想必夹着细小的沙砾，不然，怎么会迷朦了我的双眼？

　　……

　　环顾四周，掌灯时分，回家的路人行色匆匆。在人来人往的急流中，我看不到宁轩的影子，拥挤的人群里，没有那个我熟悉的面孔。我举目张望，四下搜索，可是，没有……我找不到他，也找不到他来过的痕迹……

　　他，没来吗？……还是，又一次，我们失之交臂？

　　……

　　“吱——”一辆出租车猛的停在我面前，急刹车激起一片不小的尘雾。闭上眼，我偏过头，尽量避开那团浊气。非要弄得我身心都这般难堪吗？

　　空气中有丝异样的波动……我迅速睁开眼——

　　宁轩靠在车旁，黑亮的眸子透过刘海，直直的盯住我，那样专注的神情，似乎，他的眼光从未从我身上离开过。不论什么时候，他看我的眼神，总是如此柔柔且痴缠，牵动起我每一刻的心跳。

　　“本来已经离开了，在转弯处忍不住回了一下头。”他浅浅一笑，象是嘲弄，更多的，是无奈。

　　下一刻，我已被拥入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我听见了跃动如雷的心跳，我嗅到了丝丝混着发香的汗味；我感受到他微微战抖的害怕，和躁红我耳际的喃喃自语……

　　我应该放开他，这怀抱如今已属于另一个女人；我应该停住奔流的眼泪，当众哭泣的戏码我演过一次，就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收不回圈上他颈项的双手，这份真切的拥有，是我渴望了多年的踏实；我也止不住喉头低声的呜咽，在自己爱人的怀里痛哭，又有谁，不是如初生婴孩般的放肆任性……

　　去他的道德，礼教，去他的面子，尊严……这里，是我们车站，记录着我们一点一滴的情谊，哪怕一切都已沧海桑田，那个夏天的记忆，是我永远不会忘怀的……

　　欢快的铃声骤然响起，顷刻间将所有暇思幻想破坏殆尽。我松开环抱，路人暧昧的侧目让我羞红了脸，偏过头，迅速擦拭着脸颊的泪迹，但那满腮的湿意，浸润了手背，却是怎么也抹不去。

　　“我得走了。”宁轩握着手机，目光如大海般深沉。

　　不得不承认，从这刻起，我深深的嫉妒上了那个叫小媛的女孩。

　　“她在催你吗？……那，就快去吧。”咬住下唇，我努力不让自己的妒意表现得那样明显。

　　“这号码，只有你知道。”略带沙哑的声音，只轻轻一句，却在心湖激荡起一圈更盛一圈的涟漪。

　　我睁大眼，不敢置信的盯住他，氤氲水气中，他的眉眼如梦如幻，万般柔情如潮水般冲跨了我最后一道心墙。

　　“为什么？”我已哽咽不能言语，如果此刻，我再有任何怀疑，也不配做他痴恋了这么多年的女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有小媛的出现？为什么在三年后的今天？为什么……一直都是我？

　　他没有答话，埋下头，看了看手机的屏幕。“闹钟是定在六点半，但在这里等了一个下午，我几乎已经绝望了……于是，六点二十五的时候，决定离开了。我原本想的就是，如果你记不起这个地方……那，我们就，真算完了……还好，我最后回了一次头……”再次拥我入怀，再次，模糊了双眼……

　　我们，总算没有错过最后的机，总算没有留下完治莉香的遗憾……可是，真的好险……就差那么一点……

　　“谢谢你来。”这一次，他的眼里没有阴郁，仿佛风雨后的阳光，不染一丝铅尘。“真得走了。我知道你的疑问……你们什么时候考完？”

　　他又笑了，那笑容轻快已如当年。

　　“11号下午。”

　　“那么，寒假再见了。”轻轻拭去我腮边的泪滴，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皮包，缓缓在我面前展开——

　　古老的木制书架，不甚明朗的光线，一个女孩略带惊讶的脸，手还停留在书架上，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几分懊恼。

　　赵逸风，那张照片你果然是为他照的！我紧紧按住乱跳的胸口，泪水止也止不住的往下淌。

　　他再次深深凝望了我一眼，转身，踏进在一旁等候多时的出租汽车。

　　风，又扬起我的长发，这次，随风飘荡的，是一颗失而复得的，溢满感激，溢满幸福的心……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告诉自己要平静，要摈除杂念，因为接踵而至的考试需要我全身心的投入。大学里的第一次联考，我想交出一份令自己满意的答卷。毕竟，这么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衷心期待的考试。不算好的大学，但却是我最喜欢的专业，能摆脱高中那些我永远都弄不大明白的物化，参加一次纯粹只有英语的考试，是我多年来的企盼，如今，终于得以实现。我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我们没有再联络，宁轩是念通信的，听赵逸风说，念理工科的人，学业的负担比在高中还要重。于是，我尽力克制自己不去打扰他，因为知道，他是一个尽善尽美的人。何况，三年都过来了，又何必在乎这十来天？

　　只是，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总会忍不住拿起电话，拨通那个只属于我的号码。铃响一声之后立刻挂掉，而十几秒后，我的手机也必会骤然一亮，顷刻归于平静，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署名为MISS的未接来电。

　　这个无言的游戏，和即将到来的一切，让我变得越来越爱笑，心情也越来越明朗。以前总是莫名其妙缠绕着我的那些伤情，哀思，一下子，全被冬日的阳光赶到九霄云外去了。寝室的姐妹们都察觉了我的变化，并为此惊喜不已。

　　我开始主动和她们交谈，从起床的第一句早安，到听力的复习方法，她们是很好的一群女孩子，和善的笑容鼓励着我更近一步的试探。不知不觉中，我渐渐融入了她们的生活，短短几天我收获到的友谊，比整个学期的都还要多。

　　一日晚饭后，在大姐的带领下，她们甚至还对我的发型做了一番指导：放下我及臀的长发，在耳侧别上一只小发卡。上高中以后就再没剪过头发，实在是没那个闲情打理，微卷的发质总让我感到头疼，每天早上只草草梳一个马尾，然后就任一头杂草飘扬一整天。可寝室的女孩子不答应，说我这样的头发披散开来一定会风情万种，扎在脑后却只会显得凌乱。宁轩也说过类似的话，所以，初三那年，我几乎没扎过头发。但，到了高中就再没心思卖弄风情了。如今，我再次放下了长发，为的，依然是同一个人啊。

　　当我披散着一头褐发走进图书馆时，引来一片诧异的目光，这样夸张的长度怕是已经没有了美感，只让人觉得惊奇罢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竟没有了举步的勇气，还是回寝室把头发扎好吧。转过身，我看到赵逸风呆呆的站在大门口外，目光怔怔还带着些……不敢置信？

　　我走到他面前，有些好玩的欣赏着他千年难得一见的表情。好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天啊，我差点把你认错了！你把头发放下来的背影……跟她好象！！走路的姿势也几乎一模一样！噢，天，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这真是……太神奇了！”

　　他似乎还没从刚才的重大发现中回过神来，兴致盎然的转到我身后，一个劲的咋舌。听到他的话，我也有些怔然了……象“她”？哪个她？相似？……

　　仿佛一道亮光滑过，串起了以往所有的疑惑。我露出一丝苦笑，本应是轻松的答案，为什么会让我的胸口闷闷的呢？

　　“象小媛是吧。”我盯住赵逸风的眼睛，语气的笃定的。看到那个女孩时，我就对那份强烈的熟悉感感到迷惑，总觉得这样的身影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原来，就是自己啊。其实，很多时候，人最不了解，最不熟悉的也都是自己。挺讽刺的。

　　“你……你见过邵媛？”赵逸风迟疑的问道，还小心翼翼的打量着我的脸色。

　　“恩，圣诞节的晚上，我见过她。”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发现，竟让我有些心痛。

　　或许是我的表情过于沉重，赵逸风叹了口气，下定决心似的对我道出了所有事情：“邵媛喜欢宁轩，这几乎是全班皆知的事情。可她一直都只是暗恋，从来没有对宁轩表白过什么。大概……有些自卑吧。她是全班成绩最差的女生。至于宁轩，我想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心思。只是，我一直觉得他看邵媛的眼神……总有些怪怪的，现在终于知道原因了。后来，邵媛跟着宁轩去了N大，念的是预科。但我可以保证，他们绝对没有发生任何事！即使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即使他们在圣诞节一起回来……你知道，宁轩，根本不可能喜欢别人。”

　　凿凿的言辞，坦率的眼光，赵逸风一脸的磊落。这样的男生，是不会骗人的。那么，连他都不知道邵媛是宁轩的女朋友？……还是，那根本就是个，试探的谎言？

　　刹那间，我的心情好似五月的晴空，明媚如洗。趁着这样难得的轻快，我也小小的放纵了一番，任凭感情的牵引，问出了那个淤积在心三年的问题：“那，你认识徐笑妍吗？”

　　“徐笑妍？”赵逸风皱起眉头，思索良久，“哦，是二班的那个吧！认识倒是认识，当初我们一起上过奥赛课……对了，她好象也认识宁轩，常常下课后一起回家……后来，就没什么印象了……那是高一的事情。”

　　我抬起头，第一次发现远方万家灯火的通明，是那样的温馨感人。为什么，以前我只会觉得孤独呢？

　　离十一号，还有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