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栖惶岁月》王蔚

14、十三

　　一夜无眠。

　　当第二天在图书馆再次与赵逸风“偶遇”时，我不得不偏过头，极力掩饰着双眼的难堪。还好，他一反常态的安静，只是默默的看着自己的课本。反而是我，在一旁展转反复，许多次话都到了嘴边，硬是给生生的咽了下去。

　　“想请你帮个忙。”合上书本，他转过头，“知道圣诞举行的校园歌手大赛吧？这次是我们院学生会承办的，现在还差一个主持人……我想请你去。”

　　我吃惊的瞪大眼，实在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奇怪的请求：“为什么要我去？我不是你们系的人，也不是表演系的，甚至从来都没有当过主持人！而你，又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决定权？”

　　他微微一笑，盯住我的眼睛：“第一，我是我们系学生会副主席，确实拥有这个决定权，第二，你的外型过关，我看过你演出，台风也过关，绝不是会怯场的人；第三……”他顿了顿，稍做考虑，缓缓的开口：“第三，宁轩走之前一再嘱咐我，要把你从你自己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带出来，让你学着跟更多的人接触，学着适应这个社会。”

　　眼眶又不争气的湿润了，为什么一听到有关他的事情，我就会这么脆弱呢？学着适应这个社会……他到底给赵逸风说了些什么？他到底想怎样？终于放下我这个包袱，去追求自己的幸福了吗？

　　不，我没资格心痛……

　　仓皇站起身，险些碰倒了身后的椅子，我慌乱的收拾着书本，企图掩盖满心的绝望。瞥见身边赵逸风怔然的身影，我只得含混的丢下一句话，“考虑好再回答你。”随即转身，准备离开。至少，请给我一个安静流泪的地方吧……

　　“其实……那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低低的嗓音，不再平稳的语气，“你的眼睛……最好用冷水敷一下吧。”

　　有多久没好好照过镜子了？只是每天早上匆匆的晃一眼，其余的时间是不会也不敢流连在镜子前面的，寝室几位名花有主的姑娘，有充分的理由霸占住它，精心打理自己美丽的羽翼。有些自惭形秽吧，那满目的柔情蜜意岂是我这样的苍白少女能比的？

　　眼睛肿得发疼，我怀疑眼白又开始充血了。拿过圆镜，首先映入眼帘的，竟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瘦削的脸颊没有一丝血色，唇色暗淡发白，表情木然，整张脸唯一的红色竟来自于浮肿的双眼。骇然丢开镜子，我居然无法面对自己。那是一个19岁少女该拥有的面容吗？憔悴得没有半点生气。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啊！这三年我到底失去些什么？？

　　……

　　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座位。远远的，我就看见赵逸风专注的背影，宽厚的肩膀无端的让人升起信赖。轻轻走到他身边，我终于下定了决心：“我答应你，做主持人。不过，我希望比赛以后……你告诉我宁轩的高中三年。”

　　赵逸风抬起头，扬起一丝赞许的笑容，缓缓的点了点头。

　　十二月的重庆滴水成冰。这样的天气即使躲在礼堂里我还是冷得够呛，因为身上只有一条薄薄的长裙，那是我唯一一件出得这样场合的衣服，虽然太显单薄。

　　做这种大赛的主持人并不困难，只需要编一些简短的台词将出场选手的歌曲串起来就可以了。每天下午，我就捧着本子站在宿舍楼顶，一遍一遍的念着那几句台词。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随着选手们一个一个的出场，我也越来越放松，刚开场的紧张也逐渐褪去，甚至也和旁边的同学笑笑闹闹的开起玩笑。台上吟唱着爱情，那优美舒缓的旋律和着圣诞夜特有的，热烈的气氛，让我有些陶醉。台下不时传来震耳的加油声，大声的为自己的朋友或是爱人打气。这样一个充满爱的晚上，即使冰冷如我，也深切的感受到那份温暖。

　　或许是这久违的热闹感染了我，在这喧闹中，我不可抑制的想念起了某个人，想念起某个同样热闹的演出……

　　这时，一个白衣白裙的女孩走到舞台中央，羞怯怯的微笑着，战战弱不禁风的样子顿时让人心生怜爱。她要唱什么歌啊？对了，好象叫……后来？我不在意的笑笑，现在的歌名都那么奇怪呢。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她的声音并非高亢嘹亮，却是低低的甚至带着点嘶哑。可就是这并不亮眼的，近似于清唱的两句，让原本嘈杂的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好象突然被定住了一般，我怔怔的盯住那个陌生的女孩，脑子一片空白。

　　轻柔的音乐声响起，带回我瞬间中断的思绪。

　　“歌词……谁有歌词？”

　　一张CD歌单递到我手中，我来不及说声谢谢，忙乱的翻开册子，找到那首歌。

　　偌大的会场一片沉默，只有台上女孩静静的低吟，婉婉道出一个美丽的青涩的故事。那时候我甚至不知道这首歌是谁唱的，只知道在那个沸腾的夜晚，一个并不专业的女孩，用她生嫩的嗓音，将我带进了无边的回忆……

　　栀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蓝色百褶裙上
　　爱你，你轻声说
　　我低下头闻见一阵芬芳

　　“他们说你喜欢婷？”
　　“谁说的。”
　　“那你喜欢谁？……不说算了，放学回家了！”
　　“……你！”

　　那个永恒的夜晚十七岁仲夏你吻我的那个夜晚
　　让我往后的时光每当有感叹
　　总想起当天的星光

　　“对不起……吓到你了……手疼吗？”
　　“……你讨厌死了……”

　　那时候的爱情为什么就能那样简单
　　而又是为什么人年少时
　　一定要让深爱的人受伤

　　“我们一定会上同一所高中的！”
　　“如果没有……我们就不可能在一起了。”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失败。”

　　在这相似的深夜里你是否一样也在静静追悔感伤
　　如果当时我们能不那么倔强
　　现在也不那么遗憾

　　“对！你有幸福的家庭，富裕，民主！……你有同龄人梦想的一切，你是天之娇子！！那，究竟是什么蒙住了你的眼睛，让你看上如此平凡渺小的我？？一个连中考会落榜的女生不值得这样高贵的你来爱！！我承受不起你伟大的爱，连抬头仰望你都让我觉得吃力！如果你想体验爱情，请选个与你相配的对手，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你都如何回忆我带着笑或是很沉默
　　这些年来有没有人能让你不寂寞

　　“忘不掉你啊……三年了……闭上眼睛，总会想起你的样子……你笑的模样，安静的模样，顽皮的模样……”

　　永远不会再重来
　　有一个男孩爱着那个女孩

　　“天凉了，注意身体……有女朋友以后，我就很忙了……照顾好自己。”

　　“王蔚……”

　　我知道歌曲结束了，我知道该我上场了，我也知道我的样子把所有人吓坏了，但我什么都顾不得了。

　　有太多的感情郁积于心里，让我无法思考。那首歌象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三年的心房，汹涌如潮的回忆顷刻间将我深深淹没。那笑容，那话语，那场景，那花香……一幕幕从眼前滑过，过去的一切又清晰的重现了……我又看到了那个男孩，整洁的衬衣，干净的气息，伫立在阳光下，连笑容，都是金色的。我又看到了那片开满荷花的碧湖，两个情窦初开的孩子，安静的坐在岸边，在初夏的晨曦中，脸上那一抹绯红，娇美盛过了花瓣……

　　这一切的一切都曾是我最宝贵的记忆啊！每晚夜深人静时，书桌上总有一个摊开的日记本，橘黄的灯光照着一张幸福的笑脸，白天的欢笑，争吵，毫无保留的呈现在灯光下，那飘着淡香的白纸上留下的，是一颗初尝爱情的心，欲说还休……

　　而那个盛满秘密的日记本，最后在火光中燃成了灰烬……那些所有的心情感受，也在我冷冷的目光中黯然散去……

　　是不是真如歌中所唱的，有些人，错过了，就不可能再重来了……

　　泪光中，我看到了赵逸风的脸。好象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我紧紧盯住他的眼睛，不再放开。是你搅起的这个旋涡，就请你终止吧，那撕心的折磨是我不能承受的啊！

　　他侧头对一个女孩说了些什么，转过身走到我面前，“跟我出来吧。”

　　室外的寒冷令我骤然打了个冷颤，冬日夜晚特有的清冽的空气灌进鼻腔，顿时让我清醒了不少。

　　摸摸泪痕犹在的脸，我终于意识到刚才自己有多么的丢脸。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居然哭得说不出话，主持到一半就跑了出来，这样的无稽的笑话竟会发生在我身上？很奇怪的是，我并没觉得有多难堪，痛哭之后的心情变得很放松，似乎卸下了千斤重担，我的心也渐渐回复了柔软，纤细敏感的神经再次苏醒过来，颤颤的享受着周遭的一切。

　　我张开双臂，放任躁热的身体浸润在冷风中，过去的让它过去吧，我想要的，是明天的希望。梦魇般死寂的三年已经过去了，有些无谓的包袱也该放下了，再严厉的惩罚也是有期限的啊！那么，就从现在开始新生吧！从现在开始找回失去的一切吧！

　　前方就是操场了，赵逸风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定定的望着我。我释然的笑笑，很明白他那一脸的不自然是因为什么，“别担心，宁轩的女朋友肯定是在高中认识的吧。我有心理准备，你就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好了。”

　　“你真的想知道？”他的声音有些异样，灼灼的眼神攫住我的双眼，脸上的表情格外凝重。

　　缓缓点头，我一旦决定的事情，绝不会轻易改变，哪怕那会再次撕碎我的心。

　　“那么，”他的嗓音竟有些发抖了，“你亲自问他吧。但不是现在，他现在需要的，是安慰。”

　　我疑惑不解的望着他，不明白这样突兀的话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赵逸风轻轻侧过身，目光望向操场的看台。我随着他的目光一起望了过去——

　　然后，我听到了自己狂野的心跳，我感觉到全身不可自抑的战抖……

　　操场空阔的看台上坐着一个人，过长的刘海遮住了那双明亮的星眸，幽静的月光洒在他俊美的面孔上，绝美如一副画。

　　有些东西再次热热的滑下脸颊，我紧紧咬住下唇，努力控制住泛滥的情愫。一年多没见，他更显清雅了……

　　已记不得是迈着怎样的步子走到他身边，只能依稀回忆起当时置身云端的飘然恍惚。我悄然在他身边坐下，满腹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突如其来的狂喜已将我吞噬，我甚至都没好好想一想在这样的日子，他怎么会回重庆？

　　微侧过头，赫然发现那张在心底描绘了上百遍的脸笼罩着一层浓浓的哀愁，月光下的脸色苍白异常，半睁的眼眸隐约浮现出氤氤水气。这样失落的宁轩是我从未见过的，此刻我终于想到在圣诞夜看到他出现在这里，是多么的不合常理！

　　“喂。”艰难吐出一个字，声音是哭太久后的低哑。我不敢大声吐气，生怕惊醒自己梦中的天使。对了，这肯定又是一个梦，一个痴心妄想的梦。

　　宁轩的眼皮轻轻颤动，游离的目光渐渐清晰，由迷惑到惊讶再到欣喜，即使隔着迷朦的雾气，我也能看到那一刻他双眼绽放的光彩。他，也乐于见到我啊。

　　“你怎么在这？”怪了，向来清亮如泉水的声音，此刻居然比我的还要沙哑。是病还没好吗？看着他明显瘦削许多的脸颊，我没由来的感到一阵心疼，然后有些嘲讽的笑笑，我又凭个什么在这里心疼呢？

　　良久的无言让我察觉出了寒冷，现在是腊月天啊，相见的激动褪去后，身着一袭单裙的我，几乎快被冻僵了。回过头，宁轩依然如雕塑般沉默，深锁的眉头和凄绝的神情让我不忍打搅。我抱紧双臂，极力抵抗着越来越盛的寒意。

　　“我……是回来看外婆的。”他再次开口，带着深深的疲惫，“本想，见她最后一面……可是，没赶上……今早，已经下葬了……”语气已经哽咽了。他低下头，黑发凌乱的垂下，倔强的掩住满脸的悲伤。

　　是这样啊……我骇然抓紧了胸口，涩涩的苦意在心底缓缓蔓延着。宁轩，从小就是被外婆带大的，以前每每说到此，他的眼里总会浮现出自信满满的憧憬，他总说，自己长大后，一定要给外婆买好多好多东西，让外婆幸福的安享晚年……

　　原来长大并不若我们想的只那么一眨眼的时间，岁月也不象人们说的那样只随着时间悄然流逝，它势必会带走些什么，沉淀些什么。一切都在无声无息的改变着，花落花开，生老病死……

　　宁轩呆呆的坐着，象个孩子一样无助，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这样的他，让我不安，虽然明知自己没资格，可心底的绞痛，真真切切的揉碎了我所有的矜持与害羞。轻轻揽过他的肩，如抚慰弟弟一般缓缓拍着他的后背。我明白这样做是多么的不合适，甚至有些趁人之危吧，但……今晚什么丑都出过了，就让我再逾越一次吧。圣诞夜不是赐予梦想的夜晚吗，我的梦想……

　　感受到我的搂抱，他抬眼看了看我，似乎想扯出一个微笑，可那隐隐的笑意还未来得及展开，就消失在黑夜中。他蓦的抱住我，狠狠的抱住我，力道大得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我刚想出声提醒，后颈倏的传来一丝凉意，那是温温的液体在寒冬滴落后散发出的水气。

　　一阵心酸闪电般划过心房，在身体里快速蔓延开来。替他难过啊，那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我也曾体会过，除了沉默相伴，我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慰他了。更替自己难过，在这种情况下，以这样的方式安慰别人的男朋友……很可悲啊……

　　但，在那令人窒息的拥抱里，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他微微战抖的双肩，给了我无比踏实的心安。含着泪埋下头，就一次，就这一次……我躲在宁轩的怀里，贪心的汲取着他的气息，那久违了的干净清冽的气息啊……

　　时间似乎停止了流逝，怀抱的温暖让我默默祈祷：让这偷来的幸福长些吧……更长些吧……

　　然而，我从来就不是老天的宠儿，从来都不曾是。

　　一个柔柔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划破了夜空，粉碎了宁静。

　　“宁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