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土》姜浒月

2、二

　　南山有台，北山有莱。

　　这是阿莱给自己取的名字，她知道爹娘叫的“阿来”肯定不是这个意思，但她不在乎。

　　因为阿莱同样也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

　　她只是某一次在干活的时候，路过了村里一户读书老爷的家门口，听见了这么一句话。

　　她模糊中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一下子就记住了。

　　阿莱不知道这个“莱”是什么莱，但是这句话好听。

　　她也不知道什么叫诗，只觉得的念起来有特殊的韵律。

　　当然，她也是不懂什么是韵律的，只是那天，她一边干活一边反反复复念了很多遍。

　　越念越喜欢，这几个字在嘴里嚼着嚼着，好像自己真的就变成了书里的“莱”。

　　所以她在心里悄悄给自己改了名字，阿莱！

　　是很珍贵的，书里的名字。

　　跟着老爷到了新家才发现，老爷家并不像村里人闲聊时说的那些“老爷们”家里一样富裕。

　　初次见面的夫人穿着打了好些个补丁的衣服从屋里迎出来，后面还跟着一位比阿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妇人，夫人看见阿莱的样子就直皱眉：“怎么这般小！”

　　“十二了，不算小，就是瘦了点，养养就好。”老爷进屋后也褪下了完好的外衫，一边换着夫人递过去的补丁衣衫，一边同她说话。

　　“话说来，再大一点哪是这个价，现在女娃子本就少，今年丰足，粮价贱，晚些时候，这般大的都寻不到！”

　　阿莱在旁边低眉顺眼地站着，眼睛都没敢乱瞟一下，夫人暗暗觑着，对她的乖巧还算满意，便招过去问了些问题，大抵是家里如何过日子，在家都干些什么活之类，阿莱一一答了，夫人就更满意了。

　　连看着阿莱孤零零身来，换洗衣衫都没有一件，也只是微微不满，却并未发作。

　　“是个本分勤快的，以后就跟在自个家一样，只要不躲懒，家里少不了你一口吃的。”随后夫人才将身后跟着的年轻妇人介绍阿莱知晓：

　　“这是你大嫂，以后不熟悉的活计多张嘴问，咱们家不比外面那些没规矩的，做什么都得仔细着些……”

　　在夫人的絮絮叮嘱中，阿莱诺诺应是，很快便得到夫人满意地特赦，跟着大嫂一起去忙活起了家中事务。

　　阿莱是被老爷买来给他家小儿子当媳妇的，只是因为老爷家的儿子们都给更上头的老爷家送今年的岁供去了，暂且不在家，所以这段时日，她就要在家一边干活，一边好好“养身子”。

　　起码要养得看起来像个十二岁的“大姑娘”。

　　老爷家虽有几亩良田，也养着几家佃户，但老爷的上头还有更大的主家老爷，所谓岁供，就是一岁一供，就是交给上头主家老爷的租子，像阿莱家一样，但又跟阿莱家有些不一样。

　　阿莱家活不起了，老爷家还能活。

　　因着今年丰收，所以今岁要供的就多了不少，老爷家里的两个儿子便一起护送着车队去了那个更大的老爷家。

　　虽然老爷家并不是村人口中艳羡的那种“老爷家”，但到底比起阿莱家绰绰有余，阿莱头一次吃上了不那么稀寡的饭食，第一次睡上了不是土台茅草铺的床。

　　阿莱想，自己真的比村里的那些女孩命好很多，所以她也有些后悔，没在离家的时候嚎哭一场，给爹娘丢了脸面。

　　所以同样在天微微亮就起来干活的时候，阿莱更加卖力了几分，深怕这个家里有人嫌她惫懒。

　　大嫂是个寡言的人，据说也是从下面的村子里买来的，花的是银子不是粮食。

　　她在夫人面前同阿莱一样低眉顺眼，很少说话，与阿莱独处时就更不说话了，她很嫌弃阿莱。

　　每每看到阿莱做事不如她意的时候，不乐意同阿莱说话的她就皱着眉撇嘴，不停的“啧”，以至于阿莱一听见“啧”声，就下意识停手，深怕自己粗手笨脚做错了事。

　　连做梦都害怕听见这个啧声。

　　大嫂有个不足岁的儿子，所以阿莱在大嫂面前也跟在夫人面前一样乖巧，毕竟她这样“毛都没长齐”的丫头，如何比得上家里“有傍身”的得脸媳妇！

　　阿莱在村里的时候，没少见过这样的媳妇子，她们来到一个家里，最被倚重的便是能生儿子，如若得子，那便是鸡犬升天，往后屋里屋外说话也能硬气三分。

　　如若生女，那便天差地别，哪怕是亲女要被溺死，她们也不能有一句怨言，去留更是由不得她们！

　　大嫂便是那个鸡犬升天的“媳妇”，阿莱得罪不起她，只能顺着她的意，粗活累活脏活苦活必须要在她发话之前抢着干，若稍微滞后，“啧”声便会随之而来。

　　阿莱的聪慧是村里最刻薄的妇人都要承认的，从小到大什么事情看一遍听一遍都能记住，所以在老爷家也没有不适应。

　　老爷家的活虽然琐碎繁杂，但比起在村里时那种纯粹苦重的累活要好很多，现在那些累活都有佃户做，唯一不同的是在老爷家多了些许拘束。

　　那些拘束大概就是夫人说的规矩吧！

　　阿莱不会做针线，从前这都是她娘的活，衣物珍贵，她娘总是怕她缝坏了，所以阿莱很少能碰到绣针！

　　她不是学不会，只是刚上手，有些生慢了，只是她这稍一慢，便有细密的针头往她身上扎，嫌弃她手笨。

　　阿莱不敢吱声，只能默默忍着，加快手上的动作，粗苯的线头就愈发显得狰狞起来。

　　来到新家的第三天，阿莱因针脚粗苯加上血珠浸染缝坏了一件衣服，第一次受到了惩罚。

　　她被罚了一顿饭食，见凉的夜里忍着饥寒跪在夯土的院子里。

　　大嫂对她依旧不着痕迹地翻着白眼，老爷不置一言，只有夫人大抵是因为看着她就会想到那件被“糟蹋”了的衣服，所以打发着她去了灶房，眼不见为净。

　　因着晚间烧过热水，灶房还有些余热，所以驱散了一身凉气的阿莱稍微缓了过来，倒也不觉得难耐了。

　　阿莱抱膝枯坐在犹有余烬的灶口，感受着灶膛里传来的暖意，神色木然。

　　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些什么，但是却想不到除了今天和明天之外的任何事情，再远些的事情好像眨眨眼就会与她不再相关，就像热水上蒸腾起的白烟一样，眨眨眼就散了。

　　呼啸声传来的时候，阿莱抱着膝盖已经在灶台边打起了盹。

　　一个激灵醒过来后，她还有些许茫然，门外的嚎哭叫骂声让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阿莱在昏暗的灶房内摸索着向门口移步，沿着门框往外看去——

　　只一呼吸间，阿莱面无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