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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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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莱十二岁这年,是个丰年,抢秋时,她甚至忙到累趴在田地里,连起身都困难。
但也是这一年,丰收的阿莱家失去了最后两块薄田,彻底沦为了主家老爷的佃户。
人人都知道这年是个好年,收成足。
所以主家来收租时多拎走了三斗黍,官家来收赋时多称走了两斗粟,还有村里、族里、甚至山匪、强盗……人人都蠢蠢欲动,想在这个丰年里丰收一把。
阿莱的娘守着空空的谷筐,哭天抢地的抹眼泪,阿莱的爹觍着爬满沟壑的黢黑老脸,向着来要粮的人不停磕头作揖,要通融通融,但他们还是带走了粮筐里最后一升粮食。
阿莱和弟弟裹着破布烂衫躲在屋子里,扒着门洞往外看。
阿莱想:幸好是个丰年啊,她家还能偷偷藏下一点粮食,不至于饿死。
但这个天真的想法没多久就被主家老爷派来收债的人一榔头敲碎了。
去年收成不好,阿莱爹向主家借了种子和三升粮食,经过一年的所谓“驴打滚”,今年的利息已经到了阿莱家还不起的地步。
收债的汉子在阿莱爹颤颤巍巍的眼神中掏出了一张契。
他按着不识字的阿莱爹粗大畸形的手,在契上按了印。
就这样,阿莱家最后两块当时能用来抵押借粮的地,被收走了!
阿莱的娘嚎不出来了,她瘫坐在地上,似乎连抹泪的力气都一并被抽走了。
阿莱的爹枯坐在门口的土墩子上,一言不发。
愁容早已在经年累月的劳作里深刻进脸上斑驳的沟壑里了,所以他看起来只是显得更加粗糙枯槁了一点。
经历了一场丰收后,天好像要塌了。
但阿莱很快便没空思索除今天之外都显得有些远的日子,比如:田没了之后她们家要怎么办?家里藏的那点粮食吃完了之后她们要如何活?
她依旧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砍柴、捡粪、烧火、洗衣、翻田、种地……以往如何过的日子,每天依旧这么着过!
只是随着粮食越来越少,阿莱的肚子咕咕叫的频率越来越高。
阿莱娘愈发沉默,总是麻木地在屋里搓着野麻,阿莱有空也会跟着搓,搓成粗细不一的绳,也会编成细密不一的袋。
只有阿莱爹瞧着阿莱的眼神却愈发奇怪起来,阿莱一时看不懂,但她本能地心慌。
尽管她爹从来看她的眼神和看弟弟不一样,像看工具、看累赘,看她干活不利索时会斥骂,看她多喝了一口稀食时会皱眉……
但起码,在这些嫌弃里看她的眼神,还算是看个活物。
而如今这样奇怪灼热的打量眼神,更像是……看地里的谷子,估量着她的价值!
所以阿莱突然便明白她爹打算作甚了!
她心里依旧慌,但也奇异地冷静了下来。
阿莱想哭,想闹,想学她娘一样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天抢地,但她知道,没有用!
村里的女孩很少,大多数小时候就饿死了,但更多的是被溺死的。
村西头有个水凹坑,很多人家生了女娃就往那里扔,据说原本那是个小水塘,但后来附近几个村子都往里扔女婴,扔多了,水就干了,只剩下塘底黑黢黢的淤泥、尸骨,以及一汪浅浅的污浊水洼。
村子里,如阿莱这般能长大的女孩,都是与圈里的牲畜一般的作用,能走路之后便算作个劳动力,长到稍微年纪了便会被卖出去或是换出去,卖些许钱粮肉食粗衣布匹,有时候也会换一个别人家的女孩过来……
阿莱出生的时候,他们家里还有几亩自耕田,条件勉强还算几分宽裕,因着是长孩,阿莱的父母就决定把她留下来。
小时候,同个村里的女孩都羡慕阿莱,因为阿莱很少会挨她爹娘的打骂,在阿莱的记忆里好像也确实如此。
她很小的时候就能记事,能记事便能干活,村里人都夸她聪慧,爹娘便很少打她,顶多不顺心的时候叱骂她几句,再过分一点也无非就是掐拧她几下,往她头上扇几巴掌,都没有用上那些打人的家伙什,便怎么也不能算是打孩子的。
阿莱见过村里人打孩子,细密的柳条扭在一起,有她搓过的麻绳那么粗。
大人们一手扭着女娃的胳膊,一边往背上狠狠地抽,哭得越大声,便抽得越狠,为了怕抽坏了本就褴褛的衣服,都是扒了衣服直接打在皮肉上,哭嚎声能从村头传到村尾,但也嚎不过片刻。
因为很快就会烂泥一样趴在地上,只有呜呜哭咽的力气。
这种时候便不会再打了,大人们下手也是有分寸的,小孩子毕竟不比那些大畜生皮糙肉厚,当然,也不如大畜生那般珍贵。
所以他们不敢咒天骂地,不敢怨主家,更不舍得打畜生,就只能关起门来打孩子。
那样粗的柳条,四五鞭下去便会皮开肉绽,七八鞭就是极限,再多几下人就打废了,到时候只能砸在自己手里,所以尽管再压不住火气,打到那种程度时也都会停手,若真气不顺了顶多再补上两脚。
邻家的大丫姐比阿莱大两岁,从小就是挨着她爹的鞭子长大的,去年的时候,被他爹用三升粮食卖去了隔壁村一个老赖头家。
那天大丫姐就是哭天抢地扒着篱笆门不肯走,却还是被他爹一条麻绳套在脖子上,让老赖头拖着走了,像是牵一条畜生。
村里人一边唏嘘,一边砸吧着嘴:“这是个有良心的!”
阿莱远远地看着,只觉得浑身发冷,心头发颤。
第二天蓬头垢面的大丫姐,居然又跑了回来。
她扒着自家篱笆门,让她爹娘救救她,结果费力扒开的门后,能给她的只是又一顿毒打,比以往哪一次都要狠。
最后还是老赖头过来喝止了她爹,把奄奄一息的大丫姐又扛了回去,走之前,还没忘让她爹赔了两捆柴。
那会子,阿莱刚拾掇了一小捆柴准备背回家,老赖头扛着大丫姐正好从她身边过去,阿莱避开的同时也看见了大丫姐的眼神。
灰蒙蒙、空洞洞、不像个活物……
那眼神像木桩子一样钉在了她心里。
以至于现在阿莱想要哭嚎出来的声音也都被钉在了喉咙里。
今年到底是个丰年,所以外村还算富裕的一户老爷家用小半斗粮食买下了阿莱,还搭了两条肉。
阿莱的爹娘很满意,阿莱的弟弟看着那两条肉,馋得眼睛直冒绿光。
老爷带着人上门来的那天,对乖巧听话的阿莱也很满意。
所以阿莱没用到那条她自己手搓的麻绳,老爷只是掰开了她的牙口检查了一下,然后就满意地把人领走了。
阿莱跟在老爷身后安静又麻木地向村外走去,路上零星几个看热闹的人相互闲话,声音毫不遮掩。
“哟,这丫头倒是乖巧呢,不哭不闹的。”
“到底是个赔钱货,白眼狼,就这么跟人走了 ,白养这么大!”
“就是嘞,爹娘养她这么大都不晓得报恩,不如当初一把掐死!”
“这是知道自己要去享福咯,巴不得呢吧!”
……
阿莱的脑子蒙蒙的,耳朵也嗡嗡的,但是这些声音直往她心里钻。
报恩吗?阿莱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村里人的话。
或许是该报恩的吧!阿莱心里回答。
毕竟她爹没像丫姐的爹那般毒打她,她娘也没有扯着麻绳往她脖子上套,他们找来的这个老爷更不像老赖头那般凶悍野蛮……
阿莱一条条细数着爹娘的好,感念他们的恩,养她十二岁。
阿莱三岁能起身后就开始垫着土墩子爬灶头,在她的记忆里,除了睡觉外,没有双脚离过地的时候。
但她也知道,屋里屋外,村头田尾,她脚步不停来回跑过的这些地,不会有任何一捧土是属于她的,就算她死了,也盖不到她身上。
她只会烂在村西头的泥坑里,像那些早夭的女娃一样!
阿莱没有怨,这个村里家家户户如此,她真的还算幸运,也是被村里别的姐姐妹妹们羡慕过的女孩。
所以在临出村的时候,阿莱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家破败的土屋外并没有人影,阿娘不在,阿爹不在,被她从小抱在怀里长大的阿弟也不在。
没人送她,也没人……留恋她。
一瞬间,这一路上窸窸窣窣说话看热闹的声音好像突然就听不见了。
阿莱茫茫然转过头,茫茫然向前走。
只是不知不觉间,就被湿热滑腻的东西糊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