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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夜深人静 ...

  •   亥时将过,路面上夜灯依次熄灭,只留几盏残灯朦胧地照亮脚下方寸的大小。深夜中的罗浮可称得上万籁俱寂,只有几艘星槎从洞天外的云海间飞过,闪烁着一点一灭的光。

      景元站在门前已有小半刻了。夜晚其实不适合拜访,更不应该来一位独居女性家里,但他又不能白日里来。

      将军惆怅地叹了口气,左手里拿着用布裹住的十六骨节竹伞,右手握着玉兆。

      景元试着推了一下院门,应声而开的门令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当然,罗浮整体的治安是很好的,可这与夜里不锁门却是两回事。

      他没有表现出心里的念头,不动声色地走进去,顺便帮她关好了门。里屋的正门倒是紧闭,景元屈起手指敲了两下,很快听见屋里轻盈的脚步声靠过来开门。

      她乌黑的长发散了下来,裹着湿漉漉的水汽贴在身上,那件睡裙很贴身地勾勒出她的体态,纤细而玲珑。

      景元的目光避开了她的身体,落在那张脸上,就算刚刚沐浴完,她的脸上也没有一丝被水汽蒸腾出来的红晕,依然是一种虚弱的苍白。

      “深夜叨扰,是景元冒昧。”他温和地说,“有样东西要给你。”

      她没有指责他突兀的到访,侧身让开了路。

      再次步入这间简陋的屋子,距离他上次踏入这里又过了数年。常人或许一年半载就要往家里添置一些用品,唯独这里无论过去再久也始终保持最初的样子。

      她几乎没有用任何心思来让自己住得更舒适一点,就像随遇而安地找了个落脚点,除了最基础必要的家具,唯一的装饰就是那幅挂起来的锦画。

      是她很早以前就开始织的那幅布画,景元的目光转过画上的山水与天地,还有藏在树上露出来的孩子摇晃的脚和衣角,如同透过这幅单薄的画窥见了过去某个时刻的缩影,连她的心也留在了那一刻。

      但他很快就将那些发散的思绪收起来,将竹伞搁在桌上,又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旁边。

      锦盒只有方寸大小,黛雪揭开了盖子,浓郁的生机从中散逸开来,荡开微漾的光纹。盒子里只有一截断裂的树枝,通身流淌着翠色的光彩,宛如一件玉质的饰品。

      她将这截树枝放在手心,仔细观察了一下,“丰饶的力量……给我么?”

      “我知道这不足以弥补你损失的生机。”他安静地看着那张苍白的脸,“但应该能有几分用处。”

      她捏着树枝,朝他看来的目光里带上了好奇,“你明明不愿意和我交易……将军大人,几时改变了心意?不怕我对仙舟不利了?”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点笑意,又这么随意地开了个玩笑。

      景元原本也该笑一笑,好将这个玩笑一笔带过,可是这么寂静的夜色里,那个称呼显得格外刺耳又突兀,让他笑不出来。

      “我虽不如慈罗磊落。”他意识到自己在用一种格外冷静的口吻说话,“却也不至于如此卑劣。”

      “和慈罗又有什么关系?”她轻轻地说出那个名字,尾音轻盈地落地,好像只是夜色里的一阵风拂过,而不是揭开了尘封的禁忌。

      今夜实在太安静了。景元想。

      没有嘈杂的乱音干扰,无边的夜色就这么温吞而坚定地拉扯他,要把他吞入漆黑的记忆中。

      那天晚上,也仿佛是这么安静。

      一只皎白的手按住了他的胸口,景元低头看着只到他胸前的女郎,她迎着他的目光看过来,噙着笑意的脸显得温柔动人,“你想说什么呢?”

      他便也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含义不明的笑容,“我可从不曾听你称呼他‘领主大人’。”

      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因为慈罗,就是慈罗。”

      那只手忽然被他攥住,握得格外紧,掌心上粗粝的茧痕贴着她的手指。

      “慈罗是慈罗,我就只是罗浮的将军了?”

      这句带着诘问的话冲出口时,景元是有一点后悔的,可她还是那么从容地看着他,连瞳孔也不曾因为惊讶而收缩,嘴边带着一点难以捉摸的笑意。

      “你现在的表情,”她缓慢地说着,一边观察他的神色,“倒是很真实。”

      怎么能不真实呢?在云骑们嘀嘀咕咕,搞不懂将军在想什么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是无须为不知名的旅客介怀的,她的目光怎么会那么容易投向别人。

      他唯一想要追赶、永远不能超越的,是死去的人!

      景元沉默地放开了她的手,但黛雪举起手看了一眼,又伸到他面前。

      那只纤细手腕上留下的指印就无比地刺眼,像无声的控诉,或许他其实没有用那么大的力道,但现在这具身体确实很虚弱。

      于是他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很轻地按揉自己捏出来的指印,眉间堆起的沉郁又像飞雪一样散开,很快又变回了那个沉稳有度的神策将军。

      “东西既然送到,就不打扰黛雪休息了。”他这么说着,要提出告辞,她这才抬头说,“我以为你是要留下。”

      不等他把那些早就准备好的理由搬出来,她用另一只手挽了挽散落的鬓发,眉眼弯了一下,“不会让你睡地板的,景元。”

      所以,不留下吗?

      景元总觉得大部分时候,他是搞不懂这位女郎心里在想什么,当然他有时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

      或许是她觉得那个玩笑的确不太恰当,想要安抚他,也或许是他不小心捏疼了她的手腕,她只想报复回来。

      按他的了解,后者的可能性应该要大很多。

      和衣躺在床上时,景元脑子里转动的就是这样那样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想到了自己应当早点走,一是太晚出去总会被人看见,二是明日还有一堆公文等他批阅,见不到他人在神策府,策士长一定会穷追猛打地发消息来问他是不是想逃避公务。

      可他要如何睡得着呢?

      他的双手放在腹部,仰面平躺,直直地盯着屋梁怔神,离他不到一臂的距离就侧躺着温软的躯体。

      躺下之后她很快就睡着了,景元知道唯有在睡觉这件事上她绝不糊弄对待,因为一些理由辗转难眠是绝对不会发生在她身上。

      ……可她睡得也太好了,令他难以避免地感到一阵心塞和沮丧。

      那些杂乱的念头在他脑子里搅和了一阵,慢慢被他压下去,景元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让自己快速进入沉眠。

      这件事没什么难度,脑袋下的枕头有淡淡的药香,幽冷却不苦涩的香气足以令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沉入黑甜的梦里。

      但他还记着要早些离开这件事,如同在心里给自己设定了闹铃,这么闭眼沉睡了一阵后,忽然间就自发醒来了。

      时辰大约是寅时,再晚一些,街上该有人走动了。

      初醒的大脑有一点昏沉,他刚刚闪过这个念头,突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僵硬地扭过头。

      那张苍白又明艳的脸映入他的眼中,不知道是几时滚到这边来,毕竟这张床只有这么大,原本也是不该容两个人睡的。

      他的手臂挨着柔软的胸口,那只手伸展开压在他的胸口,她静谧的呼吸吐落在他肩上,漆黑的长发和白发交融在枕间难以区分,看起来如此亲昵。

      将军狼狈了好一阵,才在不惊醒她的前提下爬起来,小心又规矩地把她的手放回去。

      但他也没有立刻起身准备离开,又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阵,很犹豫地冒出一个念头:

      她既然愿意主动让他留下,是不是表明他们的关系……也可以再进一步?『树种』已经不在他体内了,他做的一切自然也应该不会再被当成别有用心,那么、那么做一点什么也是可以的吧?

      当然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但景元还是下定了决心,在一点点私心的作祟下,小心地俯下身,在她的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

      今天将军心情仿佛特别地好。

      青镞第十二次将打量将军的目光收回来,在心里作出了这个判断。

      虽然将军平常也爱笑,但今天笑得格外灿烂了些,即使有几个策士吞吞吐吐地来回报工作上的失误,将军也没有沉下脸训诫,反倒很干脆地给了善后方案就让他们离开,连惩戒措施都忘了给。

      实在很不对劲。青镞忍不住又盯了几眼,终于被将军逮到了她的目光。

      “青镞。”将军开口了,但没有问她在看什么,“后日若无紧要公务,我要出去一趟。”

      青镞眨眨眼,本能地问道:“将军有何事?”

      然后,她就看见将军将手攥住抵在唇边,轻轻咳嗽了一下,耳尖有一点可疑的红,“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听说后日,春梨园有新的幻戏上映,想去看看罢了。”

      敏锐的策士长顿时明白了他的未尽之语,幻戏自然是不会自己去看的,得邀人同往才是正常发展。

      青镞也不会那么不识趣,阻止终于开窍的将军努力做出的第一次尝试。

      但她还是忍不住又看了他几眼,突然想明白了他这个状态,就和当年她在学宫读书时,见过的那些初陷恋爱的男孩子没什么两样。

      都是一副傻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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