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狂风花落尽》雨潇潇61

2、远行的妈妈

　　直到今天，还是不敢相信老妈真的离开我了，上周日的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终于睡着了却噩梦不断，回想起来梦中断断续续出现不愉快的事，课堂上被后面的女生用铅笔弄脏了衣服，做操回来又发现书箱里被同桌的男生放了虫子，被欺负了，吓得大叫却被老师批评，周围的男男女女都在大笑，没有一个站在我一边，这是我童年的真实状况，成绩好的惊人，一个不敢惹事的乖乖女，却被各方排斥，被老师不待见，甚至在家里也被姥姥各种数落。

　　妈妈去开家长会了，我惴惴不安地等在教室外，听那个势利的男班主任对妈妈历数他对我的种种不满意，什么越来越孤僻不合群了、总是拉着脸好像别人欠她什么诸如此类的内容，妈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沉默叹气，她拉着我走出学校，拉着我的手，问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一脸惊慌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妈妈俯下身子轻轻地搂住我，大滴的泪水滴在我脸上，猛然惊醒，看看手机，是夜里两点。

　　童年的影像是如此的清晰，仿佛就在昨天，那年我八岁，妈妈三十六岁，她满头乌黑的自然卷发，白皙的肤色，乌黑的眼睛，深邃的眼神，眼窝深陷，有些异域风情，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女子，而我却是一个长相很不好看的邋遢女孩，童年真实的记忆出现在梦里，年轻的老妈对着我流泪，这是十分不祥的预感。

　　起来喝水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心里像一团乱麻，又像着了火一样，目光所及之处，似看到年过九旬的老妈在对着我默默垂泪，她老人家食水不进已经过了十天的，偶尔喝一口水都会呕吐，每次看她都会心疼得心如刀绞，前几天给哥哥打电话，老妈说想吃小蛋糕，和李先生一起飞也似地出去，买了最软的蒸蛋糕，小小的牛奶面包，还有一块夹馅的蛋糕送去，没想到她用米汤泡着吃了半块就再也吃不下了。

　　回到床上瞪大眼睛望着屋顶，仍然无法入睡，只好拉着在沙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猫咪妞妞儿，把它放在肚子上拽着两只猫爪，似睡非睡到天亮，打开手机问哥哥老妈的状况，没得到回复，匆匆吃过早饭，终于等到哥哥的回复，说老妈夜里呕吐，知道大事不好，拿了车钥匙，顾不得擦满脸的眼泪，就往楼下跑。

　　快速路上到处都在修路，一路颠簸手机从手机架上掉落也顾不上捡，到了哥哥家，进屋顾不得脱衣服，直奔老妈的床边，蹲在地上一声声唤老妈，哥哥给我搬来小板凳，老妈睁了眼睛看着我，却说不出话，我握住她冰冷的双手，止不住的眼泪，哥嫂告诉我，不要让老妈看见我的眼泪，说这样对她不好，强忍住眼泪，分明看到老妈的眼角也有一滴泪，轻轻地用手擦掉，她推开我的手，用被子蒙住脸闭上眼睛，哥哥怕我打扰她休息，让我到厅里坐会儿，哥嫂告诉我老妈昨晚喝了一点水吐了很多深颜色的液体。

　　脱了衣服回返去看老妈，她的呼吸很急促，哥哥不敢给她翻身，想让她睡得安稳过一阵再动，握着老妈的手感到有些温热了，摸她的头和脸瘦的都只剩了一层皮，好心痛啊，等她熟睡了，快到中午的时候，去厅里喝了点水，哥哥一夜没睡好，嫂子劝我不要过于悲伤，说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劝我陪一会儿明天再过来，喝完水再次来到老妈的床边，发现她侧卧的身体起伏很小，似乎呻吟了两声，慢慢地不再起伏，掀开她蒙住脸的被子，老妈的嘴微微张开，闭着眼睛，像个小孩子一样，静静地躺在那里，呼吸似已停止，脉搏却还在跳动，我握住她依旧温热的手指泪流满面，却不敢出声。

　　我和哥嫂不敢相信老妈的离去，我们静静地陪伴着她毫无声息的躯体，不敢哭也不敢叫，生怕惊扰到她安睡中的梦境，这些天老妈太难受太辛苦了，她终于解脱了，过了不知多久，我终于再也忍不住，泪如泉涌，我捂住眼睛，尽量不让眼泪滴落到老妈身上，哥哥叫了120，确认了老妈的离开。

　　跟嫂子一起用温水擦洗老妈全身的时候，泪水还是忍不住滚滚而下，久已未进食的老妈瘦弱的让我心疼，孝顺的哥嫂没让她生一点褥疮，她失去弹性的皮肤依然光洁细腻，水肿都已消退，白皙得如同未经世事的少女，我轻轻地撕去老妈嘴唇因为失水暴起的一块干皮，她闭着眼睛，安静的像一个熟睡的孩子，我轻轻地给她的嘴唇涂上了油，老妈最后的日子很痛苦，她却一点都不愿跟我们说哪里难受，每次我跑过去，也总是嗔怪我：“怎么又来了”，待一会儿就要赶我走，最后的日子里，她老人家越发喜静，喝一点水都要呕吐也让她很心烦，也许离开会让她更舒服一些，可是我们真的舍不得啊！

　　从疫情中的2021年发病经历了两次介入手术的老妈，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坚持不再进医院，我们遵从了她的意愿，没有送她进ICU插管治疗，不是想省下医院费，是想让她没有痛苦地度过最后的时光，可我还是总觉得哪里做的不够好，没有输液插管的老妈食水不进，全身只是消瘦却没有浮肿，也没有生褥疮，我却知道她依然很痛苦，只是不让我们知道，每每想到这里就好心痛啊。

　　很多的遗憾和后悔，后悔没有每天陪在她身边，和她多说说话，后悔没有在她可以出去的日子带她去看春天，海棠花开的时候还记得她对我说，你一定要去看看花，看看这个春天，喜欢春天的妈妈却没有度过这个春天，距离她九十二岁生日还差不到二十天，从去年开始老妈就不愿过生日了，她却记得我们包括李先生在内的每个人的生日，到了日子都会一视同仁地包一个大红包给我们，想起来就会流泪不止。

　　尊重老妈的遗愿，从简办了丧事，没有惊动亲友，只有我们四个人送别，老妈过世那天，阴云密布，晚上还下了雨，似乎老天都在为她流泪，第二天送她走的时候，却是一个蓝天白云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和哥嫂还有李先生对着她瘦弱的遗体，深深鞠躬，看她穿着平时很少穿的大红色衣帽远去，像一个女战士，老妈的一生隐忍而又克制，如同风浪中的孤船，在得不到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凭一己之力，带领我俩闯过无数激流险滩，就像《老人与海》中的那位老者。

　　在加勒比海翻涌的浪涛中，八十四天未获一鱼的老人与他的小船，像一枚被命运抛入汪洋的银针，当那尾比小舟更庞大的马林鱼骨架终于被拖到岸边时，这场惊心动魄的角力便不再是简单的渔猎故事，而是人类文明永恒的隐喻，在浩瀚的未知与失败面前，老妈始终是那个倔强划着独木舟的圣地亚哥。

　　只是她本不该如此，她应该像一个普通的书香女子一样，过着安稳静好，波澜不惊的生活一直到生命的终点，她性格开朗、善解人意、无欲无求，却一生坎坷，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过了大半生我依旧找不到答案。

　　送走了老妈，心里像掏空了一样，我抱着那件她本命年穿的大红团花图案的毛衣，坐在地上发呆，那件我买给她的毛衣她很喜欢，却没怎么穿，单独放在一个布做的衣袋里，老妈穿红色很好看，但她一生却只愿穿灰蓝黑三种暗色调的衣服，最鲜艳的也不过是暗紫，墨绿，褐色这类的暗调调，我们的上一辈在风华绝代的年纪，只过了几天青春飞扬的日子，就淹没在一片灰蓝黑的海洋里，从此与鲜艳绝缘，度过了没有色彩的一生，到老也没有勇气穿上大红的毛衣招摇过市，想想好难过啊。

　　送走老妈的那天夜晚，我坐在地上发呆，无所思也无所想，心里很空，好像被掏走了所有，只剩下一副躯壳，寂静中反复地听着徐清原的《彼岸》，我不大懂解脱咒的经文，只觉得空灵的声音似从天边飘来，世界突然变得好安静，Ah Ah Sha Sa Ma Ha 阿阿夏沙 嘛哈， Ma Ben Dharma Ra Ra 嘛北当嘛， RA RA Ha Gan K(g)a Ah Sha La 哈港嘎阿夏拉 ，Sa Den Dharma Da Li 沙 殿当嘛达哩， Ga Ha Na Ah Li Ta 嘎哈哪阿哩答 ，Ha Ma Sa Sha K(g)i U 哈嘛撒夏给 优。

　　那些依恋、不舍、告别、祈祷，还有种种说不出的情绪反复萦绕，我相信远行的母亲一定能够到达幸福的彼岸，都说死亡是乔迁之喜，是从有子女的地方，搬到有爸妈的地方，我知道自己从此成了没有妈妈的孩子，这世上又多了一个孤儿，而远行的妈妈就要踏上行程，完成一场早已备好行囊的归乡之旅，忽然有些理解庄子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的寓言了，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从“为人父母”中抽离，重新回到稚子的原初之乡，母亲会驾着小船，渡过平静的河，到达彼岸，推开童年故居的小木门，听姥姥姥爷在院子里呼唤她的乳名。

　　至今没有皈依笃信佛教，却很想唱诵那些似懂非懂的句子，回向一生坎坷的母亲往生净土，老妈一生受了很多委屈，在匪夷所思的那些岁月里，母亲的眼泪藏在她隐忍的笑容背后，让人心疼不已，在寂静的夜晚，手指摩挲那些老旧照片，看她的音容笑貌，是深入骨髓的悲伤，和痛到极处的欲哭无泪，一时竟觉得无法呼吸。

　　突然之间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悲伤的不是妈妈离开的时候，而是永远无法将她从余生中剥离出来，因为我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她，还想对她说，我知道想您会是一种很悲痛的感觉，可是我依旧很想很想，因为来日并没有方长，一别再无归期，从此相见只在梦里，花开过了，树也绿了，您却走远了，风抵达的每个角落，都散落着您的温情，还有我的思念，悲伤在这个春天蔓延成大海，远去的妈妈啊，您的身影越走越远，不知道留给我多少依恋，多少回想，我的心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