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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幸福 ...

  •   第七章
      待樊遇拎了两坛子酒来到大帐外,忽见金统出了来,步履飞快,神色古怪。金统一向冷静,这已是最不寻常的表现了。樊遇满心疑惑,并不知道离朱会如何应对当前的局势。
      “王。”樊遇轻垂了手复命,余光瞥见椽儿正侍立一旁,神色颇不自然。
      “照我吩咐的做。”离朱语气冷冽。
      “可是王……”椽儿犹疑着,目光中有深深的企求,“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敌不动,我不动,敌未动,我先动。我们再不有所筹谋,就先机尽失,等着一败涂地。”
      “王,下毒太过冒险。”樊遇并非痴儿,如此阵势,离朱只能出此下策。
      “你尚有更好的办法吗?樊遇。”离朱声音渐沉,微眯着双眸看着他。
      樊遇知道,这必是深恼了,若不是被逼到绝处,他又怎可能冒如此的险?
      “这熵毒,虽对不会即刻对没有内力或内力受制的人产生作用,但若三日内不解,也会要人性命。”
      “三日,已足够,没什么可担心的。”与其在说服别人,更似在说服自己,此时果断方是制胜之道,若再延误时间,等漫尘同僚到来,一切就为时已晚。
      透明的粉末再椽儿手中飘散于酒中,顿时无形,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自离朱心中升起,只是,一旦开始,就再不能停。

      茶厮内走出人来,大大咧咧,不躲不藏,就如此将酒食捧了转身要走。
      百米外的沧若看得气愤,早已搭了弓要射。
      “沧若!”离朱沉喝着,只觉全身血液倒流会心脏,本苍白的颜竟有些泛青。
      “王,让我杀了那狂妄之徒。”
      “你要皇后死无全尸吗?”离朱勃然而怒,手中的鞭子已甩向沧若的背。离朱怒极出手,这一鞭子自是不轻,只见沧若后背顿时皮开肉绽。
      “王……”沧若惶然,慌忙跪了下来。
      “皇后玄默命在旦夕,你还给我在这儿生事!”眼见着一鞭子又下去了 ,匆匆而至的樊遇忙跪下劝:
      “王,息怒。沧将军亦是一时冲动。”
      “你还敢劝!”离朱再不能冷静,“他这一箭若是射出去,凝翠他们……”气到极处,已说不出话来,只一鞭鞭抽在樊遇沧若身上。
      金统重炽俱赶了过来,却只跪着噤声不语,竟无人敢劝一句。
      终是累极,离朱丢了鞭子,微压下凌乱的呼吸:
      “听着,再有人胆敢不听将领,就等着看怎么死。”本是极轻的一句,却似暴风风眼。

      待离朱带众人走开,沧若掺起早已倒地不起的樊遇,苦笑道:
      “我犯了王大忌,你又何苦陪我挨鞭子?”
      “想不到冷静自持如我王,也会怒至如此。”樊遇一动,背上的伤生痛。
      “王自是极冷静的,只是我……”沧若武艺虽精湛,到底是一顿结结实实的鞭子,自己还顾不过来,哪里还掺得起樊遇,一个踉跄,二人俱倒于地。
      “哎,你们……”重炽去而复返,见二人狼狈的样子只得苦笑,一手掺起一个向帐中走去。
      “我知道我这次错得离谱,差点害死皇后,王罚我,应该!只是累樊遇同我一起遭罪……”
      “以是说你们倒是有功了。”重炽将二人扶至床边,拿出金疮药来抹。
      “怎么?”沧若一脸惊谔,可怜樊遇,哪里受过这种罪,早已痛得龇牙咧嘴,再说不出话来。
      “皇后遭人挟持……这一路,王怕是硬撑到现在吧。如今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比谁都苦,都急。若再压抑着,可怎生好?亏得你们二人让他心中的恐惧慌乱有处可去。”
      “以你说,我们这顿打……倒……倒是值得了?”樊遇忍痛道。
      “我比你们在王身边多呆一载,怎么样的险恶,也未曾见他怒成这样的。”惊涛骇浪,九死一生,终是如此过来了,只这次,离朱再不能沉稳如常,如此用情,不可谓不深。重炽想着,心竟是钝钝的痛,若凝翠真有个万一……他不敢再想下去。

      茶厮内,漫尘盯着面无表情的玄默,一旁的凝翠眼中却是忧虑。
      “喝!”一碗酒递了过去。
      玄默并不立即接,却见凝翠正望着他微微摇头。
      “怎么?”漫尘徐徐靠近,眸中是不容抗拒的坚持。
      玄默微微一笑,接过酒,一饮而尽。
      “还有你!”紧接着,他又倒了杯酒给凝翠。
      “王子,他们在我们手上,你还怕离朱敢在酒里下毒?这酒来得不易,不如……”军士望着那冽香的酒,满脸横肉,垂涎欲滴。
      “住嘴!离朱纵横沙场十余年鲜有败绩,你道是靠运气吗?要想拖夸离朱,怎能不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军士再不敢言语。
      凝翠也不迟疑,仰首饮尽杯中酒。
      一刻钟后,玄默凝翠仍是神采依然,漫尘方放了心,招呼廿余位军士一同吃肉喝酒。
      凝翠只担忧地看玄默双眸深阂,额前渐凝了层冷汗。

      “重将军,王令已下!”金统在外唤着,声音沉稳肃然。重炽脸色一沉,放下金疮药快跑了出去。
      “重将军……”沧若唤着,恨自己怎么也下不来床。
      帐外,马蹄繁密,却是寂然无声,夜是静谧的红,预示着一场杀戮无可避免。
      离朱右臂一挥,五十多骑飞驰而出,四面八方奔向同一个目标。茶厮正酒足肉饱的漫尘及绮国军士怎么也想不到离朱竟会选此时进攻,忙从地上跃起,各自拿起武器应对。漫尘则拿了刀奔向凝翠玄默,正欲挥刀擒凝翠过去,却觉丹田气虚,胸前一阵激荡,竟“哇”的吐出血来。回首望去,众军士情况大抵一样,却依然死守着茶厮,不让一波波的离军冲进来。
      “到底是下了毒!”漫尘虽曾疑心离朱要趁此机会发难,却万不能设想他竟连凝翠与玄默的生死也赌上。
      “这点毒尚挡不了我!大不了玉石俱焚!”漫尘挥刀向凝翠砍去,只差一寸便是她细嫩的脖颈,可惜如此佳人便要与自己同葬身于此。漫尘望着凝翠绝世的容颜,心中竟泛起一丝惋惜。正当那瞬间的犹疑,手腕已被人牢牢制住。定睛看时,却是玄默。
      “她是我嫂子。”声音沉着而坚定,唇边却依稀有着血迹,显是强力冲开穴道所至,他竟不顾自己身中剧毒,挣扎着恢复了内力。
      “难道不知,这毒内力恢复越快,药力发散越快?”漫尘腕下用力,却是挣不拖玄默钳似的双手。
      “她是哥哥深爱的人。”玄默将内力缓缓逼于双掌之上,胸腔却似要炸开似的疼痛。
      “玄默,万不可勉强!”凝翠见玄默渐青的颜色,心中乱做一堆。
      此时强劲掌风袭来,待看时,却是重炽已攻入茶厮内,正徒手空拳掀翻三个军士。
      “重将军,快救玄默!”凝翠话音方落,重炽已跃上前来,抬掌将漫尘玄默分开。
      “皇后,快跟我来。”掺起近乎失去意识的玄默,重炽并不欲与漫尘纠缠,此刻救人方是第一要务。
      跌跌撞撞,跟着重炽行至茶厮之外,却见离朱正坐于马上,月光冷冷撒了满身,颜是难掩的焦急憔悴,眼眶深陷,眸中满是血丝。
      “离朱……”凝翠心中一阵绞痛,这一年,他熬过了多少难眠之夜,又承受了多少常人所不能承受的。
      只一句轻唤,离朱便再抑不住内心的激荡,径直跳下马来,将凝翠深拥在怀中。
      “王!帐中大火,我的包袱,还有解药……”一个尖锐的声音冲进杀戮声中,分外刺耳。
      “你说什么?”离朱放开凝翠,心跳几乎停止。
      “王,有奸细混入我帐,趁我在樊遇帐中时放火,我赶来报信,若不速回救火,我担心解药……”椽儿满脸是汗,极度慌张。
      “全部撤退!”一声令下,正在杀戮的死士顿跃出茶厮,上马飞奔回营。

      冲天的火光映红灰黑的苍穹,大帐前,人仰马翻。近处并无水源,大家只得用随身衣服救火,却怎耐风助火势,待离朱到时已是无可挽回。
      “解药……解药就在里面。”椽儿说罢要冲进自己的帐去,却被离朱冷冷喝住。
      “解药放在何处?”
      椽儿望马上的离朱一脸冰霜,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在……在我随身的包裹里有一只白色玉瓷瓶……”
      “金统!”未等离朱下令,金统已冲进火里。
      “我也去!”沧若正用唯一的上衣扑着渐旺的火,见金统已冲入帐中亦是按捺不住。
      “给我站住!”离朱只冷冷一瞥,沧若气势已没了一半。
      “王……我怕金统一人……”
      “樊遇呢?”
      “啊呀!”沧若直拍自己脑门,“我只顾着来救火,把他落在帐里了。”说罢往最边的帐跑去,也只有那帐子,火才烧了一角。
      “王!”重炽的声音中尽是无措,“玄默他……”
      离朱却只冷冷坐于马上,只有并骑而坐的凝翠方能感受他剧烈的心跳与微颤,他,正在等待命运最后的判决。
      “离朱,让我下去看看。”凝翠反身握住离朱冰凉的手,眸中漾出一片温柔。
      “也好。”离朱声音紧绷,是难以掩饰的焦灼。
      玄默颜色铁青,唇是诡异的酱紫,只有唇边血依旧是鲜红的。离朱顿时心如刀绞,再重逢,难道就是如此结局吗?
      凝翠轻搭玄默的腕,眉越蹙越深。
      “他中了熵毒之后强行运功冲破穴道,毒已散发至五脏六腑,半个时辰之内若无解药,怕是回天乏术。”
      “可有方法可以抑制?”
      “要抑这毒,只有肥遗(一种蛇)之胆。只是,肥遗只在寒冬出现,现在,冬早已残。”
      离朱拽紧双拳,眸中的火焰比烧营的更甚。
      “放火之人,我必当万刀剐之!”
      一句便听得众人脊背发凉,一旁的椽儿更是面无人色。
      正当此时,火堆中冲出一个人来,衣襟上早已被火侵吞,重炽一个箭步冲过去,三两下扑灭了金统身上的火。
      “如何?”离朱强抑着声音中的颤抖。
      “包袱……”金统一只手,已被烤得惨不忍睹,却依然紧抓住那同样快成灰烬的包袱。
      “辛苦了。”见此情形,离朱终忍不住红了眼眶。
      翻开包袱,哪里还有什么玉瓷瓶,不过一堆纤维灰烬与碎磁。离朱一丝丝翻着,几乎已将全部灰烬捻过一遍,却依然一无所获。众人的心,似随着那飘散在夜风中的灰烬一点一点跌入绝望谷底。
      “离朱……”凝翠再看不下去,握住离朱不住颤抖的腕。
      “不,一定会有没烧完的。”离朱怎么肯歇。
      “这解药,遇火既化的……”凝翠再忍不住哽咽。
      离朱无语,只不住的翻。终于,在尚未被烧烂的包袱结节处,滚出一颗苍蓝色的丸来。
      离朱颤抖着拾起米粒大小的丸,仿佛捏着全世界。
      “我就知道……”声音中透着绝处逢生的狂喜。
      “太好了,赶紧喂玄默服下。”凝翠喜极而泣。
      “那么你呢?”离朱眼神一黯,他不会轻敌到以为漫尘会只让玄默一人喝下有毒的酒。
      “我没有喝那酒。以是未曾中毒。”凝翠尽量笑得毫无破绽。
      离朱不语,只望着凝翠,眸中尽是刻骨的柔软。凝翠心中一恸,就要落下泪来,她知道,他这是在企求,企求自己所言俱是真。深吸口气,欺骗,是唯一的选择。
      “漫尘见我不过女流,并不刻意为难。况你们拿来的酒不多,试一次,便也够了。”凝翠笑得平静自若,“再不给玄默解毒,你要看他再死一次吗?”
      只有凝翠知道,离朱对玄默的愧疚,无边无际。
      “好。”离朱缓缓递给解药,神情脆弱依赖,到底不过凡人,如何的刚强也难掩心底最深处的柔软。

      临时搭起的帐子简陋破旧,东方升起一团鱼肚白。离朱抚着玄默背上的疤,一寸一寸,怎样的刑才能造就这样纵横交错,深入骨肉的疤。胸似要炸开般的巨痛,到底血脉相连,到底相濡以沫,硝烟散去后,恩仇亦尽。耳边尚回响着他儿时稚嫩的呼喊,眼前却是他残破不已的身子。
      “他会渐好的,等回了旦,我帮他调理,这些个疤,于我并非难题。”凝翠端了两碗粥进了来,唇边依旧荡漾着迷人的笑。
      “真可以消尽吗?”离朱抬起茫然的双目。
      “莫忘了我是神医的传人。”如此违心的话,饶是说得云淡风清,自己不过多借了三日的命,只是这样的话,又怎忍对离朱说,一个人痛便也罢了,他到底得了这三日的笑颜。
      “多久没进食了?我煮了些粥,一起喝吧。”凝翠放下了托盘,望着离朱笑颜如画。
      望着泛着热气的粥,离朱早已冷得麻木的心,突然锐利的痛。
      “凝翠,再不要离了我。”
      凝翠一窒,泪扑簌落在粥里,怎样的情怎样的痛方令得冷然自持的离朱哀婉缠绵难掩的软弱依赖。只是自己又能予他几日,再负他一次吗?他又怎承受得起?
      “傻子,我在这里,一直都会在的。”凝翠伏入离朱的怀,轻按他快速跳动着的心。
      那碗粥,是离朱喝过最美味的珍馐。
      走出帐外,初阳正从黄色地平线缓缓升起。离朱依着凝翠,步履轻浮,似是大战之后的虚脱。
      “你……”凝翠早觉得了离朱的虚弱,捉了离朱的腕来诊。
      “我没事。”离朱抽出腕,反环住凝翠的腰,“我们几曾见过这样的日出。到处腥风血雨你死我活的。”
      “待回了旦,天天看日出都可以。现在还需养好了身子,准备应战,这到底是绮的地方,漫尘虽死,他党羽还在,掉以轻心不得。”偎着离朱单薄却依旧温暖的胸膛,只属于他的浅浅龙涎香渐渐弥漫,幸福伴随着疼楚激荡在凝翠心间。无论如何的不舍都只有放手,这就是命吗?泪点点滴落,幸好幸好,离朱正望初阳。
      “不用担心,一切有我。现在,我只要你陪我看初阳。”王者的无惧,些须的孩子气,只有在凝翠面前,离朱方现得出真实的自我吧,只是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并不知道,琉璃易碎,彩云易散!
      “堂堂旦王,任性成这样。”凝翠轻点离朱的鼻尖,尽力抚去心中的绝望,她要让这一刻,美得没有些须阴霾,希望些须温暖的回忆能伴他今后漫长的一生,“罢了,就随你这次吧。”听着离朱沉稳的心跳,凝翠几近睡去。

      临时搭好的帐,无凳无榻,见凝翠忙碌着以草铺地,离朱脱下黑底滚银绣翠袍,也不稀罕它质地精纯,只铺于地上,一把拉过凝翠坐下,道:
      “累了这么多日,就坐着歇歇也好。”
      “可是……”凝翠方欲挣扎,却被离朱环得更紧。
      “你靠着我睡就好。”
      感觉到离朱的坚持,凝翠只得倚了他,任睡意将自己吞没。
      绮人地两稀,小憩片刻后又行了半日有余,方见着小镇。离朱也不管暴露行踪,直直带了五六十人,住进镇中最好的客栈。
      “这里到底是绮。”走进店门,凝翠拽拽离朱衣襟,多少有些不放心。
      “该是很久没好好歇息了,方落得如此憔悴。”离朱抚上凝翠满布疲惫的颜,语气是无尽的怜惜,“往后,你再不必担心任何事,只陪在我身边就好。一切自有我在。”
      凝翠心中一恸,忍不住泪凝于眶,自父死以来,自己苦练琴艺,凭着才貌胆识周旋于各色人等的欲望中,无论颜上是如何的凛然坚定,到底是赢弱的双肩,原来自己竟如此渴望那句“一切自有我在”。
      “傻子,怎么哭了?”离朱唇边漾起微笑,深“往后,再不让命运摆布你我。”他深拥住凝翠,丝毫不顾及众人错愕的目光。

      一觉醒来,夜已点点泛着白。窗外雨声泠泠,一夜风罢,又不知如何的绿肥红瘦。睡意依稀中,凝翠赫然发现离朱竟静坐于床前,正一动不动望着自己,目光中是赤裸裸的情义。
      “离朱?”凝翠半仰起身,星眸迷离,似乎还在梦里,“怎么不睡?”
      躲开她眼中的探询,离朱唇边扯开一个苦笑。
      “我……不过担心醒来再不见你。”语气是尽量克制的轻松,锐痛却如闪电般划过凝翠心头,在帐中,昨日帐中,他也是一刻未眠吧。
      轻环住离朱的颈,翠舌尖弥漫起浓重的咸涩。
      “离朱,我要你记住,我凝翠,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微弱却坚定的诺言,一字一字烙在离朱心底,一种不祥从足底泛起,方欲问,却尝到了凝翠舌尖的微凉。
      怀中是凝翠微凉略略起伏的身躯,她尽在咫尺,触手可及,自己的生命到底没有荒芜到无出可藏,凝翠的气息,让离朱飘零许久的心渐渐安定,终于昏沉沉睡去。

      一宿无梦,再醒来,哪里还有凝翠的影子,抑不住心中的慌乱,离朱坐起,额前渐泛出冷汗。
      门吱呀地开了,端着饭菜进来的玄默一惊,端坐在床上的离朱竟脸色铁青,如同末日来临。
      “哥……”玄默轻唤着把饭菜放下,却见离朱冲了过来,一把捉住他的肩,眼神中的绝望与焦急似能把他焚毁。
      “凝翠呢?”
      “嫂子……”玄默方欲答,却闻一个声音翠翠婉娩:
      “我不就在这儿?”转进门来的,不正是凝翠,着了件水红绣兰锦罗衫,巧致无双的眉目,在近午的阳光中分外夺目。
      “凝翠!”离朱深拥住她,身子还止不住轻颤,“你去了何处,怎也不说一声?”
      “我……”凝翠心头一紧,他,道是有预感吗?
      “我见大家都有伤,又是远途疲敝,趁现在绮国还无消息,就去药材铺抓了些药,思忱着给大家调理调理,也要应付大敌。”
      “我说过,这些你不必担心的。”离朱终是控制住情绪,放开凝翠,望着一脸好笑的玄默颊上竟隐隐发烫,语气也不由得有些恼了。
      这就是一向沉着自持、用兵如神、泰山崩于前而不改颜色的哥哥吗?玄默虽是笑着,心中却翻涌如潮。凝翠亦是中了熵啊,哥哥不知道,自己却是最清楚。这已是第二日,明日的此时……
      玄默再笑不下去,只讷讷道:
      “再不用,饭菜就凉了。”言罢,转了身,匆匆而去。
      “离朱,你不该胡思乱想的。”凝翠轻拭离朱额前的汗,心却一点点浸于绝望。
      “我……”离朱极尽窘态,自儿时到今,何曾如此患得患失,堂堂国主,怎忒女儿态,“只觉这幸福来得太浓烈,怎也不见得长久。我离朱,杀人无数,养父生父俱因为……如此罪孽之人,怎配得起这样的幸福?”
      原来,他方才呆坐床上,心急如焚却纹丝不动,竟是由了这样的心思。凝翠瑟缩,看离朱丰颜如玉,眸中尽是一往情深,这样的人,真不配得到幸福吗?
      “王,大事不妙!绮军已团团围住这镇子。”沧若闯了进来,面色焦急。
      “给我跪下!”离朱一扫方才的凄柔,语气锐利如刀,沧若一震,颓然跪于地,不敢再有声音。
      “我离朱,向来有识人的自负,却怎让你这等莽夫跟了来。看看金统重炽,绮军围镇,他们道是不知,怎见得如你一般就这么跑来叫嚣的。扰了皇后休息,你可担当得起?”这沧若,年方十八,虽是一身武艺,却从军只四年,若非急于用人,怕还得在军中磨练数载,方近得了离朱身前。
      “臣……知罪。”嘴上如是说着,心中却有些懑懑,这十万火急的军情,却不如皇后的休息重要?沧若只觉离朱宠凝翠,似乎过分了些。
      “该睡觉的睡觉,该喂马的喂马,不过是绮军围镇,值得惊慌失措吗?下去!”
      沧若满心疑虑,饶是神功盖世,区区五六十人,又怎抵挡千军万马?
      凝翠却是一笑,离朱,他必早已算定了吧。

      这次领军的,是漫尘座下最得志的将军,少凌,虽也才二十上下的年纪,却是跟着漫尘起伏跌宕的,他本是忌惮离军中高手如云,不敢直接围攻,故伏在镇外,试探消息,几个时辰过去,客栈中平静如初,未见任何响动,索性将数千人的包围圈层层缩小,直围得客栈水泄不通。
      “离朱,你已插翅难飞了,乖乖出来受死,好歹留个全尸。”少凌骑着青骢战马,眼中是难掩的少年得意。
      “少将军果然神采飞扬。”缓缓自客栈内出来的,不是离朱是谁,只见他着一件白衣金绣袍,下摆处一只堇色麒麟熠熠生辉。右侧站了依次站了重炽樊遇金统,左侧则是凝翠玄默,其余五六十人皆站身后,颜色俱肃然无畏,只有离朱,那样的从容不迫气定神闲。
      “终于肯出来受死了。”这话,说得少凌自己都有些心虚,似乎带了数千人来抓人的不是自己,而是离朱。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离朱扬起一个微笑,少凌一窒,怎样的男人,连笑容都暗含凌厉。
      “只可惜……今日怕是英雄无用武之地。”
      离朱话音未落,只见绮军中冲出一少年军士,跪在少凌面前,呈上急报。
      少倾,少凌脸色聚变,额前尽是黑线。
      “离朱,果然好手段。撤!”一声令下,数千兵马匆匆而去,只留得黄尘漫天。

      尚被离朱罚在马槽洗马的沧若怎也想不到,这数千人的骑兵,竟如同中蛊一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也顾不得离朱的命令,跃到客栈院内,拦住金统就问:
      “这是怎么回事?”
      “好好收拾,准备回旦。”金统拍拍沧若的肩,眼中是少有的笑意。重炽面无表情,玄默却是一脸忧戚。沧若位卑言轻,也不敢造次,只逮住最好欺负的樊遇,恶声道:
      “这到底怎么回事?”
      樊遇失笑,再不告诉他,他怕是要憋出病来了吧。
      “王自救回皇后之后,一路招摇,再不避人耳目,必已勒住敌人软肋,我寻思着,那冷青羽回旦之后,不仅让你赶到幻海救人,也整顿了人马直逼绮都了吧。漫尘羽翼未丰,目前更生死不明,此次偷袭,绮都凶险万分,看那少凌颜色瞬间铁青,不是绮都出事,还有什么值得他弃了旦国国君不捉,直直奔了回去。”虽非出生行伍,但说起察言观色,揣度心思,樊遇自是各中翘楚。

      “凝翠,我们这一路回旦,必再无险阻,今夜好生休息,再过十日,我们便可达旦都。”离朱望看凝翠不断飞走的针线,心中依然是些须的不安。
      “哎……”凝翠长叹一声,终是放下手中针线,淡紫色的锦袍上,一只苍鹰雄踞其上,生生得仿佛要飞起来。
      “什么事都自己背着,也不与他们商量,亏得俱是常年并肩的同袍,若换了他人,怎明白你曲折的心思。”这样的沉隐自制,便是苦到麻木也不会于人前显露半分,又如何叫她放心。
      “我知道,往后一切听你的就是。”离朱笑着,轻抚凝翠眉梢后的红痣。
      “这痣,不在眼角,却在眉梢之后,甚是奇怪。”虽是奇怪,却为那一张素颜凭添了几分妩媚娇艳。
      “眼角之下为泪痣,凡有泪痣之女子,据说是一生戚惶。而眉下的痣,我唤它泪余。”
      “泪余?”离朱沉吟。
      “此生悲愁问谁叹,敛眉扬琴空泪余。”凝翠低吟着十六岁那年,她刻于自己瑶琴上的那句诗,往事如潮汹涌,只是那瑶琴,却已不知断落何处。
      夜已深沉,凝翠不舍,却仍挣开离朱的怀,笑意莹莹。
      “我煮了些莲子羹,舀些来吃可好?看你消减成这样子,不知道的,还当我无心照料。”
      离朱心中涌起暖意,也缓笑道:
      “好,舀些来吧,不过要你陪着吃才好。”
      凝翠缓缓退出门去,最后深望向离朱,若那夜,有皓月当空,离朱便能望见她眸中刻骨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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