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碑海 ...
-
阮雾在白鲸湾的礁石上坐了整整三天。
海风割着她的脸颊,咸涩的水汽凝结在她发间,但她一动不动。晨光与暮色交替,潮水涨了又退,她却只是盯着远处翻滚的海浪,仿佛那里会突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回去吧。"
苏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伴随着一件厚重的外套披上阮雾的肩膀。阮雾没有回头,她的手指机械地摩挲着锁骨下方那个海浪形状的印记——自从汐离开后,这个血契标记就开始逐渐淡化,像是被潮水冲刷的沙画。
"今天是蜕鳞仪式的最后期限,"苏茜蹲下身,强迫阮雾看向自己,"如果她选择了这条路...那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阮雾的瞳孔微微收缩。三天前,当她在码头找到苏茜时,对方告诉她关于蜕鳞仪式的真相——汐必须独自游到人鱼族的圣地,在月圆之夜亲手剥离自己剩余的人鱼特质。这个过程会抹去她所有与人鱼相关的记忆,包括...与阮雾的相遇。
"为什么..."阮雾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为什么不能让我陪她到最后?"
苏茜别开视线:"因为见证者会承受同等痛苦。汐不想让你..."
"她凭什么替我做决定!"阮雾突然爆发,抓起一块礁石狠狠砸向海面。石块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终被汹涌的浪花吞没,连回响都没有。
就像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爱。
苏茜沉默地等她发泄完,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她留了东西给你。"
布袋里是365颗细小的珍珠,每一颗都泛着柔和的蓝光——那是汐的眼泪。阮雾颤抖着抓起一把,珍珠从她指缝间滑落,在礁石上弹跳着,像是无声的啜泣。
"每天一颗,"苏茜轻声解释,"一年后..."
"一年后我就会忘记她?"阮雾冷笑,"真是体贴。"
苏茜摇摇头:"不,这些珍珠会保护你的记忆。但汐她..."
"会忘记我。"阮雾接上她的话,胸口像是被插进一把钝刀,缓慢地搅动。
远处,海天交界处聚集起乌云。风暴要来了。
***
回到临时租住的渔屋后,阮雾开始整理汐留下的痕迹。
床单上还残留着汐的气息——海盐与阳光混合的独特味道。书桌上散落着汐练习写字的纸张,歪歪扭扭的"阮雾"两个字重复了无数遍。浴室里,那把梳子上缠绕着几根黑色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深蓝的光泽。
阮雾机械地将这些物品收进纸箱,却在碰到衣柜最里层的包裹时停住了。那是一件她从未见过的物品——用防水布仔细包裹的长条状物体。
拆开后,她的呼吸停滞了。
那是汐的鳞片。
从第一次见面时被礁石刮落的,到后来每次亲密时不小心蹭掉的,再到最后转化期间脱落的...每一片都被汐小心收集,按照时间顺序串成了一条项链。最末端的鳞片已经接近透明,几乎看不出曾经闪耀的银蓝色。
项链下压着一张纸条:
**"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我了,就对着它们唱歌。"**
阮雾的视线模糊了。她将项链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汐的心跳。窗外,暴雨开始拍打玻璃,像是某种无言的回应。
***
第二天清晨,阮雾做了一个决定。
她带着铁锹和水泥来到最初救起汐的那片海滩。台风季过后,这里的沙地已经重新平整,看不出任何曾经有人鱼搁浅的痕迹。
"你要做什么?"跟来的苏茜疑惑地问。
阮雾没有回答。她开始在海潮线以上的位置挖坑,动作坚定而有力。当坑足够深时,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画具,开始用水泥塑造一个基座。
"这是..."
"纪念碑。"阮雾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如果她选择忘记,那么我来记住。"
一整天,阮雾都沉浸在这个奇怪的工程中。水泥在她手中渐渐成型——那是一个等人高的画框造型,中间刻意留空,正对着大海的方向。当最后一抹水泥固定好后,她从包里取出一个小盒子,将其封存在基座内部。
苏茜好奇地看着那个盒子:"里面是什么?"
"我们的记忆。"阮雾的手指轻抚过水泥表面,"工作室的钥匙,一起看过的电影票根,她第一次写对我的名字的纸条..."
还有那片最初沾上两人血液的鳞片。
日落时分,作品完成了。空白的画框伫立在沙滩上,在夕阳中投下长长的影子。阮雾退后几步,突然意识到这个造型的深意——它既是画框,也是门框,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象征。
"她会回来的。"阮雾轻声说,更像是对自己的诅咒而非祝福。
苏茜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去吧,要涨潮了。"
***
那晚,阮雾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站在深海之中,四周是摇曳的发光水母。远处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游来,银发如月光般流淌。当那人靠近时,阮雾看清了那张脸——是汐,却又不是。
她的眼睛不再有海洋的深邃,而是普通人类的棕色;她的皮肤上没有人鱼特有的纹路,指尖也没有蹼膜的痕迹。最令人心碎的是,她看向阮雾的眼神充满陌生和困惑。
"你是谁?"梦中的汐问道,声音清脆却毫无记忆,"为什么我在哭?"
阮雾想回答,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她急切地指向锁骨下方的海浪印记,却发现那里已经平滑如初——血契消失了。
梦醒时,枕边湿了一大片。窗外,黎明的微光刚刚爬上窗棂。阮雾机械地伸手去拿床头的小布袋,取出第一颗珍珠。
按照苏茜的说法,每天含服一颗,就能保住关于汐的记忆。但此刻,这颗珍珠在她掌心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骗子,"阮雾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呢喃,"你说过会留下痕迹。"
她将珍珠含入口中,意料中的咸涩却没有出现。相反,一股熟悉的旋律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是汐曾经为她唱过的催眠曲。更神奇的是,耳后残留的鳞片开始微微发热,仿佛在回应这段旋律。
阮雾猛地坐起来,冲向浴室镜子。镜中的自己憔悴不堪,但耳后的鳞片确实在发光——微弱的,但确凿无疑的蓝光。
(血契没有完全消失!)
这个发现让她浑身颤抖。她翻出那条鳞片项链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仔细观察。最末端的几片鳞片也开始泛出微光,与耳后的鳞片频率一致。
"她还活着,"阮雾对着镜中的自己说,"而且...她还记得。"
***
接下来的日子,阮雾开始了奇怪的仪式。
每天黎明,她都会来到那座画框纪念碑前,将当天的珍珠嵌入水泥表面的小凹槽中。然后她会唱起汐教给她的旋律,尽管音准糟糕,却坚持不懈。
渔民们开始传言,说那个疯女人在用歌声召唤人鱼。孩子们偷偷跟在她身后,又在她转身时尖叫着跑开。镇长派人来劝说,心理医生登门拜访,但阮雾充耳不闻。
她只知道一件事——耳后的鳞片每天都会多亮一分。
第30天,一场罕见的冬季台风袭击了海岸。所有人都躲在家中,只有阮雾冒雨冲向海滩。狂风几乎将她掀翻,雨水模糊了视线,但她仍固执地抱住那座水泥纪念碑,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它不被浪潮卷走。
"我知道你能感觉到!"她对着咆哮的大海嘶吼,"我就在这里!"
一道闪电劈下,照亮了海面上一个不寻常的波浪。阮雾眯起眼睛,隐约看到一个银色的影子在远处礁石间一闪而过。
"汐?"
没有回应。只有永不停息的海浪声。
浑身湿透的阮雾回到渔屋,却意外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熟悉的物品——那个她封存在纪念碑基座里的小盒子。
它被打开了。
里面的物品一样不少,唯独少了那片沾血的鳞片。取而代之的是一粒新鲜的、还带着海水气息的珍珠,比之前任何一颗都要大,都要明亮。
阮雾将珍珠贴在耳后的鳞片上,两者立刻产生了共鸣,发出柔和的蓝光。一段陌生的画面突然闯入她的脑海——
深海之中,一个短发女子茫然地游动着。她的手腕上缠着一条发光的细线,线的另一端消失在黑暗里。当她转身时,阮雾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人类形态的汐,眼中充满困惑,却本能地跟着细线指引的方向前进...
(她在找回家的路。)
阮雾的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她紧紧攥住那枚珍珠,终于明白了汐留下的真正讯息:
365颗眼泪不是告别,而是路标。
***
冬季转为春季,阮雾的仪式仍在继续。
第100天,渔村里来了个陌生的海洋生物学家。她留着利落的短发,耳后有一道奇怪的疤痕,自称在研究这一带罕见的人鱼传说。
第200天,生物学家开始频繁出现在海滩,总是站在远处观察阮雾的奇怪仪式。
第300天,她终于走近那座位画框纪念碑,好奇地触摸上面的珍珠凹槽。
"这个装置很有趣,"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却带着学术性的冷静,"是在测量海水侵蚀速度吗?"
阮雾没有抬头,继续唱着那首跑调的歌。
第364天,生物学家带来了专业设备,说要记录这座"民间艺术品"的材质变化。她工作时总是哼着一首奇怪的旋律,却从不承认自己在唱歌。
第365天,当阮雾将最后一颗珍珠嵌入凹槽时,一阵异常的海风突然拂过。所有珍珠同时亮起蓝光,在画框中央投射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生物学家手中的仪器啪嗒一声掉在沙滩上。
"这是...什么原理?"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阮雾终于转过身,直视对方的眼睛:"你告诉我,科学家。"
那双眼睛是普通的棕色,却在珍珠光芒的照射下闪过一丝熟悉的深蓝。生物学家困惑地摸向自己的耳后,那里有一道几乎不可见的细痕。
"我总觉得..."她皱起眉头,"好像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阮雾笑了,眼泪无声滑落:"那就想起来。"
她取下脖子上的鳞片项链,轻轻摇晃。最末端的透明鳞片突然发出耀眼的蓝光,与纪念碑上的365颗珍珠交相辉映。
生物学家——不,汐——的瞳孔骤然收缩。她踉跄后退几步,双手抱住头,像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阮...雾...?"
这个名字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被深锁的记忆之门。潮水般的画面奔涌而出——搁浅的海滩,工作室的泳池,亲密无间的夜晚,还有那个绝望的告别...
汐的双腿突然失去力量,跪倒在沙滩上。她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在沙地上形成小小的凹坑。
"我回来了..."她哽咽着说,声音比记忆中沙哑,却无比真实,"虽然花了...整整一年。"
阮雾跪下来紧紧抱住她,感受着怀中真实的心跳。汐的身体温暖而结实,带着海风的气息,却不再有那种非人类的冰凉。
"欢迎回家。"阮雾在她耳边轻声说。
远处,潮水轻轻拍打着岸边,像是大海的叹息,又像是欣慰的低语。那座空白的画框纪念碑静静伫立,中间不再虚无——它框住了两个相拥的身影,以及她们之间那段超越记忆与物种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