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搁浅》十六字令

1、潮痕

　　暮色像被打翻的墨水，从海平面一路晕染至天际。阮雾站在悬崖边缘，狂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摇摇欲坠。她下意识按住头顶的贝雷帽，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写生本，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这是台风"白鹿"登陆前的最后一个黄昏。

　　"该死..."她低声咒骂，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斜线。画了整整三个小时的海景速写，被这阵突如其来的妖风毁了。她烦躁地合上本子，抬头望向远处翻滚的海面。

　　乌云压得很低，几乎要触到浪尖。海水不再是往日的蔚蓝，而是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铅灰色，像是被什么脏东西污染了。阮雾皱了皱鼻子，空气中弥漫着咸腥与腐朽混合的古怪气味。

　　她本该听从镇上的警告，在台风来临前回到安全的住所。但那个梦——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驱使她来到这片无人的海滩。梦中总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在浅滩处向她招手，而当她靠近时，那人又化作泡沫消散在晨光里。

　　"再待十分钟。"她对自己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腕内侧的三道旧伤疤。那是她七岁时在海边礁石区落水留下的，奇怪的是伤疤呈现出不自然的银蓝色，像是某种海洋生物的鳞片痕迹。

　　阮雾重新打开写生本，强迫自己专注于眼前的景色。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勾勒出暴风雨前的海天交界线。她的笔触越来越急促，仿佛在追赶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

　　突然，一阵不同于风声的异响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声音很微弱，像是某种生物痛苦的呜咽，又像是海螺在风中鸣唱。阮雾停下笔，警觉地环顾四周。

　　声音来自下方的潮间带。

　　她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崖壁小路下行，潮湿的岩石让每一步都充满危险。当她的帆布鞋终于踩上湿软的沙滩时，那声音却消失了。

　　"幻觉吗..."阮雾自嘲地摇摇头，正准备转身离开，余光却捕捉到潮水线附近一抹不自然的反光。

　　那绝不是普通的海藻或贝壳该有的光泽。

　　她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她。阮雾慢慢靠近那个被海浪冲刷得模糊的轮廓，随着距离缩短，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

　　在看清那是什么的瞬间，阮雾的写生本从手中滑落，啪嗒一声掉在湿沙上。

　　一条人鱼。

　　不是童话书里那种美丽优雅的生物，而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真实的生命。银蓝色的鱼尾无力地半埋在沙子里，鳞片在暮色中泛着微弱的光。上半身是一个年轻女性的模样，苍白的皮肤上布满细小的伤口，海藻般的黑发凌乱地贴在脸和肩膀上。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颈侧不断开合的鳃裂，每一次张合都伴随着痛苦的颤抖。她的手指深深抠进沙地，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抵抗退潮的拉扯。

　　阮雾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她从小听着渔村老人讲述的人鱼传说长大——那些引诱水手触礁的海妖，那些用歌声迷惑渔民的怪物。祖母临终前还警告过她，如果在月圆之夜听到海上的歌声，一定要用蜡封住耳朵。

　　但眼前这个生物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传说中凶残的海妖。她脆弱得像个早产的婴儿，随时可能被下一波浪头卷走。

　　"你还...活着吗？"阮雾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人鱼突然抬起头，动作快得让阮雾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在昏暗的光线下，阮雾看到了一双她此生见过的最奇特的眼睛——虹膜是深海般的墨蓝色，瞳孔却是竖直的细线，此刻正因痛苦而剧烈收缩。

　　那双眼睛里盛满了恐惧和绝望，还有某种阮雾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人鱼的嘴唇颤抖着，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但阮雾听不懂。她注意到人鱼修长的手指间有半透明的蹼膜，指甲呈现出珍珠母贝的光泽。

　　"别怕，"阮雾慢慢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威胁，"我不会伤害你。"

　　她脱下自己的亚麻外套，试探性地递过去。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引发人鱼剧烈的反应——她猛地向后缩去，鱼尾在沙地上拍打出深深的凹痕，同时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叫。

　　阮雾的手僵在半空。她突然意识到，对人鱼来说，自己可能才是那个危险的入侵者。

　　"我只是想帮你，"她轻声说，慢慢把外套放在两人之间的沙地上，"台风要来了，你不能留在这里。"

　　人鱼警惕地盯着她，鳃裂开合的速度减缓了些。阮雾注意到她的右肩有一道很深的伤口，边缘已经发白，可能是被渔网或礁石割伤的。

　　就在这时，一阵特别猛烈的海风袭来，带着咸涩的水汽拍打在两人身上。人鱼痛苦地蜷缩起来，鱼尾上的鳞片开始失去光泽。阮雾知道，如果再不采取行动，这个奇异的生物很快就会死在退潮后的沙滩上。

　　她鼓起勇气，迅速抓起外套裹住人鱼冰凉的上身。在接触的瞬间，人鱼突然剧烈挣扎起来，锋利的指甲划过阮雾伸出的手腕。

　　"嘶——"阮雾倒抽一口冷气，三道细长的伤口立刻渗出血珠。有几滴血恰好落在人鱼颈间闪烁的鳞片上。

　　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血滴接触到鳞片的瞬间，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像是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那些血珠没有滑落，而是被鳞片吸收了。人鱼全身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介于痛苦与愉悦之间的呜咽。

　　阮雾惊恐地看着自己的血液在人鱼鳞片上形成奇特的纹路，那些纹路像活物般蔓延，最终组成一个她从未见过却又莫名熟悉的符号。

　　*血契成立*

　　一个不属于任何语言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阮雾恍惚了一秒，等她回过神时，人鱼已经用蹼爪紧紧抓住了她流血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的位置。阮雾能感觉到掌心下微弱但急促的心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温暖脉动。

　　人鱼的嘴唇蠕动着，吐出几个音节。这一次，阮雾奇迹般地听懂了：

　　"汐...我的名字..."

　　话音未落，人鱼的眼睛就失去了焦距，身体软软地倒向一侧。阮雾慌忙接住她，惊讶地发现人鱼的体温低得吓人，呼吸也变得极其微弱。

　　远处的灯塔突然亮起，旋转的光束扫过海滩。在这短暂的光明中，阮雾注意到自己手腕上的伤口已经结痂，三道伤痕呈现出不自然的银蓝色，和她童年时留下的疤痕如出一辙。

　　更奇怪的是，她之前掉落的写生本被风吹开了，原本画的暴风雨海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幅月光下的平静海面。在画面的右下角，多出了一行陌生的字迹：

　　"汐"

　　笔触流畅优美，像是用某种尖锐物蘸着海水写成的。

　　阮雾的心跳如擂鼓。她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人鱼——汐——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这不仅仅是偶遇一个神奇生物的新奇感，更像是...重逢。

　　"坚持住，"她轻声说，用外套紧紧裹住汐的身体，"我带你离开这里。"

　　当阮雾艰难地抱起人鱼时，她惊讶地发现汐比看起来要轻得多，仿佛骨骼是中空的。汐的鱼尾无力地垂着，尾鳍偶尔轻微抽搐，像垂死的蝴蝶翅膀。

　　回望越来越汹涌的海面，阮雾突然意识到，她正把一个传说中的生物带进人类的世界。这个决定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但此刻，她别无选择。

　　雨开始下了。大滴大滴的雨水砸在两人身上，阮雾把汐抱得更紧了些，转身向悬崖上的小路走去。在她身后，潮水彻底抹去了沙滩上所有不寻常的痕迹。

　　只有那本被遗落的写生本，在风雨中哗啦啦地翻动着页面，最终停在一幅未完成的素描上——一个模糊的女性轮廓站在浪花中，似乎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