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酒熟冬日散，兴在一杯中 ...
-
乾德五年秋*1，赵光义垂眸回忆起那日的景光。
虽已至秋日，太阳却还是很烈，晒得人心晃晃，蝉鸣也让人思绪躁动。大哥三年前送来的橙树已经长大，枝头挂上了许多青黄色即将成熟的果实，以昭告秋日的来临。
少东家就是在这时候探出脑袋来，她趴在墙檐上左顾右盼，身上的衣服有些凌乱，鞋上也沾了不少泥点子，风尘仆仆，不知是从哪儿归来。
可即便是这样，这开封府里的红墙黛瓦也不及她一分颜色。
赵光义看她，可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却只顾着直勾勾盯着那果实，耳朵也竖老高。
他坐在书房里，透过那一丁点窗缝看她。看她鬼鬼祟祟地观察侍卫，看她小心翼翼地凑近果树，看她眼疾手快地把果子摘下来剥了皮，看她毫无防备地将果肉丢进嘴里，被酸得龇牙咧嘴。
他捂着嘴还没来得及扑哧一声笑，就看见少东家忽然捂着胸口一动不动，连那双眼睛都没了光亮，鞋尖已经踩在了瓦片边缘。
赵光义想也来不及想，手中的文书哗啦落了一地，跳出窗外冲向树下，伸手就要接住这位江湖里的姑娘。
但这姑娘没给他机会，侧过身子撑住了树干，她露出狡黠的笑意，眉眼弯弯：“被我吓到了吧！”
赵光义的指尖仍在回味着布料擦过的感觉，嗓子眼的心跳缓缓落下，他后怕又气恼地批评她：“这种胡闹的玩笑开不得！”
少东家立刻举起手来连连保证。
也正如她当时发的誓，自那以后，她再未开过一点儿这种玩笑。
直到此时，赵光义才恍觉一件事：有时候，少侠也是装傻充愣的一把好手。
而他竟也忘了，自不羡仙的大火之后，他的少侠又何时以这种事情开过玩笑？
只怕，那日就是金桃在她身上的第一次异动。
少东家也在贺茂羂索的密室里推测出如今的时间。依照笔记上所记载的马嵬坡之乱*2，还有纸张的泛黄程度，再加上暗道里数量不是很多的菌丝，少东家已经判断出这时的大宋是哪一年了。
“真是机缘巧合，竟然在千年后圆上了那次金桃异动。”
少东家感叹，还有些坏心眼地把一些不大重要的东西弄乱，又顺走了几本较为关键的研究，意要给他营造一些慌乱出来。最后头也没回地踏风而去。
至于羂索归来后看见零乱的密室，发现自己缺失了基本重要记录后会多么慌张，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那便是羂索再怎么假设，恐怕也不会想到是少东家做的。
至少这个时代的他想象不到，如何会有人在与两面宿傩切磋完后，又悄无声息且准确地找到他的密室，况且他与她从未谋面，怎可能专程找到他？
似乎和河西梦境一样，这里没有特定的空间距离。从罗城门到那座雪山，原本有近八百里的距离，可少东家只是在天上飞了两次完整大轻功就到了，两面宿傩也早早就抵达。
少东家落在一片厚厚的黑泥上，这里的空气污浊，尘土漫天，比起河西的风沙酒肆与隐雾村的菌丝有过之而无不及。
让人还有些恼火的是，这儿的黑泥似乎并不是坚实的土地，反而软趴趴的，像是没完全干涸的沼泽。
放眼望去，这里荒无人烟，少东家想不出两面宿傩来这里的原因。
直到她看见了一些未亡魂。
巨大的浓烟与昼亮的夜空，好像太阳从九天之上坠落，滚滚热浪扑面而来，以迅雷之势倾覆了这片湖景村，有些人还保持着捞鱼的姿势，转瞬就化作黑炭、融进岩浆里了。
宁静的夜晚亮如白昼，连哭嚎声都来不及放出，这里就已经陷入真正的永眠了。
少东家见过纷飞的战火，见过火燃的巨石摧毁一座城，见过骨瘦如柴的流民易子而食，见过漫天的箭矢与无尽的旱涝，见过守着干枯禾苗的人渴死在生养他的土地上。
这次，她又见到了新的灾难——人就像那些铜钱一样，实实在在地被焚化在这片天地中。
天灾、人祸……少东家忽然哑然失语。
“唔……说起来，如果这只是来自森林被毁坏而诞生的咒灵，那会不会有来自火山的咒灵？”五条悟忽然脑洞大开突发奇想，“毕竟平安时代不是发生过两次富士山喷发吗？那个瞬间散溢的咒力，还有后来一系列饥荒事件的怨念，应该也能养出一只特级吧？”
夏油杰听五条悟这么一说，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但又提出新的疑问：“但教本上不是说平安时代的两次喷发没有确认吗？”
五条悟不甚在意地挥手：“那东西还没我家记载得清楚，不信啦！”
夏油杰很意外地看向五条悟：“悟你居然会记这些书的吗？”
五条悟立马扭头盯他：“你居然这样小看老子！”
赵光义迅速抓住关键，沿着五条悟的假设继续推理：“森林、大地，那必然还会有天空、河水，或者说是海洋。普通百姓的恐惧与怨恨滋养咒灵，现代百姓的怨愤来源于社交关系，古代的多来自战火与天灾。”
“即便放到现在，百姓对天灾的恐惧也并未减少太多。若恐惧森林被破坏能滋养出一只有灵智的咒灵，那能带来更大恐慌的火山喷发与大地震，怕是早已滋养出更特级的存在。而天空所带来的干旱与雷电，海洋导致的海啸与洪涝，恐怕只会多、不会少了。”
“若世界没有阴阳平衡之道，只怕这片土地早就倾覆了。”
原本五条悟是要摇头反驳赵光义的话，但听完最后一句后，他无不赞同地打了个响指：“对咯！如果咒术师没有达到强度，那咒灵也不会更强的！”
夏油杰也说：“咒术界里有个说法：因为悟的诞生，也是六眼的降临，所以整个咒灵的水平都提升了。”
赵光义皱眉：“这个说法，所有人都赞同？”
夏油杰耸肩，五条悟撇嘴，几乎同时：“当然不。”
赵光义刚要露出赞许的神色，就见五条悟得瑟地笑：“当然是因为老天觉得这些老东西忙不过来了，所以求老子出生了嘛。”
夏油杰垂着眼皮无语看他：“……有没有可能，是因为能操控咒灵的术式诞生了呢？”
五条悟扬起眉毛：“哈！你是在挑衅老子吗？老子肯定比你强！”
赵光义静静地看着他俩，没多说什么，只是继续分析：“与你俩无关，是大势所趋，只怕以后变化更多，但若是咒术界仍不改变，定要要分崩离析。夏油，少侠从你的咒灵身上拿到了什么？”
夏油杰露出讶异的神色，很快又恍然大悟，但愧疚地摇头：“我不清楚，但悟应该看清了。”
“金桃嘛，就是你们之前说的那个金桃。”五条悟说，“反正和那个金缝里是一样的能量，有任六眼见过。”
夏油杰看向他：“你翻了书？”
“嗯，好奇，就去找了，有点不太好找。”五条悟如实相告，“好像是五百年前的了？”
“据我所知，从千年前活到如今的，目前只有天元？”赵光义说，“天内的事情之后，我还未再去过薨星宫。”
“你要去问天元？老头子们估计不许啊，”五条悟想到个好主意，回头看夏油杰，“不然我俩狠狠打一架，就在山脚下！”
夏油杰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捋起袖子跃跃欲试：“不错的想法。”
赵光义按下他俩想要胡作非为的心：“不要打草惊蛇，目前敌人尚在暗处。”
又看向五条悟：“那卷五百年前的记载方便让我看看吗？”
五条悟无有不允：“可以啊，我叫人送过来，你等等啊。”说罢，他就打电话叫人去了。
两面宿傩是为了诅咒而来。少东家将视线从那片荒芜的黑泥上移开，投向远方寂静的山岭，皑皑白雪夹在天地之间，像可口的糖粉。
一旦将这场灾难与咒灵的起源相联系，少东家很容易就能想明白，这里一定诞生了一只强大的咒灵。
少东家登上火山口，这里没有滚烫的岩浆，有的只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少东家没有听见任何生物在周围行走喘息的声音，她将目光重新投向深渊，向下一跃。
她踩在了坚实的石砖上。
“你来了。”
屋子里没有点蜡，只有幽幽的月光在敲窗，少东家听见这道苍老的声音，没认出对方是何人。
“千年之后是什么样的光景？”
少东家在屋内走动，寻找可以点燃的蜡烛。
“不用寻找，这里的烛火早已用完，等到天亮，这间屋子也就不需要那点渺小的火光了。”
少东家听见老人说的话，停下寻找的脚步，转而走向窗边，猛地推开。
“既然如此，那就让月光来做客好了。”少东家望向蒲团上的黑影。
苍老的声音沾上了笑意：“果然啊，这双眼睛还是那样让人充满食欲。”
月光泻进屋内，黑影完全显出身形，他穿着宽大的袈裟盘坐在蒲团上，身后巨大的佛像却还有一半被隐匿。少东家看向露出面目的人，他粉色的短发已经长成花白的长发，外露的皮肤上均是岁月带来的皱纹。
“你老了，”少东家看向行将就木的两面宿傩，“居然可以活到老死吗？”
年迈的宿傩笑了两声：“强者当然可以拥有一切。”
少东家不欲多说，随口敷衍一句：“愿你来世别做人。”
宿傩闭上眼睛，勾起笑容：“男人恶臭不堪，女人多如牛毛，小孩像蛆虫一样恶心。借你吉言了。”
少东家送去白眼：“呵。”
宿傩并不在意，他只是继续问：“千年后的光景如何？”
“好得不得了，百姓丰衣足食，人人安居乐业，老有所依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天下平定。”少东家知道对方最爱看的是他人的恐慌，便在所见的基础上夸大其词。虽说即便不夸张，千年后的生活也确实比千年前好上不止一星半点。
“虚假、虚假的繁荣啊。”宿傩阖着眼轻叹，语气越发幸灾乐祸，“真是太有意思了。”
少东家没有辩驳，某种程度上来说，的确没错。千年后的咒术界，确实是虚假的繁荣，如泡沫般一触即碎。
“真是期待啊，那些蠢货痛哭流涕的表情。”宿傩的身躯肉眼可见地变得苍老，皮肤飞速地缩水，变得更加皱巴巴。
窗外的月光缓缓暗下，天地间都沉睡，不多时，短暂的宁静便被第一声鸡鸣打断。日出昕旦，宿傩年迈的皮囊发出最后一声喘息。
少东家终于借着晨曦看清那座巨大佛像。那佛像双面四臂，手持三叉戟与降魔杵，左面凶煞右面悲悯。这间佛堂空旷巨大，唯一的蒲团在宿傩身下，少东家沉默不语，不作丝毫停留地推门而去。
天亮了，这间佛堂的大门也就推得开了。
身为人类的宿傩死了，这片忆境，也就该醒了。
只是，在脱离的瞬间，她听见屋外有人哀嚎大喊：“诅咒、诅咒！是两面宿傩！是真正的诅咒！”
少东家猛地抽剑回头，却睁眼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酒熟冬日散，兴在一杯中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