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夏》蓝色大老鼠

1、锈蚀刻度

　　季然摔碎那支钢笔时，梧桐絮正飘进教室后窗。林予安修剪圆润的指甲在习题册上划出细长裂痕，像精密仪器突然崩断的游丝。

　　这是高三开学第三天的黄昏，空气里浮动着油墨与汗水的混沌气息。季然抱着新领的《五年高考》撞进教室，深蓝色校服蹭过门框上干涸的修正液涂鸦。林予安的派克钢笔恰好从课桌滚落，镀银笔身折射着夕阳，在季然瞳孔灼出个金色的豁口。

　　"抱歉啊学霸。"季然蹲下身，球鞋胶底在地面发出黏腻的摩擦声。他的校服领口擦过对方熨得笔直的裤线，嗅到一丝雪松混着薄荷糖的气息，"要不我赔你..."

　　"不用。"林予安抽走钢笔的动作像在回收某种危险品，虎口擦过季然掌心的茧。他睫毛垂得很低，在眼下筛出细密的阴影，"父亲从德国带回来的纪念品而已。"

　　季然盯着那道裂开的笔帽。裂纹像条透明的蜈蚣，正沿着林予安修剪圆润的指甲爬进袖口。他忽然想起上周值日，这人用化学实验室的镊子夹起自己掉在窗台的橡皮屑，仿佛触碰什么放射性物质。

　　此刻林予安正用三张不同质地的纸巾擦拭钢笔，医用酒精棉片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散。季然舌尖顶住上颚，尝到铁锈味——午休时他在便利店啃冷掉的咖喱包，金属餐叉划破了牙龈。

　　"喂！"季然突然抓住对方手腕，"不就是支破钢笔？"

　　林予安猛地抽手。季然踉跄撞到课桌，哗啦啦掀翻整排文具。三角板扎进掌心时，他听见林予安急促的喘息，像哮喘病人发作前拧紧的阀门。

　　"离我远点。"

　　季然怔住。血珠顺着量角器滴落，在数学模拟卷上洇出褐色的等高线。林予安背光的轮廓微微发抖，校服第二颗纽扣泛着冷光，像枚嵌在胸口的铆钉。

　　霓虹灯管在季然睫毛上投下青色光晕。便利店自动门开合的机械音里，他数了第二十七遍零钱。收银台玻璃映出他通红的耳尖，货架上关东煮的白汽模糊了视线。

　　"小季，把临期饭团贴标。"店长掀开后帘喊。

　　季然蹲在冷柜前，后腰校服蹭到冷凝水。他突然想起林予安总在第三节课间来买明治鲜奶，修长手指划过玻璃柜门，会在雾气里留下转瞬即逝的指痕。上周三暴雨，那人白衬衫被雨淋透，却固执地不用他递过去的员工毛巾。

　　冰柜冷气刺痛眼眶。季然摸到裤袋里的钢笔维修单——维修费相当于他半个月的伙食费。金属笔帽内侧刻着极小的一行德文，他借手机查了整节体育课，才知道写的是「勿触禁忌」。

　　玻璃门叮咚作响。季然抬头时撞翻促销堆头，养乐多瓶子滚了满地。穿墨绿色校裙的女生蹲下来帮他收拾，马尾辫扫过他青筋凸起的手背。

　　"你手在流血。"女生递来创可贴，指尖有油画颜料的松节油味。

　　季然盯着创可贴上的卡通猫咪，突然想起林予安课本里夹着的藏书票。烫金郁金香图案下印着拉丁文箴言，他偷查过词典，意思是"沉默是金"。

　　季然把新钢笔塞进林予安课桌时，晨雾正从窗缝渗进来，在对方整齐的英文笔记上凝成细小的露珠。他注意到林予安的笔袋换了位置，原先放钢笔的地方躺着支廉价中性笔，笔夹已经断裂。

　　雨是三天后落下来的。

　　季然在天台找到林予安时，那人正把笔记本按在胸口。风卷着雨丝灌进校服下摆，墨绿色封皮在苍白的指尖颤动，像片随时会振翅而飞的叶。

　　"你看了。"林予安的声音混着雨声，潮湿得发涩。

　　季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他记得翻开笔记本时扑簌簌掉落的银杏叶，叶脉间藏着的"季然"像群被困住的萤火虫。更记得那张偷拍的拍立得——林予安枕着图书馆的晨光假寐，而自己趴在习题集上的侧脸被红笔圈得密不透风。

　　"为什么躲我？"季然向前半步。雨水顺着林予安的下颌线滑进锁骨，在衬衫上晕出浅灰的云翳。

　　回应他的是笔记本擦过耳畔的呼啸。纸页在雨中舒展成苍白的蝶，季然扑向栏杆的瞬间，林予安抓住他后领的手爆出青筋。两人栽进积水里，季然尝到对方唇角的血锈味。

　　"你会考去北京。"林予安的声音裂在雨里，"而我父亲..."

　　惊雷碾碎后半句话。季然突然发现林予安左耳后有道新鲜的血痕，藏在黑发下像条细小的红蚯蚓。他想起上周路过教师办公室，听见林父的咆哮撞碎玻璃："那种垃圾堆里爬出来的..."

　　雨更急了。季然把笔记本死死按在怀里，纸张吸饱了雨水，沉得像块墓碑。林予安忽然笑起来，睫毛上坠着雨珠："知道钢笔为什么裂吗？"

　　他张开手掌，金属碎屑混着血水从指缝渗出："那天我把它摔在父亲书房。他说只要我敢靠近你，就让你连高考考场都进不去。"

　　季然喉咙里梗着团带刺的雾。他摸到裤袋里皱巴巴的演唱会门票——打工攒了三个月的钱，座位号是17A和17B。雨水正将防伪涂层泡得发胀，荧光油墨在黑暗里渗出幽蓝的光。

　　林予安忽然拽住他手腕。体温透过湿透的校服传来，季然感觉有电流顺着脊椎往上爬。那人指尖在他掌心快速划动，是上周奥赛班刚教过的摩斯密码。

　　「别信」

　　季然刚要开口，林予安突然将他推向楼梯口。铁门关阖的巨响中，季然听见皮鞋踩踏积水的声音从下层传来，混着中年男人低沉的咳嗽声。

　　季然在体育馆更衣室坐到晚自习铃响。储物柜里塞着林予安送他的护腕，内侧绣着串不明意义的数字。他忽然想起两个月前的篮球赛，自己扭伤脚踝时，林予安用那支裂了的钢笔给他画战术图，墨水在草稿纸上晕出大团阴云。

　　夜风穿过生锈的通风管，送来远处琴房的肖邦夜曲。季然拆开护腕缝线，发现夹层里藏着片银杏叶标本，叶脉用显微刻字技术写着：

　　「图书馆D区17架第3层」

　　当他借着月光找到那本《拜伦诗选》时，雨又下了起来。泛黄的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便利店小票，日期是去年平安夜。林予安的字迹在背面晕开：

　　「关东煮白汽糊了监控，这是第73次偷看你吃萝卜」

　　季然把脸埋进诗集，闻到纸张深处逸出的雪松香。雨点敲打彩玻窗，他忽然明白林予安为什么总在雨天来便利店——雨声会吞掉监控录音，水汽能模糊他发红的眼眶。
　　——（第一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