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涂中

9、牵魂

　　第九章

　　“叶门主，找厉星瑶的话，你问错人了。”
　　韩映雪自然听过月门，也知道月门最近换了门主的事，只是此刻见到，多少有些惊讶于对方的年轻，但见这容颜峻丽的青年只当没见到自己，又不免有些好笑，
　　“他和你一样是来找人的，你问他，不若问我。”
　　叶以东瞄了他一眼，神色冷淡：
　　“问你？”
　　韩映雪点头：
　　“问我。”
　　“晴曦，谁告诉你……厉星瑶，出事了？”
　　略带嘶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卫明睁开眼，额上却密密一层轻汗，短短一句话说得极是费力。
　　叶以东留意到他的不对劲，眉心微蹙：
　　“你怎么了？”
　　“小师弟，这才是那个孩子对吧……”
　　韩映雪了然的声音近在咫尺，惊得两人俱是一震，叶以东是快速退开两步，卫明却只是抬手格挡住过于靠近的白衣男子。
　　但就是这么轻轻抬手一挡的动作，也似乎耗尽了他全身的力量。韩映雪顺手扣住挡在面前的那只左手的脉门轻轻一拉，本来挺直的身影便突然失了支撑一般往前倾倒，眼看要跪到地面时又硬生生地停住，尔后慢慢地重新立直。
　　韩映雪看着硬撑着不肯倒下的男子，面上不知是笑是怒：
　　“你还是喜欢死要面子活受罪，还是说——”
　　他顿了顿，眼眉间突然流露出几分妖异之色，
　　“你不愿被这个人看到狼狈的模样？”
　　“大师兄，你要报仇找我就是，把厉星瑶放回来，我跟你走。”
　　卫明没有看叶以东，也没有看韩映雪，他微微合着眼，绷紧的淡色薄唇在说完话后便死死抿着，脸上此刻已满是冷汗。
　　“就算不放那孩子，你也得跟我走。”
　　纤长的手指轻勾起轮廓分明的下巴，韩映雪的声音第一次带了点不夹恶意的温柔，
　　“你要永远像小时候那么乖巧该多好？”
　　“放开他！”
　　叶以东不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与卫明有何渊源，但听两人言语，想必是敌非友。此刻见卫明被对方制住，叶以东一时之间也忘了什么沉着稳重、冷静理智，拔刀便挥将过去。
　　他使的兵器为薄刃双刀，陨铁制成、天火锻炼而出，刀身细长轻巧，隐隐泛着幽蓝冷色，在清澈的阳光里恍如水色幻影。
　　韩映雪低笑了声，倾过身子，右手顺势将卫明轻轻往前一带，竟是把他当做了抵挡刀锋的盾牌。
　　叶以东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举，右手手腕略转，直挥向卫明背心的刀刃便轻轻巧巧地从他身侧滑过，尔后一顿一点，迫使禁锢着男子动作的那只手松开。韩映雪手上一松，刚想重新抓回，眼角却发现另一道刀光已直扑面前，不得不拂袖卷开。
　　也就这么一个翻袖的功夫，叶以东握刀的右手已勾住卫明的腰身将人拉离韩映雪的身旁。
　　叶以东的目的本来就是救人，一击得手便不纠缠，直退到安全距离才停下脚步。
　　他之前就觉卫明沉静得有些过分，此刻人在手里，虽然仍旧保持着戒备的姿态，也还是忍不住不露痕迹地垂眼去打量。
　　几乎可说是被他抱在怀里的男人异常温顺，微垂着眼，黑睫下的双眸暗若晦夜，倒像是失了魂般毫无神采。
　　“终于扛不住了啊？”
　　韩映雪甩了甩袖，笑吟吟地看了眼即使意识陷入混沌依旧身形挺直的男人，目光落回面上不见神色的叶以东身上，
　　“要真为他好，就把他还过来。”
　　“——你下的什么毒？”
　　叶以东紧了紧揽在卫明腰间的手，眼中冰寒，声音里隐约有一层怒气——他很不喜欢眼前这人对卫明那种似有若无的亲昵态度，尤其那个“还”字，更让他觉得这个带了外族血统的白衣男子极是碍眼。
　　“西南庶族的牵魂，叶门主应该听过吧？”
　　韩映雪说得漫不经心，叶以东却心中却是一沉。
　　“牵魂”不是毒，却比毒更难缠。
　　西南庶族乃被放逐的前朝旁系皇族。羽朝的开国皇帝平兰帝以骁勇善战、铁血无情出名，却不知为何独独不为难那支虽远离朝政却流着皇家之血的旁系，甚至在立朝后将西南边陲的无非山及其周边平原拨给这蓝容族栖息。蓝容一族倒也安分，百年来几乎少有族人踏出西南一地，羽朝历代帝王虽也有暗中留意他们动向，但一般不会刻意刁难。
　　“牵魂”是蓝容族用独门手法炼制的一种控制人心神的迷药，中者会失去自我意志任由下药者驱使。但自从前朝灭亡、蓝容族迁至西南无非山，这种迷药便再也不曾在江湖上出现过。
　　叶以东在典籍中读到过这种迷药，却从未看到过任何相关的脱离“牵魂”控制的方法。
　　韩映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趣，略一思索，笑道：
　　“叶门主，两个选择——我把厉星瑶完璧归赵，或者我告诉你怎么解开‘牵魂’的控制。”
　　叶以东闻言一怔，低头看看怀中木然的男人，再抬眼时已经是凉薄杀意：
　　“不需要，我可以自己去蓝容族问。星瑶在哪里？说出来我便不为难你。”
　　韩映雪挑挑眉，很是好笑的模样。他抚了抚左颊垂下的发丝，声音温然：
　　“为难我？我倒想见识见识叶门主拿什么来为难我——我师弟现在别说助你一臂之力，不拖累你就不错了。”
　　站在他身后的红衣女子这时突然上前半步，劝阻道：
　　“公子，时候快到了，请不要做无谓纠缠。”
　　韩映雪瞥她一眼，似是不悦的轻哼了声：
　　“我自有分寸，你先回去。”
　　水云跟了他这么久，也知他喜怒无常的性格，便不再多言，微一行礼，径自转身绕入巨石后，想必那边有一条下山的路。
　　叶以东并不拦她，只看着一脸轻松的韩映雪，对方此刻正把玩着本来插在腰间的横笛，散漫的样子竟像是在欣赏风景。
　　怀中的人似乎动了动，叶以东没有低头去证实。
　　然后一只手轻轻搭上他揽着卫明的胳膊，一笔一划，无声而迟缓地传递着对方心中的想法。
　　‘莫做纠缠。’
　　短短四个字，却足足费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写完。
　　叶以东对“牵魂”的认识全来自一星半点的典籍和江湖传言，但从未有听说过中了“牵魂”还能保有自己意志的例子。只是叶以东没来由的相信怀里的男人还是清醒的，即使比较勉强，但并未被控制。这一点，从对面那看似闲散实则暗中注意着他们的韩映雪微变的脸色也可以看出。
　　不战而退对叶以东而言不算什么——他行走江湖多年，那些无谓的斗气与流血见得不少——但现在厉星瑶安危不明，他是断无可能一走了之。
　　“——星瑶在哪里？”
　　叶以东刚说完，就感觉到本是轻轻搭在自己臂上的手力道骤紧，但也就一瞬的功夫而已。
　　“呵呵，这就是你的选择？”
　　韩映雪听他这么说，眼神一闪，绯红唇角勾出些许笑意，
　　“真可惜，你为什么不相信小卫呢？”
　　叶以东心中猛然一跳，瞬间惊惶。
　　他犯了个大错。
　　卫明知道厉星瑶对他的重要性，会让他莫做纠缠，意思就是厉星瑶已安全！
　　关心则乱。叶以东并不蠢，只是过于担心，才乱了方寸。
　　韩映雪自然不知他已经想明白，只是微笑着继续道：
　　“小卫这人，很少轻易答应别人什么事，可一旦应承了，就绝对不会食言。他既然答应你会保护厉星瑶，那孩子就一定不会出事。我本来是想做个顺水人情告诉你怎么解开‘牵魂’……”
　　他摇摇头，有些可惜的样子。
　　叶以东心下懊恼，面上却仍是冷淡漠然，他一向很沉得住气，不过此刻也忍不住反唇相讥：
　　“说得好像这‘牵魂’不是你所下……”
　　眉眼弯弯的男子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讽刺，视线落在卫明身上：
　　“我也不过是受人钱财、忠人之事。”
　　叶以东略蹙了下眉。听韩映雪的口气，倒好像是另有人想要与卫明不利。但无双门遁世已久，非有必要从不涉足红尘俗世，身为无双门弟子的卫明应该不可能有什么仇家。
　　叶以东对卫明的印象，全来自年幼时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与重逢后不算长的相处。在叶以东心里，这个男人让他感觉很舒服，厉星瑶也能给他这种舒适轻松的感觉，但两者并不完全一样——他和厉星瑶一起长大，最初单纯的感情是何时变质的已经模糊了，只知道希望看到对方无忧无虑的开心笑容，即使这个笑容不是因为自己；卫明在他面前倒永远都是微笑的样子，那是种一目了然的简单愉快和温柔满足，可叶以东心里想看的偏偏是那张端正刚毅的脸上与常人无异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
　　“你到底是谁？”
　　叶以东并不指望对面的男人会回答，他只是随口找了句话打破静寂。
　　韩映雪眯了眯眼，声音漫不经心：
　　“我是谁并不重要，对你而言，他是谁，才重要吧？”
　　“他”指的自然是卫明。
　　韩映雪这人看着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内里心思却是十分百转千折，眼光也利得很，很能一阵见血地点到对手的软肋。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叶以东，时间也不过一炷香功夫，但他已经下了“这孩子还根本就搞不清什么才是他最在意的”结论。
　　这也并非叶以东容易被人看透，而实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叶以东是为了厉星瑶而来，表现得也确实十分在乎对方的安危，但这种在乎，却一而再地被对卫明的在意掩盖过去。韩映雪看得很明白，不长的时间里，旦与自己的小师弟有关之时，这个相貌清艳、神色冷冽的青年都会有一种被压抑在深处的情绪波动，细微而尖锐。
　　“叶门主，再给你一个机会。”
　　韩映雪虽然对卫明心存怨愤，却并不欲见他成一个傀儡，可又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放过一个制住卫明的大好时机，
　　“人交给我，我自会替他摆脱‘牵魂’，同时我也可以告诉你，‘卫明’是什么人。”
　　叶以东没出声，但看表情就知道他不会把人交出去。
　　僵局没有维持多久，韩映雪心中有事，也没时间在这耗着，等了一会便打算放弃：
　　“叶门主，你我素无仇怨，之前会抓那位公子确然是误会——”
　　他轻笑了声，摆摆手，
　　“反正人现在应该已经安全了，你还是先想法子怎么救我这小师弟吧，这可不是普通的‘牵魂’……”
　　叶以东闻言略略皱眉，听韩映雪的口气，要解开卫明身上的“牵魂”，倒像不是找蓝容族就能解决那么简单，难道——
　　“不是蓝容族做的，是另有其人要卫明的性命？”
　　叶以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韩映雪显然是敌人，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问个明白。
　　白衣男子露出个赞赏的笑容：
　　“聪明。不过有一点说错了，对方不想要小卫的命，而是要他这个人。”

　　蓝容族现任族长蓝弃之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神医，此时正远在天山寻找据说百年才开一次的冰雪莲，接待叶以东和卫明的是族里一位长老——容兵销。
　　虽然顶着长老的名，但容兵销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性格颇为爽朗，听了叶以东的来意后便立刻替卫明诊断，脸上神色却是越来越凝重。
　　正如韩映雪所言，卫明中的“牵魂”并非出自蓝容族。
　　“牵魂”其实是蓝容族进行药理研究时无意间炼制而得，因为药性特殊，蓝容族一直秘而不宣，直到有次前朝面临异族入侵，蓝容族才将此药献上用于军队。只要控制用量和次数，“牵魂”顶多只能算是一种可以提高士兵体能和气势的东西，虽然是药三分毒，但对高高在上的阶层而言，只要能提高军队实力消灭一切胆敢违抗自己统治的不安分力量，区区百姓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当初若非蓝容族突然断绝了对前朝军队的“牵魂”的供应，平兰帝根本不可能在短短五年间就推翻旧朝建立羽朝。暗地里也有传言，蓝容族和当年仅为一戍边将军的平兰帝应该是暗中早有交易，所以才能在其他亲族被尽数杀绝后仍独善其身。
　　生活在羽朝的蓝容族虽与外界联系较少，但毕竟还是有些往来。十五年前，因为某个原因，当时的族长蓝凤将“牵魂”的炼制方法告之了一位受朝廷派遣来无非山的年轻官员。那位官员很快就奉召回国都，据说如今已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肱骨大臣了。
　　而卫明中的“牵魂”，中间似乎还夹杂了其它一些材料，并非简单的被控制神智这么简单。
　　“很抱歉，叶少侠，我们没办法替你的朋友解开‘牵魂’……”
　　容兵销叹了口气，有些为难地抓了抓头发，
　　“虽然和‘牵魂’的症状很类似，但这个应该是混入了别的毒物炼制而成的‘迷醉’。”
　　叶以东一直默默看着床上表情安静的男子，听到最后两个字才终于将视线落到容兵销身上：
　　“迷醉？”
　　因常年日晒而黝黑的面孔浮出一个厌恶的表情：
　　“很阴毒的玩意……”
　　声音顿了顿，容兵销还是向从未听过这种药物的叶以东解释，
　　“简单来说是一种情蛊，但不是那种什么为了留住心上人或检验对方是否真心的东西，而是用来……中了这种蛊毒，会让人，让人渴求——”
　　容兵销看上去是那种大大咧咧的男人，但在感情上却是意外的保守，因此说起来不免有些结巴，到最后干脆就含糊带过，只把叶以东弄得更糊涂。
　　“简单来说，迷醉是能够让人变得离不开情爱的情蛊。”
　　一道略显活泼的清脆声音适时替容兵销解了围。
　　“笑君！”
　　容兵销有些不满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年轻女孩，
　　“你怎么出来了？不是叫你好好休息！”
　　“我又没什么大病，阿哥你就喜欢穷担心……”
　　女孩嘟了嘟嘴，朝叶以东露出个大大的笑脸，
　　“叶少侠，我叫容笑君。”
　　叶以东略略点头：
　　“容姑娘。请问刚才你说的离不开情爱是什么意思？”
　　容笑君已经到了近前，正低头看卫明，闻言便随口回答：
　　“就是字面意思呗，说得通俗点，就是男欢女爱——”
　　她咧咧嘴，
　　“当然，男欢男爱也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