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柳》涂中

13、鬼门禁地

　　第十三章

　　叶以东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岔路口拐入通向永都的官道。他本来的打算是先接回星瑶再去找卫明，但自从接到月门飞鸽传书，知晓洛凌天和萧敏之竟然也是往永都方向去了，他心中便隐隐不安。在月门时洛凌天和鬼门副门主红绡私下见过很多次面，而据他所知，清城派素来与鬼门无甚往来，洛凌天此举不能不说有点反常。
　　此刻看到分别不过数日的男子，叶以东烦闷的心情莫名地就好了几分。
　　“晴曦，你怎么来了？”
　　卫明笑了笑，声音里听不出惊讶，只有一层淡淡的温和愉悦。
　　“我去鹄州接星瑶，正好路过永都，便来看看你。”
　　叶以东走进门来，接过卫明递给他的茶水，抿了一口才继续道，
　　“碰到麻烦了？”
　　卫明垂眸看着手中竹箫，像是在想如何回答，开口时却是毫不相关的话题：
　　“听说单家最近在四处找单英。”
　　单英被赶出家门后四处飘泊、居无定所，如今单家庄想找人，一时之间竟打听不到对方行踪。叶以东倒是知道单英目前的落脚之处，但在接回星瑶前他是不会告诉单家要去哪找人的。
　　“单英是少有的武学奇才，弱冠那年便已尽得其祖父绝学，再过三个月便是武林大会，天下第一庄的名号，又岂能再屈居人下。”
　　叶以东有点漫不经心地转动着手中茶杯，声音平淡，隐约带着几分讥讽。
　　三年前的武林大会，单英因为所爱女子重病缠身而没能赶上最后的擂台赛。而第一次参加武林大会就打败了所有挑战者的叶以东，在获胜后扔下一句他不过是以武会友，坚决不肯当新一届的武林盟主，闹到最后还是只能仍由天下第一庄继续当这个武林盟主。
　　本来单家就是败于叶以东，既然叶以东推辞不就，由他们补上也没什么不对，但说风凉话的人却不在少数，这让一向爱面子的单勤武大动肝火，将之怪罪于单英的缺席，之后的断绝父子关系，与这件事不无关联。
　　卫明也清楚这些，此刻听叶以东这般说，却是叹了口气：
　　“胜负乃常事，哪里又有只胜不败？”
　　闻言，坐在对面的银服青年手上动作一顿，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举杯喝茶。
　　当年年仅二十便被先帝封平远将军的端家大公子最常说的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这句怎么听怎么不适合作阵前发言的话。
　　先帝在位时，最为头疼的便是西境蛮族的多番骚扰，待年纪轻轻的端玄雷屡战屡胜，先帝终于下了平定西境的决心。端玄雷受封后接的第一道圣旨就是令其即刻率三军开赴西境，务要彻底击败蛮族、让之再无进犯之心。
　　而时年十八的月门少门主，正初入江湖，在一位颇谈得来的朋友的引荐之下，加入了端玄雷麾下特设的“闇影”，专职情报的打探与其它一些只宜单人或少数人执行的特殊任务。
　　叶以东在离村为卫明所救后总觉得对此人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大概并非年幼时的模糊记忆而是来自他七年前偶尔在军中见到过的平远将军的印象——只是当时的端玄雷在军中从不摘下那张覆住大半容貌的鬼面，叶以东才无法认出他们就是一个人。
　　“小未……”
　　叶以东轻轻逸出一声称呼，是孩童时的记忆。
　　卫明以为他是随着洪雨叫自己“小卫”，面上微显疑惑。
　　“没什么。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呢？”
　　叶以东咳了声，转回不知何时被岔开的最初话题。
　　黑瞳闪过一抹为难，男人最终还是决定避重就轻地回答：
　　“不是什么太棘手的事，就想将那个夜贼逮捕归案。”
　　干涩嘶哑的声音踌躇了下，继续道，
　　“那夜贼，大概是我大师兄，不能让他一错再错下去……”
　　叶以东多少也猜到那夜贼与卫明有关系，却没想到会是他曾见过的那个叫韩映雪的男子，愣了会，又问：
　　“韩映雪？他到底是什么人？”
　　这次卫明却不再回答，只淡淡看着叶以东，良久才说：
　　“晴曦，你去接厉星瑶吧，这件事实与你无关，我不想把你也拉下水。”
　　叶以东听他开口竟是赶人意思，不由心生怨怒，虽然理智清楚对方只是不愿将自己卷入麻烦，情感上却难以接受，话语间也带了点尖锐：
　　“你就这么不情愿让我帮你？！那你又为何要一而再的助我！”
　　他的声音属于清朗的那种，便是高声也依旧悦耳。而看卫明的表情，就知道他有点惊讶于自控能力一向很好的叶以□□如其来的怒气。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的一阵沉默后，首先败下阵移开视线的倒是挑起沉默的叶以东——卫明实在静得让他难以继续维持怒火，尤其这人还一脸完全搞不清楚他为何动怒的茫然。
　　卫明见他转头看着墙上的画轴发呆，想了想，还是开了口：
　　“晴曦，若真需要你的帮助，我会跟你说。但这件事情况比较特殊，你不需牵扯进来。”
　　叶以东缓和了神色，也觉自己太过冲动，索性顺着对方的话接道：
　　“那好，有能用到月门的地方，告诉我便是。”
　　他没直接说自己，而是用了“月门”，便是想告诉卫明，有时候，江湖上的势力比官府更派的上用场。
　　“好，到时你可别嫌麻烦。”
　　卫明应了声，声音平淡，面上神情却是温然微笑。
　　“对了，有件事——”
　　叶以东朝卫明招招手，示意对方靠近些，在那人倾过身时伸手覆上其额，
　　“这几天没发烧吧？”
　　触手的温度偏低，叶以东心中一轻，笑了笑，本是覆在前额的手向下滑过卫明的左颊，最后停在肩头，轻拍了下才离开。
　　卫明脸上的笑容划过一丝苦涩，搁在桌面的手无意识地屈指轻叩，声音却仍是平静：
　　“那东西似乎被炫龙吟压制住了，昨夜新月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炫龙吟只能保持中蛊者的意识清醒，但望月、新月之夜蛊毒发作之时该有的痛苦应该不会消失才对，可从一开始，除了偶尔的精神恍惚，他几乎就没有其他反应……
　　“咦，这不是叶门主吗？”
　　开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屋内两人转头看去，却是一个道士打扮的年轻男子站在门口，笑眯眯的模样看起来很是平和。
　　叶以东先是一愣，随后微微笑起来：
　　“道长，好久不见。”
　　他看向卫明，
　　“卫兄，这位是青岩道长，曾与我同在边境守军抗击过西蛮。”
　　卫明眨了下眼，嘴角微挑起一道笑弧：
　　“这位道长也是我的故人。”
　　他说着，转身往前走了几步，朝那还立在门口的道士笑言，
　　“若寒，你怎么也来永都了？”
　　之前他是背光而立，青岩并没有看清楚他的脸，此刻见了他的相貌，倒显出几分激动：
　　“小卫？”
　　卫明颔首：
　　“可不正是我。”
　　这下叶以东有点糊涂了，不过他也没多少惊异表情，只笑了声，说：
　　“既然都是故人，道长何不进来坐坐？”
　　青岩摆了摆手：
　　“虽然我也很想和你们叙叙旧，不过现在要去见个朋友……”
　　叶以东和卫明早就注意到他身后还站着个披着斗篷的神秘人，只是对方既然无意介绍，他们也没追问。此刻听青岩这么说，叶以东便笑着道：
　　“这样的话，等道长有空我们再聚吧。”
　　等青岩的脚步声消失，叶以东在桌边坐下，端起茶喝了口，又抬头看还站着的卫明：
　　“你的故人倒也真多呢……”
　　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有淡淡一层笑意，似是调侃。
　　卫明也在对面坐下，笑了下，并没避开叶以东的视线：
　　“若寒是我父亲那边的远亲，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他后来入道门修行，倒是让我们都很是惊讶了番。”
　　他见叶以东挑眉，又道，
　　“你应该也知道他的俗家名字吧？我叫惯了，总也改不过来……”
　　叶以东确实知道，青岩道长俗名吕若寒，家中世代为官，到他父辈，不知因何事触怒天颜，被革职罢官，在回乡途中遭遇山匪，除了吕若寒抱着长兄之子滚落山崖逃过一劫，其他人均遇害身亡。之后吕若寒将长兄之子托付给一位远亲抚养，自己不知去了何处，等一年后再出现，已是青岩道长。
　　卫明似乎并无意深入这个话题，想了想，还是最开始的疑问：
　　“晴曦，你真不打算先安顿好厉星瑶？”
　　单英虽然武艺高强，但这两人毕竟有着难以厘清的心结，再加上当年的“笑里刀”也曾结下不少仇家，厉星瑶与他在一块，难保不会受到牵连。
　　这个道理叶以东不会不知道，但此时此刻，他却只是安然一笑，十分悠闲的样子：
　　“以单英的身手，要护住星瑶还是绰绰有余的，就算不说他是嫣然的弟弟，总还得看在星瑶叫单英一声大哥的份上，不可能真对他不管不顾的。”
　　关于厉星瑶姐弟与单英的瓜葛，叶以东显然比卫明要知道得多，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卫明也不再在意这件事。
　　接下来的两天，除了卫明单独在清晨时分出去了一顿饭时间，两人也不说什么严肃事儿，反是将永都逛了个遍。
　　“晴曦，鬼门禁地你可知道些什么？”
　　卫明喝着茶，有点漫不经意地问倚栏而坐的叶以东。
　　他们此刻正在永都地势最高的望乡亭，放眼远眺，几乎整个永都都尽收眼底。
　　之前卫明已和叶以东说过，韩映雪身上流有皇族之血，其母更是当年被夷为平地的西北小国观沧的护国圣女，韩映雪如今最想做的，大概是复国，而要达到这一目的，首先就需要一笔可观的金银钱财以作后盾。至于这笔钱财最有可能的来源，只能是当初观沧国国君在圣女预知了国破无可避免后将大批金银财宝暗暗运送至一处秘密地宫，以图他日复国所用。
　　朝廷也是直到不久前才获知那座地宫的具体位置——不偏不倚正位于雄踞西域的鬼门的禁地。
　　叶以东听他这么问，便知是有了韩映雪的下落，抚着垂在脸侧的一束黑发笑道：
　　“虽说是禁地，鬼门并未刻意看守，一般也不会有不要命的想去那里转转。那个地方机关重重、易进难出，以前跟爹去鬼门祝贺新任门主继位，我曾不小心误闯，差点就困死在那了。”
　　他看了看卫明若有所思的表情，又道，
　　“禁地是鬼门建立之时就有了的，除了他们的祖师爷，历代鬼门之主似乎都并不知晓内里详情。”
　　卫明笑了笑：
　　“前朝时期观沧国曾一度控制了西域大部分小国，我朝立朝后才逐渐国运衰落，到先帝时期更因不愿臣服而遭灭国，那个地宫，想必是观沧国昌盛时暗中修建的，至于鬼门的祖师爷，应该是当时观沧国朝廷的人，只不知为何他并没有将禁地隐藏的秘密传下来……”
　　“人心难测海水难量，那笔财宝如今是否真的还在地宫也是个未知数吧。”
　　叶以东把玩着手中的瓷杯，有些漫不经心地看着远处浮云。
　　“眼见为实，大师兄一定会去地宫。”
　　咳了声，卫明有些为难地看着叶以东，
　　“晴曦，有件事要麻烦你——”
　　叶以东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摆摆手：
　　“不麻烦，月门与鬼门的交情一向不错，让你混进去不过是举手之劳。但是，我要和你一起进去。”
　　他说得坚决，卫明微叹了声，算是默认。

　　从永都到鬼门所在的幽谷，快马加鞭的话大概是一天一夜的路程。卫明和叶以东启程之时恰遇大雨，耽搁了几个时辰，到达鬼门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鬼门门主徐奉江正在闭关修炼，门中事宜暂且由副门主红绡打理。叶以东还未继任月门门主之位时在外游山玩水，偶尔也会就近到鬼门落个脚什么的，因此见了他突然到访，红绡并未生出疑心，依往常一般将之安置在西厢客房。
　　“大哥再过七天便可出关，叶门主要是不赶时间，可在这等到大哥出关之日，到时大哥一定很高兴见到您。”
　　红绡与叶以东关系不算亲，但念在徐奉江的面子上，该有的客套熟络还是一样不落的。她说完这些，又看了几眼卫明，觉得有点眼熟，细细一想便记起是几个月前在月门见到过的，拱了拱手，道：
　　“卫少侠？”
　　卫明抿了抿唇，也回了一礼：
　　“在下卫明。”
　　红绡笑了下，也不再多言，径直将二人带到客房安顿好。
　　西厢的客房都是独立的小院落，因为叶以东喜静，徐奉江一般都是将最里间的一个独立院落作为他的固定客房。从这里到鬼门的禁地，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而且路线僻静，不用担心碰到什么人。
　　待到月上中天时分，两人换了身夜行衣，潜入并不见守卫的禁地。根据卫明得知的情况，地宫入口在禁地中央的一处石碑下。叶以东幼时曾误入此地，多少还记得些机关设置，一路过去还算顺利。
　　“看来有人先行一步了……”
　　看着石碑下延伸至黑暗的洞口，叶以东摇了摇头，
　　“不如我们在这来个守株待兔？”
　　卫明半跪在洞口边缘，探身朝下看了许久，又摸了摸地面，才抬头道：
　　“这里是直上直下，没有梯子，周边的泥土过于松软不适于拉钩，你说下面的人要怎么上来？”
　　叶以东刚想说话，就听到一道极为刺耳的尖锐声音从洞底传出来，两人几乎是同时矮身躲到那块巨大石碑后。
　　那声音听上去像是箭矢破空产生的响声，但要更为刺耳，而且因为是从地底传来而带着些沉闷模糊。
　　叶以东一手扶着石碑，一手撑着地面，凝神细听下却再也不闻其它声音。
　　卫明皱着眉，正要站起身绕回前面，冷不防地面一阵摇晃，好在他反应快，迅速弯腰稳住身形。叶以东伸出一只手扯了扯他的衣袖，指指不远处的树林：
　　“这种动静估计会引来鬼门的人查看，先去那里避避。”
　　两人刚飞身到一棵云杉上藏好，就见几点火光由远及近，最后停在那块石碑前。奇怪的是，这几人拿着火折子照了照那个洞口后，竟然又悄悄地退了回去，只留了一个身披斗篷、看不清面貌的人守在旁边。
　　叶以东皱了皱眉，总觉得那个神秘人有点熟悉，正在思索间，就见卫明用口型对他说了两个字：
　　“红绡。”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