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入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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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姥姥的樟木衣柜前，指尖触到戏服上盘金绣的牡丹时，窗外的梧桐叶正巧落在绣鞋尖上。那抹暗红像被抽去魂魄的蝴蝶，突然让我想起小时候她总把我抱在膝头唱《牡丹亭》，说杜丽娘为情死为情生，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她浑浊的眼睛里会泛起水光。
……
"囡囡啊，"她枯瘦的手指划过我手背，"等姥姥走了，这箱底的戏服可千万别烧。"
此刻我正攥着这件半旧的戏服，金线在夕阳下流转着诡异的光。突然有冰凉的触感从领口蔓延而下，像是有双浸过冰水的手顺着脊椎攀爬。我猛地撒手，戏服却像被无形的衣架撑住，在暮色中缓缓展开。
牡丹花瓣簌簌掉落，在地面铺成血毯。我听见檀板轻敲的脆响，抬眼竟见个身着月白水袖的女子站在衣柜前。她背对着我，云鬓上斜插的银凤步摇正随着碎步轻颤，水袖拂过之处，空气里浮起若有若无的沉香。
"姥姥？"我喉咙发紧。
女子转身的瞬间，我看见她眼角的泪痣——和姥姥照片里二十岁时的模样分毫不差。只是她眉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愁绪，眼尾泛红，像是刚唱完一折断肠戏。
"阿九，你终于来了。"她开口时带着浓重的姑苏口音，水袖轻扬间，我闻到了记忆中姥姥梳妆匣里的胭脂味。
我后退半步，后腰抵上冰凉的衣柜。镜中映出我的倒影，与戏服女子重叠在一起。她抬手抚上我的脸，指尖穿透皮肤的刹那，无数画面如潮水般涌入脑海：
民国二十三年的苏州城飘着细雨，十六岁的林婉秋踩着绣鞋跑过青石板巷。她怀里紧抱着戏服包裹，身后传来父亲的怒吼："戏子无情！你要跟那个唱武生的私奔，就别再进林家的门！"
绣鞋在泥水里打滑，她跌倒时看见巷口那袭藏青长衫。陈少霆撑着油纸伞逆光而立，剑眉星目映着雨帘，腰间的银铃在风中轻响。他伸手拉她起来的瞬间，怀表链上的翡翠坠子磕在她腕间，留下淡青色的痕。
画面一转，我置身于嘈杂的戏园子。婉秋在后台补妆，镜中倒映着台下捧场的达官贵人。陈少霆扮作赵云在台上耍枪，银□□破空气时，我听见子弹上膛的声音。
"阿秋，"他卸了妆来寻她，额角还沾着油彩，"我要去参军。"
婉秋的胭脂笔在脸颊划出歪扭的红痕。她攥着他的袖口，绣着并蒂莲的帕子被汗水浸湿："不是说好等攒够钱就去北平开戏班吗？"
陈少霆从军的前夜，他们在护城河的画舫私会。他解下翡翠坠子塞进她掌心："等打完鬼子，我就回来娶你。"婉秋把祖传的银镯套在他手腕，却在转身时被人拽住发辫。父亲带来的家丁将陈少霆按在甲板上，她听见骨节断裂的脆响。
"戏子配军阀，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父亲的痰盂砸在她脚边，"从今日起，你要是再敢踏出林家半步，我就烧了你的戏服！"
画面突然变得支离破碎。我看见婉秋在阁楼上绝食，听见陈少霆战死的消息，目睹她穿着戏服跳护城河时溅起的水花。最后定格在1945年的清明节，她抱着戏服在陈少霆的衣冠冢前唱《游园惊梦》，唱到"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时，血从七窍涌出，染红了戏服上的牡丹。
"阿九，"她的声音从虚空中传来，"这出戏...唱了七十年，该谢幕了。"
我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姥姥的雕花大床上。晨光透过窗棂，戏服好好地叠在衣柜里。我颤抖着翻开戏服内衬，泛黄的绸缎上赫然绣着两行小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指尖抚过字迹，我突然想起姥姥临终前反复念叨的话："当年少霆送我的翡翠坠子，到底是掉在哪里了呢..."
那天夜里，我带着戏服去了护城河。月光下，水面忽然浮现出陈少霆的倒影。他微笑着对我点点头，水面涟漪中，我看见姥姥穿着戏服向他走去，两人的身影渐渐消散在薄雾里。
回到家时，戏服内衬的字迹已经消失不见。我把它小心收好，在衣柜深处发现了那个翡翠坠子。月光下，翡翠里隐约映出两个人影，仿佛在唱着永远唱不完的《牡丹亭》。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入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