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在蒙德里安的格子里》》iiiiuD

3、石膏像的裂缝

　　凌晨三点的画室漂浮着丙烯酸树脂的味道，季临数到第七次程述白调整射灯角度时，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其实我..."话音戛然而止。程述白正用刮刀挑起一簇银粉，侧脸在光影中呈现出雕塑般的轮廓。季临突然发现对方左耳垂有颗小痣，像白瓷碗底落了的墨点。这个认知让他胃部抽搐，就像那天在咖啡厅看到《小王子》封面时一样。

　　"闭眼。"程述白突然说。季临以为要示范什么技巧，乖乖垂下睫毛的瞬间，冰凉的刮刀贴上了他的眼皮。银白色颗粒簌簌落在眼皮上，程述白的声音带着笑意："现在看世界是不是不一样了？"季临在朦胧光晕中看见无数星子坠落，程述白修剪石膏像的敲击声忽远忽近。

　　他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滑过下巴，伸手一摸才发现是眼角被刮刀蹭破的血珠。程述白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喉结在他视线上方滚动："别动。"季临听见医用胶带撕开的脆响，接着是丝绸般的触感拂过脸颊。程述白用拇指抹去血迹时，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唇峰。

　　备用电源启动的瞬间，季临看见对方胸前的校徽反光在视网膜上灼出青烟。程述白已经退到两米开外，白大褂下摆沾着银粉，像撒了一地星屑。季临低头看着自己沾血的指尖，突然发现速写本不知何时摊开在调色台上，最新一页用铅笔写着：

　　"L'obscurité est la plus douce des caresses.（黑暗是最温柔的抚触）"
　　季临的指尖悬停在石膏像断裂的缝隙上方三厘米处，月光正沿着穹顶天窗的玫瑰花窗斜切而下。那道裂痕在月光中呈现出奇异的弧度，让他想起大二那年解剖课上见过的蝴蝶骨——美院解剖室总弥漫着福尔马林与松节油混杂的气味，此刻却换成程述白身上清冷的雪松香。

　　"米开朗基罗的初稿里，大卫的左手其实是残缺的。"
　　程述白的声音裹挟着砂纸打磨石膏的沙沙声，他的影子完整覆盖住季临面前的调色板。钴蓝与钛白颜料被搅成混沌的漩涡，季临看见对方围裙口袋里露出的医用胶布边缘泛着淡黄，那是三天前帮他处理刮伤时留下的。

　　季临握笔的手顿了顿，群青颜料滴落在大卫像的膝盖位置。石膏碎屑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滚落，在帆布鞋面砸出细小的凹坑。他忽然意识到这尊石膏像的裂缝位置，恰好对应着程述白右手虎口的旧伤疤——上周在美院超市，他亲眼看见对方往伤口涂抹紫色药膏。

　　"其实我修改了构图。"季临突然说。蘸取赭石色颜料的笔尖在大卫像脚边游走，画出株扭曲的橄榄枝。橄榄叶的脉络刻意模仿了程述白速写本上的钢笔线，叶尖处凝结的颜料模拟出凝固的血珠质感。

　　程述白打磨石膏的手突然停顿，砂纸在指尖勒出红痕。季临盯着对方手腕内侧凸起的青筋，那下面埋着道蜈蚣状的缝合疤痕——三年前程述白参加全国美展时，曾用整条手臂为保护画架被钢架划伤。此刻疤痕随着肌肉起伏，像条沉睡的蜈蚣。

　　"你知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坚持左手残缺吗？"程述白突然转身，砂纸簌簌落在季临肩头。他白大褂的袖口沾着石膏粉，在月光下像撒了层星屑。季临嗅到对方领口飘出的雪松香里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那是医用胶布特有的气息。

　　季临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因为不完美才能承载神性？"他的视线扫过程述白围裙口袋里的速写本，扉页的金色拉丁文在月光下泛着微光——那是本记录失败作品的集子，扉页题写着但丁《神曲》的句子：L'ab?me m'appelle, mais je ne tombe pas.（深渊在呼唤我，但我不会坠落）

　　程述白突然俯身，医用胶布的薄荷味混着雪松香将他包围。季临感觉后颈被对方的呼吸拂过，那里有颗朱砂痣，在月光下像滴凝固的血。对方修长的手指抚过大卫像断裂处，石膏碎屑钻进他的指缝："不，是因为残缺本身才是神性的容器。"

　　季临的瞳孔微微收缩。程述白的手指正按在他画的橄榄枝上，赭石色颜料在触碰中晕染开来，与程述白袖口的雪松香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他突然想起上周帮程述白搬石膏像时，对方后腰处若隐若现的医用胶布，边缘卷曲如枯萎的鸢尾花瓣。

　　"就像这尊石膏像。"程述白的声音带着金属震颤，"当裂缝出现时，人们才开始真正凝视它的存在。"他突然抓起季临的手按在裂缝处，掌心的温度透过石膏传递到心脏位置，"感受下，这是三百年来无数人触摸过的伤痕。"

　　季临的掌纹与石膏裂缝严丝合缝，那些被时光打磨光滑的裂痕此刻在他指腹下变得锋利。他忽然意识到程述白在说什么——上周在图书馆古籍部，他见过米开朗基罗的手稿复刻本，那些修改痕迹与眼前裂缝的走向完全重合。

　　"真正的艺术永远带着创作者的伤口呼吸。"程述白抽回手时，医用胶布的碎屑粘在季临袖口。他转身走向工具架，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投射在石膏像上，"就像你上周在图书馆画的速写本——"

　　季临猛地抬头。程述白指的是那页被茶渍晕染的速写，此刻在月光下竟与石膏裂缝的走向形成完美镜像。那些看似随意的线条此刻在阴影中扭曲成藤蔓状，缠绕住大卫像断裂的左手。

　　"你早就知道。"程述白的声音混着砂纸摩擦声，"知道我的速写本藏在储物柜第三层。"他举起沾满石膏粉的手，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就像我知道你总在画室储物柜放薰衣草味的洗手液。"

　　季临的耳尖瞬间烧红。他想起三天前在超市货架前，程述白是如何自然地取下那瓶薰衣草洗手液。当时对方的白大褂衣角扫过货架边缘，医用胶布特有的薄荷味混着雪松香将他包围，就像此刻。

　　工具架突然发出金属碰撞声，程述白取下的青铜调色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将刀刃轻轻搭在大卫像裂缝处："知道为什么选择这尊石膏吗？"刀尖划过石膏表面，发出类似黑板擦过黑板的声响，"因为所有实习生都害怕碰它——"

　　季临的呼吸停滞。他看见程述白无名指上的创可贴边缘翘起，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结痂。那是上周指导写生时被画架划伤的，当时渗出的血珠染红了半张素描纸。

　　"因为它的裂痕会吃掉颜料。"程述白突然用调色刀挑起一坨群青，"但真正的颜色永远不会消失。"刀尖刺入裂缝的瞬间，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季临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回响。

　　当应急灯骤然亮起时，季临看见程述白白大褂胸前的校徽正在反光。对方的手掌还覆在他手背上，虎口处的医用胶布边缘微微翘起，露出底下淡粉色的疤痕——那是比梵高的耳朵更疼痛的印记。

　　"今晚留下。"程述白的声音混着松节油的苦涩，"帮我给这些静物重新布光。"他转身走向储物柜时，季临看见对方后颈处淡青的血管在灯光下蜿蜒如古地图上的河道。那截苍白的脖颈在阴影中起伏，喉结滚动时带动锁骨投下的阴影，像极了他画册里见过的埃舍尔版画。

　　月光突然穿透云层，石膏像裂缝中的群青颜料开始闪烁微光。季临终于看清那些颜料里混着细小的金箔碎片——是程述白上周偷偷添加的，为了纪念某次失败的日出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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