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8、囚 ...

  •   早上出门的时候,爸爸一再警告我,等一下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当着那么多的单位同事和领导,绝对不能做出格的举动,比方去亲棺材里的死人,或者把红玫瑰放到孟波手里。我要是敢跟电影里演的那样往死里作,他非宰了我不可。
      我说不会的,人都死了,我还能怎么样?
      我一个人出门,他是我父亲,再不放心,也没有由头跟着我一起去。
      我坐在地铁里,这个时候看到的一张张陌生的脸,都跟过去看到时的心情很不一样,我要去殡仪馆,参加同事的遗体告别仪式。
      到最后,孟波仅仅是我的同事而已。
      不能说,不能去亲吻棺材里的他,不能把一支玫瑰放到他枕边。为什么不能?因为逝者已矣,生者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走到徐华晋身边,现在她是孟波名义上的亲人,而我只是个朋友。
      孟波没有子嗣,老母亲还不知道独生子已经去了,打电话给他的舅舅舅妈,他老家的亲戚问,骨灰要葬在哪里?如果买墓地,花销大概是五千,问孟波有没有留下钱来,把钱打过去,他们好去联系。
      徐华晋告诉他们,孟波的墓地已经选好了,葬在这边,不回老家落葬。
      她还是跟过去一样冷静,跟我一笔笔算墓地的钱。孟波几个月前跟单位辞职了,不过导师也不是冷血的人,几个人争取了一下,墓地的费用单位可以出一半,医药费也可以报销一半,这点省出来的钱可以作为他老母亲的生活费。
      “墓地的另一半费用就我来出吧。”她说道,“单位里同事还凑了一点钱出来,一并交给我了。”
      “我来出。”我急忙抢过话头。
      “他生病以来你已经花了不少钱,我好歹也跟他做过男女朋友,我很喜欢他,为他做点什么也是应该的。”
      我们絮絮叨叨地说着,期间有同事和单位领导不断走进来,我看见孟波静静地躺在那里,接受所有人同情的注目礼,他们一定在想:那么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凋零了,没有子嗣,甚至没有来送丧的亲人。他是自己动手从切开的喉咙里拔掉了氧气管,用窒息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那时候他目送着我走出病房,他会想什么?
      我的思维很迟钝,因为只要我想一想当时,就要屏住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否则我的胸口就绞在一起,痛得我喘不过来。
      ——原谅我不够坚强,那些书里的战士们,鲍尔柯察金、张海迪、史铁生、海伦凯勒、霍金等等等等,他们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他们才能坚强地活下来,成为传奇。可是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死神是这样强大,原谅我的渺小,我只能撑到这一步,我没有办法坚持下去。
      傻瓜,真是个傻瓜!
      我没有资格要求他撑下去,因为我不忍心。
      走吧,走吧,只要我们的灵魂足够洁净,我们总可以被天堂接纳,如果真的有天堂。
      外面的焚化炉从八点开始冒烟,根据物质不灭的定律,孟波等一下便要化成灰变成烟,他消散不见,随风而去,同时又无处不在。
      我感觉到热热的眼泪流过面颊,徐华晋停了停,没有继续刚刚的话题,她把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再慢慢地歪过头来,将瘦小的身体缩到我怀里,脸埋起来。远远看过去,大概就是伤心失意的女朋友需要朋友的安慰而已。
      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被埋没的真相,孟波会希望我走过去亲吻他冰冷的嘴唇吗?
      他的丰润的嘴唇,这个时候只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贴在他的牙齿外面,他一定不容许我去吻这样子的他。他曾经健康强壮,即使不帅,但是也有一些小臭美,我还记得他端坐在窗前,脖子伸老长贴着镜子,去挤额头上的一颗痘痘,然后用克林霉素小心涂抹。我在一边嘲笑他,他还沾沾自喜并且自我安慰,那个谁谁的脸就跟月球表面一样,爷统共就长了这么一颗。
      直到被切开气管之前,他都每天早上坚持刷牙,用梳子梳理他刚刚长出来的短短的头发。
      “等我好起来以后,肯定留长发,彻底做个摇滚青年。”他捏捏自己的耳垂,“我想在这里打很多洞,戴各种各样的耳钉。”
      不能再想下去了,真不能再想下去了。
      感谢徐华晋,在这个时候,我可以冒充一个安抚者,把下巴抵在她的头顶,放肆地流泪。其实她才是那个拥抱住我,并且安慰我的人。

      告别仪式结束后,我跟徐华晋一起等在殡仪馆,我们拿到号码,排在今天的十五号将孟波送去火化。
      突然想起以前妈妈描述刚出生的我,因为早产,放在暖箱里,推去洗澡的时候也是排着队伍,世界上有这么多人,出生要排队,上幼儿园要排队,进地铁站要排队,去食堂吃饭排队,到死了的时候还要排队。
      奈何桥上是不断往前行进的队伍,孟波夹在拥挤的人群里,不会回头,他是那么普通的一个,对我来说,又是那么不普通的一个。
      送孟波出殡仪馆的时候,我看见爸爸在绿化带那边冲着出口的地方张望,他到底是不放心的。
      他走过来,劝道:“时间还早,你先回家歇歇吧。”
      我摇摇头,我能陪孟波的时间极其有限了,我不想放弃任何一点点。
      “我很担心你。”他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徐华晋帮着他劝我,“你还是先回去吧,等一下到墓地那边你再过来。”
      爸爸用力地拉扯我,我在几次挣扎以后,他非常懊恼地“哎!”了一声,我抬头,正对上他湿漉漉的眼睛,一时不忍,终于不再反抗,低着头跟他上了车。
      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我毫无睡意,又不敢吃安眠药,生怕下午睡过了头,耽误了送孟波最后一程。这样醒醒睡睡熬到下午,也没接到徐华晋的电话,我翘起头想看看几点了,这才发觉手机竟然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翻身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去拉卧室门,正要问爸爸是不是把我的手机拿出去了,手一握到门把,直觉就不对,转了几转再猛力推拉——门从外面反锁了!
      “爸爸!爸爸!妈——妈——”
      外面没有任何人回答我。
      家里的窗子都按上了防盗窗,没有高强度金属切割机是出不去的,而唯一的门,从外面往里踹是可能的,从里面往外,我试了一下,木板异常坚固。
      “爸爸!放我出去!”我哀嚎起来,进而这哀嚎充满了恐惧和乞求的意味,“爸爸——爸爸——”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