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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头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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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次化疗做完以后,已经过去一个月了,孟波的头发还不见掉,他有点惊喜地说:“哎,我会不会是那种少数派,不掉头发的?”
就是当天给他洗头的时候,脸盆里落满了头发,一把一把,好像他们本来就不是长在那里,只是用胶水粘在他头皮上一样。到晚上临睡的时候,他成了个斑秃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滑稽,可是我笑不出来。
他安慰自己,“好在不是女人,要是有一头留了上好几年的秀发,三千烦恼丝,真要心疼得大哭一场。”
他从来不是个豁达开朗的人,经此一变,更加不爱出门,偏偏这一年的冬天湿淋淋的,到处一片雾气弥漫烟雨朦胧的样子,被褥潮得能挤出水来一样。雨丝阴森森地落在宿舍楼前的法国梧桐和草坪上,一天一地是一种渗到人骨子里去的冰冷,有时候从实验室回来懒得打伞,雨丝砸在脸上麻麻地生疼。过去几个冬天我记得总有好天气,我们曾经坐在那里,孟波挨我很近,抱着吉他一首一首弹着柔情或者轻快的曲子,阳光落在他的头发上,眼色浅淡,好像金子。
我去商店买了三种式样不一的针织帽子,每样买了两个,一共六顶,这样他戴的时候,我就选一样地戴,好像情侣一样。
帽檐可以拉到很下面,遮住所有原本长着头发的头皮,大半个耳朵,眉毛,眼睛再垂下来看地板,就很有一副低眉顺眼的味道。
我觉得花色还是很潮的,有一顶是全黑的,上面有个红色的蜘蛛网,一个蓝色的蜘蛛,仿佛蜘蛛侠的某种纪年周边;第二顶是烟灰色,上面一个咖啡色耐克标记,走的运动风格;孟波最喜欢第三顶,浅蓝色,毛线很细软,戴着衬得他的皮肤比较红润健康。
我拍马屁:“真戴上还是这一顶好看,果然是你有眼光。如果是夏天可以用方巾包起来,再穿得拉风一点,嚯,就跟隔壁艺术学院那帮子搞摇滚的。”
他淡淡地笑笑,不置可否。
我想拉他出去走走,不干什么,就是走走,虽然天气不好,在烟雨濛濛的天气散步也不错。
天气已经很冷,我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戴上帽子,准备出门。
结果房门都打开了,走廊里的穿堂风灌过来,他打了退堂鼓。
“孟波,别这样,振作一点。”我鼓励他。
结果他毫无预兆地发起火来,“我不是不想振作,可是我刚刚化疗完,一来没心情,二来没体力,你要跟电视里演的那样推着轮椅带我出去晒太阳吗?来啊,去租个轮椅!或者背我也行,很浪漫哈?”
我呆呆地看着他,病人的心情都不好,我理解,他说出再难听的话我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我就是很伤心,当然不是为我自己。
他倒回床里,仰天躺着,手一拉被子蒙住头,好半天一动不动。
我的手摸进去,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湿漉漉的。
“林泽丰,对不起,我很害怕。”被子里是他闷闷的声音,“我真的很害怕。”
我想说别怕,可是承受死亡的并不是我,所以我只能紧紧拥抱住他,好像这样就可以捉住他不断流逝的生命。
我隔着被子在他脸的地方亲吻他,这个时候的布料竟然又是干的,很快吸干我的嘴唇和舌尖。他在我怀里瑟瑟发抖,哽咽出声,破碎的呼吸在我耳边回响。
我等他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拉开被子,他的眼睛红红的,茫然地看着我。
“我这样子,你还喜欢?”他瓮着鼻子问。
“喜欢。”
“以后会越来越不堪,慢慢瘦得跟一具骷髅一样。实验室里就有一副,你喜欢跟那样的东西谈恋爱吗?”
“骷髅也别具美感,再说了,你以前跟徐华晋好的时候,就她那竹竿似的身材,搂在怀里还不是跟骷髅差不多?审美这个东西,也没规定都得是大胸脯女人。”我说得他似乎有些心动,于是俯下身子准备去吻他,结果他迅速地别开了脸。
“不……不要……”
我起身在床沿坐好,一只手伸过去,拉住他被子底下的手,触感微凉,“还是不能接受?”
“我的嘴巴是苦的。”他厌恶地说道,“而且我觉得味道也不好闻。”
“我不介意。”
“我介意。”他恨恨地蹬了一下腿,过了一阵,又放低了声音,“林泽丰,我都这样了,我不想招你。你也不是天生这样的,咱俩刚住宿舍的时候,你还是喜欢女人的。忘了我吧。”
我咒骂了一声,“你现在不是好好的在我跟前,说这些干什么?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你了,你一早就开始招我了,你干什么那么贤惠地伺候我吃喝?你还给我洗袜子?我妈都不肯给我洗袜子了,你给我洗什么袜子?”
“你总不会因为我给你洗袜子就喜欢上我吧?”
“是又怎么样?”
他闭上眼睛,湿漉漉的睫毛还有未干的泪,仿佛很认命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来,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勾画着我的脸,甚至不敢用手掌触摸,“这两天我老是在想,如果不是这场病,那会怎么样?你说我自私也好,我就想回到过去,大家都还没有挑明的时候,我就想这个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认识那么多朋友,就属他跟我最铁。如果你跟我老婆互相不待见,我肯定选你,人家不是都说了,兄弟如手足,老婆如衣服。我那时候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结婚还能离婚,可是我跟你是一辈子的。我宁愿跟你,只是一辈子朋友,你能理解吗?”
“我理解的,我理解的,我跟你想的一样。”
他摇了摇头,不知道在否定什么,我还是觉得不够靠近他,于是欠了欠身,把鞋子蹬掉挤上床去。两个人穿得又多,单人床很拥挤,他退了退让了点地方给我,然后撑坐着起身,把厚重的羽绒服脱掉。
得了,逛什么呢,这种天气,就在被窝里躺着吧。
他把脸贴过来,藏到我的颈间,毛茸茸的帽子摩擦着我下巴,跟头发完全不一样的质感,我不应该去回忆他的头发,肖想那些短毛碎扎痒皮肤的感觉。这种想象让我十分难过。
我们就那样沉默着躺了很长一段时间,两个人的身体拥抱在一起,比一个人的时候能驻留更多的温暖。
“你睡着了吗?”我问。
“没。”
“我能亲你一下吗?我一直想来着。”
“不行。”
我心底里空落落的。
他抬了抬头,在离我极近的距离内看着我,眼睛是湿漉漉的,“不是我不愿意。”他说道,“你要高兴,随便怎么都可以,不过那是我以前的想法。你还记得吗,有一次唱K回来大家喝高了,你说了一句什么缺德话,具体什么我都忘了,我把你按在床上狂抽,然后突然就停了下来,当时我很害怕你会一把抱紧我,然后亲我。那个时候我想,你要敢,我就借着酒劲跟你胡来一次。”
我实在不记得了,因为记忆里,有好几次都是我看着他,很有一种亲吻他的冲动,但是具体到这一次,却没什么印象。我笑:“怎么个胡来法?”
“我也不清楚,模糊地觉得可以,就跟刚刚上初中那时候做的春梦一样,朦朦胧胧的冲动。”说着他低下头,把我的手拉过去玩起了手指,“你跟我说出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想法,不是高兴,而是肯定发生了什么?联想到之前去做胃镜,于是我就有很不好的预感。”
我气得直拍床,那一次,就是不计后果地冲动。
“老实说,我那会儿甚至恨你,是迁怒,你明白吗?”
“我是个孬种,之前没勇气跟你挑明了说。”
“不是孬种,我也说过了,要不是这个病,我跟你,我们不可能。”他把我的手指放到嘴里轻轻咬了起来,是真咬,微微刺痛的感觉,“最近我一直想来想去的,觉得我们还是不要继续下去,就维持现在这样。我妈已经够苦了,我不要这世上还多一个你,我有时候替自己难受,有时候替你难受。我蛮可以不顾一切跟你好的,反正都要死了……”
我的食指在他嘴里一抠,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别说这个字。”
“好,不说这个字,忌讳!”他苦笑,“等我这边走个一干二净,你怎么办?我要是个女的,跟你好就好了,你以后再找一个就是了,可我不是,我怕你以后都转不过来。你也要想想你父母。我想到我妈,我心里真是……我都说不出话来了。”
“都说了别提,医生不是跟你说了,保持愉快的心情最重要,对自己要有信心,还是有相当一部分人痊愈了,十几二十年一直那么活下来了,你还是想想咱们将来怎么整?咱们国家婚姻法不改以前,反正我是不结婚了,要结就跟你结,我爸妈那边的工作要做的,还有你妈,老太太没文化,怎么说吧,你要想想,她大概都不知道男人跟男人也可以好上。”
他听了,脸上是在笑的,可是眼泪无声地流过眼角,淌到耳朵里去,“好,我会努力活到这一天的,这样也好啊,都没有买房压力了。”他“嗤嗤”地笑出声来,可是笑容越大,眼泪就越汹涌,“我妈很糊涂的,也许都不用跟她说清楚,就说娶不上媳妇吧。”
“那不行,多没面子?不是娶不上媳妇,是你要娶个带把儿的当媳妇。”
“那她恐怕不同意,她还想着咱孟家后继有人,有媳妇给传宗接代。她不是很满意小徐,就是嫌人家过于瘦弱。”
“你们孟家有家穿绝学什么的吗?”
“那倒是没有?怎么?”
“有的话我就去变性。”
“变了性你也生不出崽子来。”
“我可以抱一个,骗她是我生的啊,你不会也有那种封建思想吧?那我可跟你讲了,咱俩要断子绝孙,就一起断子绝孙,你少给我在外面乱播种。”
话题越扯越远,在这种半真半假的玩笑话中,孟波渐渐好受一些了。
“我会替你照顾她的。”
“别说这种大话,怎么照顾,跟自己妈一样照顾?你父母能同意?你将来的那口子能同意?”他笃定地摇摇头,“我想过了,如果复发,不准备再花那个冤枉钱化疗了,很多人就是化疗折腾死的。我手头的钱你替她存着,我信得过你,她花销不大,够她撑一阵子,回县城租个小房子,不贵。要是能找个老伴就更好了,可是她又聋又瞎的,怕是难。你别跟她说我的事,就说我到外国去工作了,逢年过节你能去看看她,我下辈子就投胎做你儿子。”
“谁要你做我儿子了?你有点出息好不好?爹是可以乱认的?”
“做女儿也成。”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喷笑着,突然又想到什么,脸僵在那里。
“怎么了?”
他重新把脸埋到我颈窝里,低声道:“为什么是我?我有这么放不下的人,为什么是我?我做错了什么?我有时候甚至恶毒地想,干脆让我妈先去了吧,不要让我在她前头。所以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她受不住的。我上礼拜去给她买米买菜,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我还担心她看出来我脸色有什么不对,结果她说她现在已经连我的脸都看不清楚了。”我感到领口一阵濡湿,他在那里沉闷地哭着,“为什么是我?”
那是我第一次想到一个很可怕的念头,这念头在我脑子里一晃而过,我想起高中的时候在学校对面的小饭馆里看罗密欧与朱丽叶,殉情而死的两个人一起倒在铺满鲜花的白色床单上。
我还想到当时看的一本小说,说女人拉着男人一起去跳崖,女人先跳下去了,男人往崖底张望了一下,就拍拍屁股回家睡觉了。
人到某个时刻,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会怎么做,情圣和人渣也许就是一念之间。当孟波说“为什么是我”时,我很有一种冲动说,“我陪着你,会一直陪你。”
可是这种大话不能随便说,比说着要照顾他妈更加离谱。
他的脑袋在我怀里蹭了几下,耳边露出一小片秃着的头皮,上面还有稀疏细软的几根毛发,光是看着这个地方,他仿佛一个活了几百岁的老人。我轻轻地抚摸着,真希望他活了有几百岁,哪怕成了精,成了怪,我要害怕得尖叫起来都没有关系。
而他分明不满三十,未届而立。
我记得有一个很小的孩子,她的墓碑上刻着:我来过,我很乖。
孟波比她多活了十几年,照理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是也因此,他有更多割舍不得的东西,他的痛苦不甘愤懑绝望更复杂更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