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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此生厮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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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江湖不甚太平,暗流涌动。自从风袖堂接手鹰眼阁密册,众帮派表面上没有动作,私下却早已躁动不安,纷纷在揣测风袖堂的用意。手持密册,无异于掌握了各帮派的不传秘辛,如果风袖堂借此网罗同党,剿灭异己,从而在江湖中独大,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况且按风袖堂一贯作风,并不是宽厚正义、能规整江湖风气的正道门派。堂里的师兄弟私下也会悄悄讨论,试图揣测堂主的下一步计划,可是除了大师兄呵斥了几次,师父始终没有任何交代和安排。
成煜看望过成绮之后,她就渐渐退了高热,又养了三五天,才彻底病愈。回到校场,她又开始在成煜面前百般挑衅,各种正经的、耍赖的招式轮番上,成煜还是如往常一样不急不躁,应付自如,全然当做成绮是在给他喂招。
“少主,堂主请你天枢轩议事。”
正对着成煜张弓引箭的成绮听到小佺来传令,心跳瞬时漏了一拍,天枢轩议事,定是堂中要务。看着成煜一走,便放下手中的弓箭,随后跟了过去,候在了天枢轩外。
“成煜。”
“在。”成煜简短应了一声,静等义父吩咐,却见义父只是注视着他,似乎在观察,又似乎在思考。成煜进而一揖,坚定唤道:“义父。”
“是否还记得你身上的血海深仇?”义父为事一向干脆,此刻却语速缓慢。
“一刻未敢忘。”
“杀你父母之人已经找到,你可愿手刃仇人?”
“义父已有林瑶华的下落?!”自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听他这样情绪激荡。
“你所遇叶兰汐,与林瑶华分属同门。现下二人一同隐匿在归雁谷。”
“谢义父成全。我明日启程,赴归雁谷,杀林瑶华。”
决计不可!成绮跨过门槛冲了进来,“爹!请三思……”成远风冷冷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是刺穿了她的心事,她不由得弱了声,“归雁谷可不可以让我去?”
成煜疑惑地看向成绮,李盈袖朝成绮微微摇了摇头,话还没有说出口,只见成远风走了下来,一步一步踱到成绮跟前,语气阴沉凝重:“让你去?”
一股无形的压力让成绮浑身无力,“让我替成煜去吧。他心里有恨,难免失于冷静……”
一记耳光落在成绮左脸,打断了她要说的话。成煜未及多想,身形极快地拦在父女之间,将成绮挡在身后,直视义父,眼中锋芒毕露。李盈袖慌忙走到成远风身侧,拉住他的手臂,生怕他再动手。
成远风逼视成煜,成煜自认莽撞,连忙收敛锋芒,侧退一步低下头,“义妹失言,请义父息怒。”
“夫君,绮儿定是想跟随煜儿一同前往。归雁谷入谷处自然形成一线天,又被‘八臂神匠’的机关兕挡住,若是无法从叶兰汐那里取得钥匙,便可以让绮儿破解。此前二人协作进退有度,再次同行必定事半功倍。”
成绮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爹,是女儿自不量力。请准我同去,我定不负所望。”成绮知道爹手下留了情,打她的那一巴掌用的是力气弱的右手,及时求饶尚有余地。
“好,我让你同去。若有差池,仔细你的皮。下去!”成绮不敢抬头,却听得爹语气有所和缓,连忙先行退下。
丫鬟们见成绮脸上红肿,萎靡不语,料想到是受了堂主责罚,不敢多言,赶忙帮她冷敷上药。成绮正呆呆地由着丫鬟忙活,只见娘亲款款走了进来,“你们下去吧,我来就好。”
“娘。”
“你长这么大以来,你爹虽然对你严苛,却从未下手打过你。这一次确是非同寻常,你……别怨他。”李盈袖拿着冷巾轻柔地为成绮敷着脸,见她神色失落,忍不住心疼。
成绮低垂眼帘,心念一动,非同寻常?娘知道些什么?成绮酝酿了下情绪,眼眶瞬时含了泪,哽咽道:“是怕我误了成煜报仇,爹才如此动怒吗?”
“你爹的右手软弱无力,这你是知道的。我曾告诉你,这是你爹练积冰掌落下的遗症。实则,你爹的右手筋脉曾为人所断。”
“爹武功如此之高,怎么会有人能断他的手筋?”
“你爹年少时,与林瑶华师出同门。因为一些龃龉,二人结下仇怨。林瑶华暗算了他,断他手筋,伤他肺腑。你爹寻机逃走,沦为乞丐。虽然有好心的江湖郎中为他医治,右手却再也不能恢复自如,一身的武功也全废了。我遇到你爹的时候,他颓废落拓,满心厌弃,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同门一场,竟忍心下此狠手!爹是怎么好起来的?还练就这样一身武功。”
“我的兄长,也就是你的舅父精通医术,尽其所能医好了他。我又陪着他日以继夜地将武功从头练起,才有了今日成就。这一路走来,我们确实付出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艰辛和坎坷,此仇不可不报。所以由成煜去杀她,一来圆了成煜报仇之心,二来作为义子也算是为你爹报仇了。”
不!爹是恨毒了林瑶华,他恨林瑶华不顾同门之义,于是要用同样歹毒的手段还于彼身,要她死于亲生儿子之手。看来其中内情,除了爹和大师兄,并没有人知道,爹竟然把娘都瞒过了。成绮觉得欣慰了一些,至少娘没有欺骗成煜。
成绮不敢说爹这么做是错了,但是对于成煜,爹亏欠了太多。林瑶华的罪责,不该让成煜在无知中背负。
“成煜知道爹和林瑶华的旧怨吗?”
“知道。你爹能够成全他亲手报仇之心,他很是感恩。”
感恩……听到这个词,成绮觉得格外讽刺。“怪我没能及时体察爹的苦心,他打我也是气急,我不敢怨怼。更何况爹用的是右手,到底是不忍心狠打我。”
李盈袖见成绮的脸敷得差不多了,为她细细地抹上药膏。“绮儿能这么想,娘很欣慰。”
“娘,听你说舅父治好了爹,可是以前怎么从未听你们提起过舅父?”
李盈袖正收拾药瓶,听到成绮这么问,手中顿时一停,面向成绮,神色凝重地望着她:“绮儿,娘嘱咐过你,绝不可向任何一个人透露有关娘的任何事。现在你还要谨记,娘与你提过的族中事也绝不可再提起。我已经被逐出门户,与族人断绝了关系。我发过誓,不仅要对族中之事绝口不提,更要远离族村,永不回乡。兹事体大,稍有不慎,便是灭顶之灾。记住了吗?”
见娘如此慎重,成绮也觉得紧张起来,“娘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可是,为何会和族人断绝关系?和爹有关系吗?”
李盈袖没有回答,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有机会再慢慢告诉你。”
“娘,我问个不相干的问题。如果……我是说如果,在爹和成煜之间我只能选择一个,我该当如何?”
“为何会有此一问?”
“虽然爹一直着力培养成煜,属意他为下一任堂主,可是咱们都知道,成煜心性淡泊,无心江湖纷争。这些年爹的势力越来越大,野心与日俱增,绝不肯轻易收手。成煜现在不走,是为了报答养育恩情,可他是不会留一辈子的。我不愿困住他,到那时……”说到这里,成绮顿住了。
李盈袖自是明白女儿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意,苦涩地笑了:“我这女儿不经意间就长大了,娘多希望你永远是那个在我怀里撒娇撒痴、无忧无虑的小小女娃。绮儿,真到决断的那一刻,娘无法替你决定,随你的心意就好,你心中自会有你的判断。只要你无怨无悔,无论你怎么做,娘都可以理解。”
成绮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想而知,爹和娘年轻时经历了很多无奈的抉择和考验,娘说让她随自己的心意,是不是当初娘就是这么做出艰难决定的呢?时至今日,娘是否无怨无悔?
成绮怀念起小时候,成煜拜师之前,那时候风袖堂还没有现在的规模,四口人住在一个小宅院,白天娘教他们读书,爹教他们习武,晚上两个人挤在暖阁里外间,总是先玩闹一阵才入睡。从懂事起她就总是欺负成煜,而成煜百般忍让,一开始吃了不少亏,后来便也应付自如。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用背负,以为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现在,他们长大了,各种难关也接踵而至,这便是成长的代价吗?
成绮第二次和成煜一同出门办事,和第一次那时意气风发的心情完全不同,满腔的彷徨无措,唯一的信念就是听娘所说,跟随自己的心意。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做错事情,只求无悔。
“喂,咱们走偏方向了。”这次出门,成煜倒是不慌不忙,只是方向不太对。成绮提醒了他,他也不回应。“喂喂喂!行走的木头!这么走下去又到邢州了,是不是有什么让你放心不下呀?”
成绮故意冷嘲热讽,成煜还是不为所动,只是自己静静地想事情。忽然觉得身旁空空,回首一望,成绮已经停了下来,脸带愠怒看着成煜:“接着走啊,你自己去邢州。”
成煜掉转马头走了回来,退到了成绮身边,“你可了解‘八臂神匠’?”
“当然啦。墨家弟子姜通海,中原第一机关术师。归雁谷的机关兕就是他设计的。尚不谈我提前做了功课,我学机关术多年,怎会没研究过姜大师技艺,你这么问是瞧不起谁?”
“你此间手段与姜通海相比如何?”
那肯定是比不过的,成绮把这句话咽进肚子。“试过才知道。”破解不了更好,这样他就进不得归雁谷,更杀不了林瑶华。
“机关兕是姜通海的得意之作,紫慧真人因与他是旧识,特地要来挡在通往归雁谷山路的入口,以便林瑶华藏身。”
“然后呢?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可知道机关兕的厉害之处?”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也知道。机关兕身躯庞大,正好卡在山缝之间,挡住只容一人通过的山路,而且浑身遍布机关,外人擅动便会触发。”
“如此危险,取得钥匙,方为稳妥之计。”成煜料想,刺中叶兰汐一剑虽然不伤及性命,却也让她重伤难行。若要活命,当是在义阳不远处养伤,所以驱马往义阳方向,寻得叶兰汐骗取钥匙。最头疼的便是让成绮应允。
成绮沉默了一瞬,挤出一丝冷笑,“果然是要去找那个贱人。你爱去便去,我一人去归雁谷,你也别来干涉。”
“切勿胡闹,任务为重。”
“谁胡闹,当真以为我离不了你?张口闭口皆是任务,你就是一心想去找你的梦中情人,别假惺惺地拿钥匙哄骗我!小心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你胡说什么?”
成绮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转移话题:“你是不是执意去找叶兰汐?”
“我只为钥匙。如无必要,何必以身犯险。”
“既然你不信我可以拆解,那咱们分道扬镳,从此都别想我再跟你一起!”
成煜盯着成绮:“你说什么?”
“我说,分道扬镳!”
成煜沉下脸,似有怒意,成绮心下诧异,仍不愿服软。她怎么会不懂找到叶兰汐拿到钥匙更加稳妥,但是她怎能让成煜如此“稳妥”地犯下此等杀孽。
成煜翻身下马,站在成绮跟前,低声道:“你下来。”
“干什么?我不下!”
“你,下来。”
听出了浓重的警告,成绮依旧不甘示弱,以他的冷僻性子,再气也不过是不理作罢,“我偏不……”话还没说完,成煜攥紧她的胳膊用力向下拉,趁她身子一斜,眼疾手快地点住了她的腰俞穴,趁她浑身酸麻,一只手别住她的双臂,一只手臂圈住她的腰身,直接将她带下马来。成绮还想挣扎,却无力挣脱,成煜钳制着她拽到路边。
成煜刚刚松开手,成绮毫无章法地捶了过去,“你敢跟我动手!”成煜没有躲,任她捶了两下,便抓住她的手腕,让她停下乱拳。
成煜认真地看着她,郑重说道:“成绮,不管怎么闹,不许说分道扬镳这种话。”
成绮还是梗着脖子不服:“偏要说!怎样?!”
成煜微微叹口气,脸上红了起来,连同耳朵都泛上了红晕,“成绮,你当真不晓得我的心事?”说罢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在明亮的眼睛上投下一片阴影,像是惊惶的小鹿。
成煜处事以智当先,向来少年老成又冷静自持,此时的他却露出了他本来年纪的样子,一个羞涩又带着孩子气的少年。
他不对劲。成绮看着他红嫩的耳朵和低垂的睫毛,心里升起一股爱怜,顾不上生气,懵懂地问道:“什么心事?”
他缓缓地放开成绮的手腕,羞涩地将她的衣袖捋平,低声说:“我一心与你此生厮守,你说这样的话,置我于何地。”
“啊?”成绮张了张嘴,怔住了,他在说什么?此生厮守?这是成煜说的话?
“你答应我,再不说分离之语。”
“……”成绮沉浸在震惊之中不能自拔,他在说什么?说什么?
见成绮不答,成煜终于抬起头直视她,捏着她的肩郑重道:“答应我。”
成绮犹似在梦里,呓语一般地呆呆应道:“我答应……”
脸上的羞涩与孩子气尽皆褪去,成煜恢复如常,沉静地点点头:“既然你如此不愿见叶兰汐,那便算了,到时候见机行事。走吧,去归雁谷。”说完,利落地上马,见成绮木然地跟上,成煜策马扬鞭,又像第一次出门时那样赶起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