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之舌》金月木

4、银蝶

　　在蝶浪之后，有一只小小的、银灰色的蝴蝶，困在深处。

　　肖依依受到感召，鬼使神差地抬起手，一把扯落护身符，走向银蝶所在之地。

　　翅刃薄得像纸，在她的脸颊、脖颈、手臂……割开流淌血珠的整齐切口。

　　蝴蝶闻到血腥气，纷纷落向创口，吮吸着血滴。

　　探出的指尖，还差一点，才能碰到那只银蝶。

　　痛，在累积到能够察觉时，为时已晚。强烈的眩晕，卷走了肖依依最后的理智……

　　曾经视若珍宝的各种旧物，层叠摞起，挤压本就狭窄的过道，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等待腐朽消融。

　　这是儿时季冉，与幻想朋友捉迷藏的地方，也是懂事后，再不愿踏足的陋居死角。

　　如今，她再踏足这里，不为别的，只为找一本曾见过的古籍。

　　天花板上的拉绳灯，早就不亮了。杂物堆积，也懒得再换。

　　唯一光源，就是季冉倚在铁架上的碎屏手机。她发了疯似的翻箱倒柜，从木匣到背篼，翻遍了所有能藏书的空间，手指红肿布满血口。

　　季冉从小没了妈。她的爹出去打工，就在外安了家，把累赘的古怪女儿，扔给年迈的岳父岳母。老两口对这无依无靠的孩子，尽心尽力，不让人欺负，又供她念书。除了没钱，没爹妈，她的童年跟别的孩子一样幸福。

　　她想到得了水痘的时候，外婆怕她耐不住奇痒抓挠，整宿将自己抱在怀里。

　　想到因为跟别人看不见的朋友说话，她被同学用尖锐的石子追打，是外婆抽着扫帚将他们赶跑。

　　想到高考后，凑不出学费，生如死的爹以生了二胎，拿不出闲钱回绝。外公外婆起早贪黑拾荒，累得佝偻。她突然觉得活着没意思，曾想一死了之，让他们不再那么辛苦。

　　外婆救回了生死一线的她，同她讲：“人，总归得继续活下去，才会有希望。”

　　后来，她上了大学，一边读书，一边打工攒钱。家里开了彩票站，自己的工作有了着落。

　　一切，似乎都在真的变好，生活重新有了盼头。可是，外婆却病得突然。所有关于未来幸福的图景，都在一夜之间倒塌。

　　想到这里，季冉的喉咙像硬吞海胆般，戳得“鲜血淋漓”。无助感似海席卷，她背靠墙壁，缓慢地滑向磨得发亮的水泥地。

　　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外婆病情恶化，已经步入最后的死亡倒计时。

　　现在不是哭泣丧气的时候，一定要找到那本贴满符咒的书。

　　如今，唯有鬼神，能够托付。

　　季冉跪在地面，虔诚叩拜：“我愿用20年阳寿，帮外婆续命，请让我找到那本书。”

　　也许，真有鬼神听到她的真心发愿，在已经翻找过的角落，意外叫她翻到一处昔日藏粮的暗格。

　　「希望外婆永远别离开我。」

　　季冉毫不犹豫地扯断书皮上的封印，将古老的灵魂释放。

　　以愿望为饵，换得灵魂，收集到千魂之后，勾魂鬼便会来收。

　　相应地，季冉许的愿望，也会实现。

　　天不遂人愿，与鬼交易亦然。

　　从许愿开始，再由不得她了。

　　第一只魂蝶，就是季冉的外婆。

　　“好好活着。”这是外婆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便不再醒来。

　　季冉将舌咬得冒血，逼鬼神现身，要祂还她外婆来。

　　起初，厌无还会哄着季冉，言之过早，毕竟交易尚未达成。

　　随着魂蝶不断累积，祂装也不装：“亡魂归属吾，而吾降神于汝。汝之愿，岂未成？”

　　季冉几度求死，都没死成。

　　她是厌无的容器，是祂杀人夺魂的工具，用她这条能够使预言成真的舌头。所有怀揣欲念，请她帮忙达成心愿的客人，都没活过第二天。而那些非正常死亡的案子，再怎么查也无法将她定罪。不是真凶的另有其人，就是悲惨的意外而已。

　　厌无不会让她死的，能解开封印的血脉，以稀薄得可怜。

　　只要季冉继续为虎作伥，就会持续财源滚滚。

　　死亡诀别，已让她身处不幸。这种痛苦，别人为何不能亲身体会一次呢？

　　哪有没有代价的如愿以偿？

　　慢慢地，她麻木了，像是天生的屠夫。

　　……人，是会说谎的。

　　若真如她所说，取命如草芥，为何明知求死不能，依旧用此自我惩罚？

　　季冉过去的记忆碎片，碎成一吹就散的粉末。

　　四下静悄悄的，肖依依目之所及只有漆黑一片。向前走，向后走，都没有什么区别。

　　她任由脚步意愿，向深处走去，直到撞上一堵“透明墙”。隔着平滑的墙面，有一团斑驳的光团。

　　起初，只是微弱、难以辨别的，犹如默念经文。后来不断重复的那句话，越来越响亮：

　　「我停不下来，快让一切都结束吧。我不想有人再因我而死了。」

　　肖依依将手探向墙面摸索着，期望能发现缺口，越过这层障碍，触碰那团几欲熄灭的光。

　　强大的斥力，逼得她连连后退。当心灵觉察到入侵者，排斥反应运作，她也就再难停留。

　　苏醒之际，肖依依仿佛听见年迈的声音：

　　「请捏碎我，释放季冉。」

　　她被数不清的蝴蝶，架在空中。虞方仍在与季冉缠斗，难分胜负。

　　小巧的银色蝴蝶，悬停在她的鼻尖，又转向她被蝶群高抬的手心。

　　肖依依不再犹豫，紧紧攥住那只银蝶。

　　在它破碎的同时，其余所有蝴蝶同频高速扇动翅膀，破坏钉窗的法阵。窗扇向内敞开，清新倒灌的风，掀开窗帘。

　　受困的灵魂们，沐浴在夕阳中，化作燃烧的虹彩。

　　晚风卷动窗帘，鸟儿结队啼鸣。

　　季冉眼眶溢满泪水，什么都没说，静静地阖上双眼，靠在空展柜边。

　　虞方左手压住上臂伤口，右手仍提着水晶弯刀，向季冉走去。

　　肖依依一把拉住虞方的手臂，瞥见他疼得皱眉，又赶快撒开：“不是都结束了吗？怎么还要割舌头？”

　　不等虞方回答，白天的余温陡然冷滞，鸟群像被扼住喉咙，窗外静得瘆人。即便夕阳盈窗，不再偏移落日余晖，仍旧令人不寒而栗。

　　季冉伸长舌头，痛苦地呕出一缕青烟，倒地没了声息。

　　烟雾中，女子长袖半遮，嗓音婉转动人：“何人造次？胆敢打扰奴家清修？”

　　天青色立领常服外，披着蝶形云肩。妩媚动人的脸上，长着昆虫特有的复眼。

　　“想不到，昔日勾魂使，沦落到坑蒙拐骗的境地？”虞方挂着一身新伤，却丁点没给对方面子。

　　厌无媚态妖娆，夹着嗓子浅笑，殷红的樱唇尖细地扬起：“今时不同往日。奴家这不也着了道，元气大伤么。”

　　虞方闪身躲过搭过来的纤纤玉指，对她那套压根儿不感兴趣：“若你答应，不再以愿换魂，如此，今日我当作没见过你。”

　　“这不成体统。不过，若能换个宿主，倒是可以商量。”厌无眯着眼，眼神直往肖依依这边瞟，瞅得当事人脊背发麻。

　　虞方抬刃割向季冉的舌头，舌头本身全无损伤，但舌根那只边缘尖锐的蝴蝶，已被他捏在手里：“你觉得，我在跟你做交易？离此归山，或者我烧了你的本体。”

　　被离火焚元，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厌无转瞬放低了姿态，垂首半伏上身，紧盯着那只被取走的蝶印，一副泫而欲泣的可怜样儿，抽出手帕假装抹泪：“好歹相识一场，请君高抬贵手。”

　　被降服的蝴蝶不见了踪影，虞方再次摊开手心，与万筠类似的灰蓝火焰腾地燃起：“这蝶，你带不走。少寻思走捷径，或许你还能东山再起。”

　　厌无轻哼一声，鬼蝶再化青烟，恹恹归去，眼下的时空也恢复了原本的秩序。

　　再留无益，出外勤的两人，趁季冉未醒，走窗离开。

　　刚才听得云里雾里的肖依依，从背包取出无标瓶装水，递给急需疗伤的同事：“那些魂蝶不是消失了吗？”

　　“你以为呢？”虞方拧开瓶盖，一饮而尽，伤痕迅速愈合。

　　肖依依摇了摇头。

　　虞方将空瓶抛进路过的垃圾桶，冲肖依依摊开手掌。从舌根夺去的蝶印，困在光球中，正扑扇翅膀。他接着说道：“牵着链子，哪有真的自由。只要有它在，厌无随时能将它们召回。”

　　这东西，听着就很危险。肖依依四下张望，没看到有谁比自己更可疑，压低声音胜似密谈：“之后呢，你准备咋办？”

　　“木已成舟，交由判官定夺。一时迷了心窍的，来生还能投个好胎。”虞方冲肖依依身后摆了摆手。

　　正值逢魔时刻，树影中走出一黑一白，两位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的短发女性。

　　全黑的那位收容蝶印后，冲全白的那位点了点头。

　　“辛苦啦，跟你们合作，就是省心。”白衣女递给虞方一只花哨的铁皮罐，还不等肖依依研究明白，就叫他揣进兜里。

　　“客气了。小白，回头帮我们给老邬带个好。”虞方又和小白寒暄几句，才就此别过。

　　肖依依猜出来小黑小白的身份，听上去，老邬应该官职要更大些：“老邬是谁？”

　　“邬钰，邬判官，这都没听过？啧啧啧，你还差得远呢。”虞方嘴角下扯，连连摆头，毫不掩饰嫌弃之意。

　　“她们怎么来得那么凑巧？”肖依依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你们早知道是什么作祟了。原来是一单生意，赚两份钱。”

　　虞方不置可否地笑笑。

　　回去路上，几乎一路绿灯。

　　仿佛预示着时来运转，否极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