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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无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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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三面环水、一面靠山的地方。
在并不特别的某天,一伙来路不明的怪人突然出现。这群人打扮特殊,身上缠满各色脏皱布条,通身只漏出一双眼睛。
在众人毫无防备之下,他们大摇大摆、三五成群地走街串巷,挨家挨户拜访。
这些人自称来自天边,此一程乃是秉天地旨意,到人间传达福泽灵气。
据他们所说,神明已经看到人间疾苦,于是特此派遣上天的神使——神鸟凤凰与之一同来到人间。
只要大家心存坚定、不畏灾苦,并以此心此志诚恳祈求,神鸟便会听到人们的声音,降下神火,将一切污秽、病痛、死气灼烧干净。
对于正在遭受一轮从两年前开始,至今仍不停的瘟疫的大地,以及那些看不到疫病结束的终点的百姓们而言,神明的降临无疑意义重大,简直就是无数颗药到病除的救命灵丹。
自称使者们的寥寥几句,便给成百上千奄奄一息、心存死意的将死之人,以及终日惶惶、心力交瘁的无望之人带来无比恐怖的助力。
这些人的话一传十、十传百,短短二十多天的时间,如春风拂地般广泛地在人群间流传。
即便有许多人根本没见过那些形容古怪的怪人,更没听那这些令人及振奋的原话,但对神鸟凤凰的存在却无不清楚。
他们更知道,只要心诚跪伏,就会有神火天降烧走疫病。
就这样,经过越来越少的怪人,和越来越多相信或半信半疑的人的努力,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日日跪地磕头,拜求凤凰降火救人。
神奇的是,当人们真的相信,日夜不停地把自己的请求传达给凤凰的半年间,死的人真的越来越少。
这时名为希望的曙光终于出现,生命复苏的生机已然有了撕裂死气的端倪。
也正是这个特殊的时间点,让这里一大半的百姓坚定地认为——一切向好都是神鸟凤凰的功劳。
又过了几个月,瘟疫带来的灾祸彻底消失,留下遍地尸骨和满目疮痍,以及稀稀拉拉遍布各处的嶙峋百姓。
这时候,幸存的人们一致同意以燚族自称的提议,并且发自内心作誓——他们以及他们世世代代的子孙,都将长久地供奉神鸟凤凰。
此心此誓,永世不变。
日月司据此建立,成为凤凰从天上来到人间的栖息之所。
不久之后从中传出一句话:日月当居,照临下土。
这八个字的意思是:日月凌空是天神用来关注人间的方式,乃天之意旨;日光月光皆天降灵气,为地之福泽。
意为尊日月、敬天地。
故事不用刻意加工,平平淡淡叙说,成千上万的的亡魂自动森森然为其披上一层悲惨宏大的外衣,“真实发生”四个字更无端让每句话振聋发聩。
从故事的发展路线来看,无论从哪个角度继续下去,都应该续写成各地各处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事情也的确在往这个美好的设想上不懈努力着。
只是万万想不到中间出了什么幺蛾子,本该阳光普照万物的故事,居然在人们眼皮子底下发展出了一截奇异鬼说。
——继承上天旨意的日月司,不知何时开始做起了在暗处杀人害命的勾当。
空气陷入一段长久的静默,溯回的目光奔跑在一段又一段的曾经当中,每个画面似乎都变成了与如今局面有所沾染的罪魁祸首。
羌无觉察出对方的反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开口。
通过这几炷香的相处,羌无觉得,阿清此人绝对算不上坏。
至于是不是好人,以及好人会不会抢别人尸体,这些事先暂且不论,就是小姑娘话里话外听不出半点委婉谦逊。
更发愁的是,这人似乎对别人的事情不太感兴趣,总是说着说着音就断了。
两厢无言的空旷让羌无陡然生出像被抛弃一般的细碎不安,她不可否认地生出了一点对对方的复杂的依恋,以至于扭捏地在心中大喊:“煞风景,太煞风景!”
她想以此引起注意,再次点燃对方说话的兴趣。尽管手段可笑又幼稚。
羌无的一生很好概括,尽心尽力;说的难听点,就是物尽其用。
她在六年前就已经知道了自己的作用和最终下场,却决然走上一条明晃晃写着粉身碎骨的路,甚至偶尔还盲目乐观,心里想着这样也行,也算不枉此生。
不知道是该说她人蠢,还是该说她善良过了头。
此人许多锋利如刀的品质都是后天训练出来的,诸如谨慎、细致、冷静、刻苦之类。若是天生如此,被带走的那日说不定会大哭着从陌生人手里挣脱。
这样也许就不会被带进那扇朱红大门。
若是没有被带到日月司,没有成为日月使,很可能,真的很可能长成一个整天乐乐呵呵、大大咧咧的傻姑娘。
临了临了,倒是瞥见了一点她原本会有的模样。
久远的故事被羌无的喊声打断,思绪抽离,回忆的余韵却缭绕未散。
阿清的声音显得有些不自然,语气意外地多了点人味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你怎么了?生气了?”
羌无也不管是不是,气不气,只想让对方多说几句:“有点。”
阿清:“那怎么办?”
显然,阿清刚才沉浸在自己脑海的汹涌澎湃中,并没有听到羌无内心的别扭拉扯。
羌无有杆就上,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给我讲讲你的故事。”
声音传来,重新恢复平静:“我的故事没什么稀奇,说起来跟你刚刚经历的差不多。毒烟,火烧,棍棒,乱七八糟的东西胡乱折腾一通,我受不了就晕了。晕了不知道多长时间,某天突然醒过来,有意识,但是眼睛看不到,耳朵听不到,没有身体,五感全失。那时候感觉,比死更可怕的,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是快要死了……”
说话间,羌无脑海逐渐沸腾起来。
有替人尖叫“好疼”的,有破口大骂畜生的,有对这种体验感到惊奇的。
此起彼伏的喊叫声很快被淹没,一波属于刑具特有的叮叮当当声如浪潮般袭来,盖过话里各种形态各异的音调。
这些声音出自羌无的想象,并且十分懂事地维持在一个较低的声量,既不会压过阿清毫无感情的叙述,又不会显得突兀。两人的声音反倒是像双簧一样形成意外和谐的配合。
就在这样人山人海的混乱思绪中,忽然蹦出一句刺耳的话。
话音并不响亮,独特的平淡语调在一众杂乱中脱颖而出,如同宽阔无物的湖面上凭空冒出一艘破烂不堪但巨大无比的船,即便眨眼没入水中,也格外引人注意。
那声音说:“消失的时候不要告诉我……不要告诉我。”
是羌无。
她在告知,也在请求。
有些心思就是那么恶心,废了吃奶的劲头忍住不去想,还是会扫兴地从骨头缝里冒出来,轻轻松松挤到人前影响心情,怎么赶也不彻底,怎么止都止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强硬地给这念想改头换面,用别的东西当麻沸散,起码自己能控制加大药量,稍微麻痹下自己,以此转移注意力。
她的药量显然不够。
但也有可能是伤口太多,遍布全身,让人分身乏术。
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对此多嘴。
这时候谁要是发表一个字,无论是安慰劝导,还是斥责怒骂,开口的那刻,当下还算平静和谐的一切很可能瞬间崩溃。
接下来就是一个人静静等死,另一个静静等人死。
讲故事的声音没有停顿,没有波折,依旧像个不合格的说书先生:“后来慢慢好些,先能看到,然后能听,后来勉强说几句话,意识也越来越清楚,可惜身体还是找不到……”
这话说得十分明白,稍微转一下眼珠子就知道,对方索要身体的原因已经明明白白地摆了出来——自己没有,就只能用别人的。
奈何此时的羌无是一团无形空气,既没有智慧的眼珠,更没有养成往别人身上动脑筋、深挖隐秘的精细爱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仿佛足以持续到天荒地老。
事实却是,两个人都在不约而同地自欺欺人,一个忙着自欺,一个陪着欺人。
平静中氤氲着朦胧缥缈的长久。
从羌无脑海突然响起那句话开始,绿色瞳孔便开始直勾勾地盯着阵法上空——包裹着羌无意识的那层薄纱般的绿色灵力似有所感,微弱地波动几下。
阿清看在眼里,突然意识到什么。
眼见话头要空,于是赶紧续上,慌张之下显得有些语无伦次:“你呢?故事,你的,我想听。”
一句并未仔细斟酌的急话脱口而出,似乎早已忘记自己曾凶神恶煞地说过“对你的事情不感兴趣”。
羌无倒不觉得对方是心口不一的主,顺着话头自然而然地讲起故事来,显得饶有兴致:“好,从哪里开始呢……就从我小时候吧。我父母应该死得很早,我从没见过他们,一点印象也没有。”
阿清觉得,羌无的声音多了几分低沉:“至于是他们主动抛弃了我,还是他们真的死的太早,又或者是有人杀了他们,我不清楚,那时候的事我记不起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
到这里时她顿了顿,似乎在想接下来说什么,不一会儿继续道:
“四岁的时候日月司的人发现了我,他们把我带回去,从此以后我就成了那里的人。他们一直在训练我,我也还算争气,十七岁那年,成了日月使……
声音越来越不稳当,越来越慢,甚至开始急喘:“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不对,很多都不对,但看起来又很正常,起码……起码看起来,很正常……”
“哈。”说到这里,羌无轻笑一声。
阿清听着,觉得像叹了口气,那气息余韵深沉,轻易便挂住了人心。
本以为羌无不会继续,却听她再道:“我做了八年日月使,八年,很久……每个人都说太久了太久了,我也觉得久,也觉得累,可是又不是很累……”
阿清想劝她歇歇,可开不了口,只能听着,等着,她不愿去想那个即将到来的结果。
羌无声音艰难,似挣扎一般,攒够了所有力气:“……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所以不会很难受……但是现在我真的很累,很累……”
“累”字飘然落地,如雪融成水,再无回音。
阿清眸光一颤,怔了片刻。
她看向空无一物的阵法上空,短短地、轻轻地念了一句小声的“再见”,像不愿惊扰的一声祈愿。
也许世界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无论被外界的残酷人性如何磋磨,都难以放弃那种仿佛自己与生俱来的本质和认知。
即便遇到世人眼里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恶心事,也会因难以为人所道、为人所理解的原因,抑制甚至放弃愤怒和报复的正常心理,最多只是斥责几句没人性,再尽情地骂些直抒胸臆的东西,一切便到此为止了。
毫无疑问,羌无与此完美符合。
由于后天手段没有一丝余留的灵气,由于天生本质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怨气,这样的身体或许正是阿清想要的——魂飞魄散后一具干干净净的尸体。
阿清重新看向这具干干净净的身体,心情复杂之余什么也没说,只是对这尸体上下打量了几圈。
她眼角微皱,眸光莹莹,心说:“得找个地方洗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