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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宫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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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前的北朝!
349 年冬,赵国境内已开始飘起了小雪。
崔安安正倚在玄狐裘毯上,指尖轻抚微微隆起的小腹。
赵帝石遵踏过满地积雪,疾步入殿,紫袍上的蟠龙纹沾着雪水,却浑然不觉。
内侍小心翼翼地打开怀中金丝织锦长匣的珊瑚扣,雪白狐裘倾泻而出。
“西域进贡的珍贵白狐裘,也就只有朕的傲娇小王妃才能配得上。”
帝王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冰凉的手背,眼神中满是抑制不住的宠溺,“安安定要护好腹中龙嗣,否则绝不轻饶。”
崔安安微微颔首,海棠般的眼眸盛满盈盈笑意,朱唇抿起一抹娇俏的弧度:“臣妾遵旨!”
眼前这位尊贵的帝王,半年前,还只是被排挤出权力中心、被迫远赴边关戍守的彭城王,在她的弟弟 —— 大将军石闵的辅佐下,冲破重重阻碍,登上权力巅峰,成为这赵国最尊贵的帝王。
殿外忽起金铁交鸣,铁甲军的脚步声、凛冽的厮杀声,划破琨华殿的静谧。
崔安安攥着狐裘的手指骤然收紧,她猛然起身,望着玄色大氅掠过回廊转角,那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个曾与她在乱世中相依为命、发誓要守护彼此的弟弟,终还是背弃了他们之间深厚的情谊!背弃了誓死追随彭城王的誓言!
当深情的赵帝石遵和娇艳的女医官代嫸双双殒命于她面前,她才发现,他们之间竟瞒了她十年!
“大将军打算如何处置我这个王妃?”
“将军仁慈,大人可留,胎儿不留!”
石闵的副将、舅兄董润举起木棍狠狠地打在崔安安略隆起的腹部。
“这一棍是为我妹妹小嫚打的,这许多年来她常独自向隅而泣便是拜你所赐!”
木棍重重砸在小腹的瞬间,崔安安听见骨肉碎裂的闷响,还未来得及躲闪,董润又是狠狠一棍打在崔安安的后背。
“这一棍是为大将军打的,你背信弃义朝三暮四实在该死!”
剧痛如潮水漫过意识,她看见满地猩红混着雪水蜿蜒,像极了儿时石闵在石府膳房打翻的朱砂羹。
记忆里儿时共食半块麦饼的温暖,少年月光下最温柔的誓言,终是抵不过权力的诱惑、命运的捉弄……
二十余年前的北朝,朔风裹挟着硝烟,将清河崔氏的朱漆门环吹得叮当乱响。
北方战乱不休,天际翻涌的羯人战旗,似是无数张血盆大口正贪婪地吞噬着中原最后的天光。
中原汉人支离破碎,各自谋求生路。
有人无奈选择留在北朝,投靠羯人以求生存。
有人毅然南下投奔晋朝,渴望在同族之地安身。
崔安安的父亲崔练,抱着“宁可死在南渡途中,也绝不侍异族”的决心,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
北风卷着雪粒砸在崔安安稚嫩的脸颊上,五岁的她惊恐又茫然地望着父亲扭曲的脸,肩颈突然传来刺骨的疼痛 —— 那把寒光凛凛的刀刃已割破细嫩的皮肤,血珠顺着雪白的衣领蜿蜒而下。
崔练握刀的手剧烈颤抖,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盯着女儿泫然欲泣的双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突然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将刀狠狠掷向雪地。
"乱世之中,我尚难自保,何况你乎!" 话音未落,一声马嘶划破死寂,他翻身上马的身影转瞬消失在风雪中,只留下瘦小的身躯跪在满地碎雪间,肩颈处还残留着刀刃的寒意,而比伤口更冷的,是父亲决然离去时带起的刺骨寒意。
石府的铜钉大门在暮色中缓缓开启,虚弱的崔安安已在寒夜中熬过七日,她攥着爬满蚂蚁的衣角,看着姑母崔丽华用绣帕掩住口鼻:“到底是崔家血脉,养在偏院吧!”
彼时的她还不知,这道门槛跨进去,便是坠入了吃人的修罗场,这只被遗弃的雏鸟,终是在未来掀起了北朝的腥风血雨。
崔安安蜷缩在膳房柴堆里,指尖抠着粗布裙摆上的油渍。
她抱紧怀里刚烤好的面饼,这是九公子石遵偷偷塞给她的。
后院的争宠戏码她早已看厌。
崔丽华顶着正妻头衔,却不过是石虎笼络关东望族的棋子,那顶凤冠与其说是尊荣,倒更像金丝牢笼。
郑樱桃虽无嫡妻名分,凭着一双儿子大公子石邃、九公子石遵,恩宠日隆,石虎为平爱妾怨气,将万千柔情尽付于她,连府中大小诸事皆由郑氏裁夺。
崔安安无意识地摩挲着肩颈处的疤痕,那碗送子汤泼下的滚烫余温还残留在皮肤上,混着昨夜新添的淤青,在粗布短衣下泛着刺痛,看上去宛如一只垂死挣扎的蝴蝶。
少女盯着墙缝里蠕动的潮虫,恍惚又听见羯赵王府回廊里刺耳的瓷碗碎裂声。
那日她跪得膝盖发麻,崔丽华的绸缎裙摆扫过她脸颊时,带起一阵刺人的香粉气:"废物!连碗送子汤都端不稳!"
药碗砸在肩头的瞬间,滚烫的药汁顺着脖颈灌入衣领,在肩颈处烫出狰狞的红痕,崔安安死死咬住下唇,腥涩漫上舌尖。
她望着廊外槐花树上振翅欲飞的翠鸟,突然觉得自己也该生出翅膀,哪怕羽毛被拔光,也要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
"姐姐这新收的丫头,倒像只没毛的小雀儿。"
郑樱桃的嗤笑混着茶水飞溅的声响。
当滚烫的茶渍溅上脚背,崔安安数着青砖缝隙里的蚂蚁,七只,八只,九只...... 直到疼痛麻痹了知觉。
刚入府时她总哭着往崔丽华怀里钻,换来的却是更重的打骂,后来她学会了把眼泪咽进肚里,连做梦都不敢掉泪 ——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北朝,眼泪比泔水还贱。
当推开膳房木门时,晨霜在她掌心融化成水。
送膳的竹篮沉甸甸的,压着她走向各院的脚步,为此也让她窥见诸位公子的真容。
大公子石邃高冷不喜言语;
二公子石宣敏感性情复杂;
三公子石鉴阴险笑里藏刀;
四公子石韬骄横头脑简单;
六公子石斌勇猛嗜酒好猎;
九公子石遵宽怀温润如玉;
……
崔安安数着这些公子的脾性,像数着膳房缸里泡发的黄豆。
或许有朝一日,这些见闻会成为她的铠甲,又或许,会化作扎进心脏的箭。
“九公子院送膳!”管事的吼声惊飞梁上麻雀。
崔安安慌忙用粗布围裙擦了擦沾着灶灰的手,木盘里的食盒还腾着袅袅热气,混着掌心的汗意,烫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脚步轻盈地转过九曲回廊,石府特有的寒意似乎都淡了几分。
铜环叩门声未落,门扉已从内推开,九公子石遵带着笑意的眉眼撞进眼帘。
他接过食盒时,总会装作不经意地往她袖袋里塞块糕点:“又瘦了。”
崔安安垂眸盯着对方鞋靴上的金线云纹,忽然觉得在这石府的冰窟窿里,好歹还有块没冻透的地方。
这些细碎的温暖,像寒夜中忽明忽暗的星火,落在崔安安千疮百孔的心头。
彼时,蒲阪战场上的硝烟尚未散尽,汉将冉良的尸首裹着残破的汉军战甲,被抬回了邺城老宅。
当白布掀开的刹那,凄厉的哭声刺破长空,唯有幼小的冉闵僵立如石像,死死盯着父亲血肉模糊的面容 —— 那双曾将他高高抛向云端的手掌,此刻连指节都已扭曲变形。
乳母王氏扑在尸身旁涕泗横流,浑浊的泪水滴在冉闵发顶:"冉闵,他是你的父亲,记住了,你的父亲是英雄,是北朝最英勇的汉将!"
小冉闵苍白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发出声音。
寒风卷着枯叶掠过庭院,他忽然想起父亲出征前那晚,月光下擦剑的身影映在窗棂上,像座巍峨的山。
冉良生前在汉军中威望深重,挚友董毅连夜策马而来,欲将遗孤接回府中教养。
然而中山王石虎一纸令下,铁甲军踏碎青石板路,将冉闵强行接入王府。
当赐名 "石闵" 的旨意落下,董毅攥着冉良留下的佩剑,望着少年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朱门后,重重一拳砸在门柱上。
石府的雕梁画栋下,"养孙" 的名号不过是虚晃的金箔。
无人愿伺候这个失了靠山的汉人幼童,连粗使丫鬟都敢将馊饭剩菜丢在他脚边。
石闵咬着牙扛过白眼与冷语,最终蜷缩进膳房灶台边的角落。
当他第一次踮脚够向蒸笼时,蒸腾的热气模糊了视线,恍惚又见父亲笑着递来热腾腾的炊饼。
崔安安揉着被火钳烫红的手腕直起腰,正对上幼童同样通红的眼睛。
两个被命运碾碎的身影隔着翻滚的白雾相望,寒风破窗而入,卷着灶火化作流萤,乱世霜雪浸骨,却冻不住他们眼底相撞的微光。
午后的惊雷劈开邺城乌云,羯鼓震天中,石勒身着玄色龙袍登上大赵天王宝座。
宣旨声未落,石虎已捏碎手中玉盏,碎瓷扎进掌心,鲜血顺着蟒纹袖袍蜿蜒而下。
“大单于之位竟给了乳臭未干的石弘?”
他一脚踹翻案几,葡萄美酒在青砖上洇出狰狞的血痕,“我踏平襄国、血战洛阳,二十载黄沙埋骨,如今却要向那小儿称臣?”
谋士张豺慌忙跪地,额角抵着冰凉的地砖:“大人息怒,此乃权宜之计……”
“权宜?”
石虎猛然揪住他的发髻,眼中猩红翻涌,“待石勒归西,我定要将石弘那孽种抽筋扒皮!”
他抓起案上染血的兵符,金属棱角深深嵌入掌心,“传令下去,暗中联络各州刺史,凡愿效忠于本王的,皆是从龙之臣!”
当夜,石府地牢的火把将墙壁照得忽明忽暗。
数十名死士单膝跪地,利刃在火光照耀下泛着幽蓝。
石虎抚摸着腰间刻满羯文的弯刀,嘴角勾起森然笑意:“记住,这天下迟早姓石 —— 姓我石虎的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