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执凶刃》苏误

6、第六章 韩弋

　　之后一路，这一对儿主仆就再无话说，待到季砚书坐上马车时，却惊奇地发现韩弋这厮竟然没走。

　　季砚书既然入宫看望尽孝，时间必是不短的，按她的身份，甚至宿在宫里也没什么不合适，韩弋要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等下去，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要是静妃娘娘一个高兴留她睡下，难不成还得等个通宵吗？

　　他怕不是脑子坏了？

　　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声响，车厢内熏香袅袅，带着一丝甜腻的暖意。季砚书倦意袭来，刚合上眼，身侧却传来韩弋的声音。他似是喝了不少酒，嗓音带着微醺的沙哑，含混不清，辨不出喜怒。

　　“殿下……认识顾玄明？”

　　季砚书有些不耐，心道真是奇了，怎么今天一个两个的，张口闭口都是顾玄明。她懒得在此事上与韩弋纠缠，遂阖着眼敷衍道：“不认识。”

　　黑暗中陷入长久的沉默，久到季砚书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一声极轻的嗤笑却突兀地响起，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幽幽传来：“不认识么？下官倒瞧着，夫人对顾大将军……似乎格外留意。”

　　季砚书倏然睁眼，面无表情地看向隐在阴影里的韩弋。那张俊朗的脸上此刻噙着一抹冰凉的讽笑，与平日里判若两人。她无意与酒醉之人计较，权当做耳旁风。

　　谁知韩弋这厮今天就打算犯贱到底了，见她不理，那带着酒气的、似笑非笑的声音再次迫近：“下官自知顾将军神采令人一见倾心，自愧不我，可夫人也别一时糊涂，忘了自己究竟是谁的妻……”

　　“妻？”季砚书缓缓重复了这个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竟真的低笑出声。她抬眼直视着眼前人，“韩弋，你是不是忘了这婚事是从何而来的了？”

　　她欣赏着韩弋骤然铁青的脸色，笑得越来越开心：“你我一未拜堂，二未行房，你又是我哪门子的夫君？这点子事糊弄糊弄金銮殿上那群蠢货也就罢了，你别是戏演久了，自己将自己也骗了。”

　　“你！”韩弋下颌紧绷，齿间挤出一个怒音。

　　季砚书漠然回视，岿然不动。

　　马车终于停在韩府门前，小厮们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惊扰。季砚书也懒得再耗，看也不看韩弋，带着侍书和时春径直下车，头也不回地朝自己院落走去。

　　韩弋独自在马车里坐了良久，直到王管家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出声提醒，他才如梦初醒般闭了闭眼，带着一身酒气与冷意，踏入了府门。

　　季砚书回到房中，并未将刚才那番争吵放在心上，今年江南乡试舞弊案闹得轰轰烈烈，连带着还牵扯出了一群官商勾结、盐铁营私的好事，而这其中获利最大，牵扯最深的，还属大皇子一党。

　　谁知道韩家在盐铁经营一事上中饱了多少私囊，现在就连韩丞都不得不消停下来夹着尾巴做人，韩弋被这些烂事搅得心烦意乱，她能理解几分。

　　“殿下，”侍书轻步进来，手中捧着一份请柬，“下月是钟老将军寿辰，帖子刚刚送来了，礼单……”

　　季砚书的目光仍落在案头书卷上，未曾抬头。侍书就知道她未听清，上前将案头烛火拨亮了些，又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唔。”季砚书这才抬眼，随口应道，“你看着准备吧，不必知会我。毕竟是整寿，备的厚一些也无妨，别越过宫中那两位的礼就成，以王府的名义，早早送去。”

　　王府说的是曾经的长宁王府，长宁王夫妇故去后，季砚书就没再没回去过。

　　钟老将军是她祖父的至交好友，更是她父亲的授业恩师，待自己亲厚非常。那一年北境隆冬，季砚书自以为是，被一枚“天崩”炸成了聋子。她当时尚且年少，仗着有些天赋，很是自命不凡，骤然遭遇这等变故，巨大的落差几乎要将她击垮。

　　彼时的长宁王夫妇已然离世多年，偌大京城，再无人舍得对这伶仃幼女苛责半分。人人都可怜她宽慰她，说这也没什么大不了，今上仁爱宽厚，难道还能叫手足兄弟的遗孤没有去处吗？

　　那些年，季砚书看够了这般嘴脸，听厌了认命的劝告。有时候听得多了，就连她自己都几乎要被说服——她是长宁王之女，本可安然在宫中享一世无忧，何苦去拼命呢？

　　可唯有钟老将军不这样想。

　　他不是元康帝那样优柔寡断的性子，年底押送突厥人的岁贡回京后，钟老不顾陛下百般劝说阻拦，命亲兵强行破开长宁王府紧闭的大门，硬生生将当时重伤卧床的季砚书拖了出来。

　　那年她才十四岁，同龄少女尚且在父母膝下承欢嬉戏，她却被亲兵死死按在院中冰冷的雪地里，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衣，冻得她浑身颤抖。钟老将军强迫她抬起头，粗糙的手指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她冻得发红的手心里一字一句写道：

　　“长宁王府百年，难道就教会你如何做缩头乌龟了吗？”

　　冰冷的字迹如同烙铁，几乎烫穿了她那点儿可怜的自尊，也成了她此后无声世界里涅槃的起点。

　　此后两年，钟老将军以近乎残酷的方式逼着她重新适应眼前这个寂静的世界。习武之人五感相通，其中一感既损，自小所有的功夫就都要重新练起。老将军铁石心肠，用来和季砚书过招的兵器都是见过血的杀刃，沾上一点就能皮开肉绽，往往一天下来，她身上不会有一块儿完好的皮囊。

　　而相较于皮肉之苦，无法与人交流的窒息更甚。她年纪不小了，从头开始学怎么“看”懂人说话本就困难重重，稍有分神或是语速过快，季砚书的眼前便只剩茫然。更别提人声鼎沸处，纷乱的口型如同汹涌潮水，转瞬间就能将她淹没。

　　而就在她深陷唇语泥沼几近崩溃之际，侍书出现了。

　　这个被钟老将军从战乱中救回的孤女，聪慧沉静，被赋予了最重要的使命——成为季砚书的耳目。

　　二人起初的磨合混乱得令人绝望：旁人一句寻常问候，侍书常常捕捉不全，翻译得支离破碎；季砚书便也看得莫名其妙，回应更是驴唇不对马嘴，惹得钟老怒目而视。

　　漫长雪夜里，烛光摇曳，主仆二人相对而坐，一个竭力记忆模仿，一个拼命睁大双眼，试图从那微小的变化中拼凑出完整的意思。十遍百遍，经历过无数次的沉默、挫败，侍书逐渐学会了过滤杂音，提炼关键；季砚书也慢慢能认清几个核心口型，从而推断出整句的含义。

　　她其实应该感谢钟老的，若非他当年雷霆手段，自己恐怕就要永世背负仲永之伤。

　　直至她及笄这年，南疆烽烟再起。钟老将军暗中上书元康帝，力排众议将季砚书推上了主帅之位。整整六个月，这一仗从隆冬时节一直打到七月仲夏，直至苏湖地区第一茬儿稻子都结果之际，她带回了南疆的降书。

　　至此，季砚书名声大噪，功冠全军。

　　就连元康帝私下里都夸赞不已，只要有这一份功绩，他就能压下朝堂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顺理成章地将军权交予她手，了却季桓的一个心愿。

　　本来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季砚书回京养伤，只等一个册封的旨意。

　　而她等着等着，等到了一纸婚书。

　　韩丞当朝为自己的儿子求娶长宁公主，元康帝被逼无奈，钟老默不作声。

　　“殿下，那这请帖……”侍书为难地捧着那封请帖，等季砚书回话。

　　季砚书从恍惚中回神，抿了抿嘴，别过视线：“我身子还没养好，大寿的日子，就不去扫大家的兴致了，你替我把礼送去便是。”

　　侍书张张嘴，刚想说些什么，却见季砚书已经重新低下头，知道她就算听见了也装听不见，遂不再劝。

　　今夜霜重，陛下寝宫却有暖香浮动。

　　元康帝正躺在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一本书，那是一本《千字文》，垂髫小儿才看的书，这位九五至尊不说年过半百那也快了，竟也看的津津有味。

　　一旁的襄嫔倾身上前，将手上剥好的葡萄送到元康帝嘴边，转眼不经意瞥见了其中一页。

　　只见泛黄的书页间穿插着各种乱七八糟的图画，彩墨游走在漆黑的文字中间，看来作画者对于这本书实在是怨念颇深，一道鲜红的笔迹气势汹汹地自下而上贯穿，她仔仔细细地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画了个“哪吒闹海”的故事。

　　元康皇帝吃了那葡萄，抬眼注意到在一旁偷看的襄嫔，问：“知道这是谁画的吗？”

　　襄嫔并不知，但她暗暗思忖，那纸张已经很有些年纪，旁边批注的文字稚拙，上面墨迹却还不曾浅淡，想必作画之人距今也不会太久，她将差不多年纪的人都想了一遍，见没有什么忌讳，于是放下心来，适当露出一点好奇，顺着盛云骁的话往下问：“臣妾眼拙，但看陛下这样精心保存，想必是及重要的人。”

　　听了这话，元康帝似乎是高兴了一些，他伸手握着襄嫔的手，又将那本书摊开放在榻上，翻开扉页，将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指给她看。

　　“长宁殿下？”襄嫔装作惊讶的样子，她入宫不过一年，与这位公主殿下相见不过几面，每每都是匆匆行个礼便走了，印象中是个很规矩的人，规矩的甚至有些无趣，她本以为是身世性格使然，却没想到竟也有如此活泼的一面。

　　老皇帝看出她心中所想，将那书重新拿在手里，笑说：“你别看她现在规矩的跟个什么似的，再往前倒二十年，那也是个淘气的没了边的主儿。”

　　襄嫔掩唇轻笑：“依臣妾看，长宁殿下纵然幼时顽劣些，如今嫁为人妇，性子愈发沉稳端方，也是好事呢……”

　　谁知襄嫔这边话音还未落，被抓住的左手就传来一阵剧痛，元康帝刚还和煦的笑脸顿时就变得有些淡淡，他扫了一眼，襄嫔便聪明地将那一声痛呼咽回嗓子眼里，麻溜地从龙榻上滚下去跪着，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妾失言，还请陛下息怒！”

　　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触碰了这位的逆鳞，但是她许诗央进宫短短一年就能升到一宫主位，可见自有其玲珑心窍，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

　　她和静妃有些相像，母族微小，只一心一意侍奉皇帝，人又年轻，温柔解语，自然讨得圣上欢心。

　　果然，看见地上襄嫔小幅度抽动的肩膀，元康皇帝的眉眼还是渐渐柔和下来，他朝着地上的许诗央伸出手，后者就眼含泪水地抬起头——真是楚楚可怜。

　　元康皇帝叹了一口气，将地上垂泪的美人拉进怀里，又将刚刚被自己攥过的手腕拿出来查看：“得啦，你可有什么错——还疼不疼？”

　　许诗央摇摇头，又嗫嚅着说：“臣妾言错，陛下生气是应该的。臣妾入宫时间尚短，不知忌讳……臣妾下次不说了就是。”